解良
我的露營帳篷在山谷被夜幕湮沒之前已搭建完畢,它的剪影在銀亮的河面上壘起一座小小的墩堡,銜燈般掛出一片妖嬈的紅霞,現(xiàn)在與一束被河水輕柔了的月光牽手。我從岸邊跳到一塊裸出河面的巖石上,躍出東山的月亮遠遠地望著我。我坐下,將兩只腳插入河水,腿肚子下面是又黏又滑的青苔。月亮也學著我的樣子,將腳伸進水中。入夜后,地表溫度還沒有降下來,我用腳攪拌著不涼不熱的河水,愜意撫揉,不時撲騰幾下。沒有人知道我這時暗自對比著兩個詞匯:不涼不熱,兀拉巴突。這兩個詞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其實是同一個意思。我笑了,月腳也露出撩人的笑靨。
河,好似一條邊界,溫差的邊界。熱量來自河畔一側的灌木叢,灌木叢那邊有田野有公路有村舍和正在變暖的山谷,炎熱的空氣被河流吸引,沿著彎彎曲曲的月徑徐徐而來,好似泅渡部隊準備登船一樣擁堵在河畔,簇集在我背后,渴望像我一樣享受河水在流動中升騰出來的霧氣,讓涼波從腳趾潤浸全身,直至下河夜浴。在河的上方,月櫛輕輕梳理著岸柳,婆娑的月影在河面上跳起拍水舞;河下游,一棵倒下的樹干橫在河汊上,蕩起月浪,它的影子看上去就像搭在河汊上的一座獨木橋,恰如我讀到的另一個詞匯:tuhan,凸罕。
凸罕:倒下的樹干橫在河上。
我的背囊里有一個本子,里面收錄了這片土地的先人口舉手畫的這條河的語言——流水湍急不結冰的地方,魚游在水下劃出的水紋,河流急轉彎處激起來的水花,秋水消減露出的潲臉兒,即河水在側轉或下坡時形成的波浪急而淺的水流。等等。
這些詞展示河流動態(tài)、情境,透遞出鮮活的氣息,粘連著樸直與生動的表述,被本地的兩位鄉(xiāng)先生變成了廣為應用的滿語詞匯。一位名叫額爾德尼的先生在本地碩里崗創(chuàng)制出老滿文,而新滿文的締造者達海則出生在本地的覺爾察城。兩人為本民族和這個世界奉獻了一種表音文字,家鄉(xiāng)的河流則成為這種文字不可缺少的詞素。河還在,在山澗中奔流不息,描寫她的那些詞匯已經(jīng)隨著幾百年的歲月流逝而去。我一個人沿著家鄉(xiāng)土地上最大的河流——蘇子河徒步,踏看這條被滿語滿文描述過的河,今夜露宿河邊。
早年,河邊住有姓杜拉爾氏的人家,這個姓氏的意思是“住在河邊的人”。我搭帳篷的地方叫砍栓,即打魚人支鍋的地方。果倫塔,黑夜里點的野火。我看見火光中人影綽綽,火焰上燎著羅圈(吊鍋),還有人拎著阿伯薩(樺皮桶)來到河邊提水,帶來魚湯的香氣。
我的晚餐是面包、火腿腸和礦泉水。
蘇子河在滿語里叫蘇克素滸——魚鷹,打魚郎鳥。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常在這條河的縣城段看到一種一身灰白羽毛披著鋼筆水藍肩飾頭頂藍纓的小水鳥,我們叫它“藍大膽兒”。藍大膽兒身量不大,卻是恐龍的后裔。它們喜歡站在河中的鵝卵石上啁啾,貼在水面上飛行,沒有孩子捉到過這種鳥,也不知它們睡在水邊的鵝卵石里還是在岸邊的柳條趟子間。一大清早,沿河兩岸就能聽到藍大膽兒忙碌而歡快的叫聲。一只飛來,一只飛去,在朝陽之光里畫出一道道藍色的飛線,追逐著湍湍的流水,留下一路盈耳的歌聲。我至今還沒有全程領略過這條河的山光水色,在她七十一公里長的峽谷旅行中始終有魚鷹的陪伴與守護。
一個生活在水邊的民族不能沒有鷹和駿馬,兩者在滿語詞匯里頻頻出現(xiàn)。川不當,駿馬。河邊的川不當嶺即駿馬嶺。秋皮,鷂鷹。鷂包括了飛翔在天空中所有的雀鷹。在縣城的疆域內人們能觀賞到鷹隼在天空中翱翔的英姿,又無法探得它們棲息高山懸崖之上的秘密。我不能確定藍大膽兒就是巡游蘇子河的魚鷹,但令人驚喜的是魚鷹在本地歇后語里還占有一席之地,魚鷹下河——大有作為。傳統(tǒng)的滿語歇后語前半句玄妙詼諧,后半句出其不意而且強有力。勾辛進施子——有去無回。勾辛即勾辛魚;施子,捕魚的迷魂陣。
河,滿語別拉、畢拉。變音為貝,大背。一條河在奔流途中要不斷地吸收投奔而來的小河,接納溪流。家鄉(xiāng)地域內有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五百多座,大小河流一千七百多條,既有哪爾吽——細流水,又有颶流——怒、急流的河。所以,蘇子河流域不同的地段與河段又有不同的名稱,現(xiàn)存的地名就是地標。占貝,河的流水聲似先人射出的哨箭發(fā)出的嘯聲。欄桿哨,水流緩慢而散的地方。茍仁尼瑪哥,即船那么大的狗魚。在先民們的傳說中,滿族先祖乘著船那么大的狗魚沿著松花江來到長白山地區(qū),于是,像船那么大的狗魚被視為“祖先之舟”。蘇子河綿延在長白山余脈里,沒有狗魚,卻有哈塘——船丁子魚。
一只紅松鼠引我攀上河邊的石砬子,這是我白天的一段行程。懸羊,黃色。懸羊砬子即黃色的石砬子。紅松鼠飛快地抓著虎皮色的樹干躥進青針葉間不見了,我坐在傘一樣撐開的樹蔭下喘息,看石砬子下邊的深水汀,河水清澈,能看到河底黃色的沙灘,一群船丁子魚逆河而上,在深水里劃出一道道清晰的水線。那一刻,我感覺自己航行在天上,透過飛機舷窗看到大海上出現(xiàn)航母戰(zhàn)斗群,又如站在大地上觀看飛行表演,看戰(zhàn)機梯形編隊拉著長長的白色的尾跡從天空中飛過。船丁子魚頭大尾小,身體呈長錐形,是這條河里的明星。小時候,孩子們就像未馴化的小馬駒,未搭鞍子,無拘無束。我曾和小伙伴一起用祖母做針線活兒的大水針做漁叉,將褲腳綰到膝蓋上,光腳涉入穿城而過的蘇子河,在河沙里叉魚,若誰能叉到一條一拃長的船丁子魚,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會在伙伴間傳揚一陣子。蘇子河上游有支流河叫哈塘河,那里因船丁子魚多而被載入地理名冊。
先人對這條河的滿語陳述為我打開一扇窗子,讓我對這條熟悉的河感到陌生、新奇、未知。汪清,厚皮老豬肉。將一條嘩啦嘩啦流淌的河說成厚皮老豬肉,既出人意料,也擺脫了陳詞濫調。本地先民有飼養(yǎng)毛豬的傳統(tǒng),習慣養(yǎng)大豬、老豬,年頭多皮厚者稱厚皮老豬,以顯富有。在這條富有的河流旁,你的困惑也隨即得到澄明,變成清凌凌的河水。
夏夜的河邊少不了蚊蠅,地衣、草棵、灌木叢皆為蚊蠅的天堂。我在身邊放了幾個敞開口的小瓶子,四周彌漫起清涼油的氣味,但頭上和腳下仍不時劃過嗡嗡之聲。河對岸是山崖,茂密的樹林,河這岸是灌木叢和柳條蕩筑成的綠色屏障。這里是淺山區(qū),不必擔心夜里會有猛獸出沒,甚至不會出現(xiàn)滿語詞匯中描述的兩歲野豬,也許會爬來蛇、竄來鼠吧,我將帳篷扎緊關嚴就可以。身前是低吟的河水,不遠處的沼澤地像一片廣場,身處繁殖季節(jié)顯得格外亢奮的青蛙們正在那里大合唱,偶爾會從遠處的公路上傳來一陣加長大貨車的轟鳴。
坐在夏夜的河邊,我手中有紅火忽明忽暗。清涼油的味道很快在我周邊揮發(fā)殆盡,我用吸煙這個古老的辦法驅趕蚊蠅。恍惚間,我發(fā)現(xiàn)水灣岸邊的樹上掛著一個美麗的花環(huán),水灣里還停著一只帶篷的船。一對新人在船里度過他們的“洞房之夜”,無論遠客還是近鄰,看見樹上掛著花環(huán)就會繞道而行。我沒有離開,安然享受著出現(xiàn)在眼前的美麗的幻覺。
yabuhaba這個詞有兩層意思,行程,所走之地。我的夏日沿河之旅只有一天一夜的行程,所走之地無不讓我心生敬畏心。大自然沒有一處是丑陋的,而描繪它們的詞匯又是那么神妙。崴子,河借山勢彎曲甩出的河彎子。穆奇,牛鞅子彎,牛鞅子即架在牛脖子上的脊形木頭器具。撥堡,牛車轅前的橫木。落,彎刀。早年這條河上有渡口,能放木排,行大刀船。而今孩子們在陸地上玩的“賽威呼”游戲即模仿當年的賽船。河水在不同的季節(jié)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彩。倒牟,水色深。富爾,紅色;河畔上有紅石砬子,河流經(jīng)這里水色變紅。我驚嘆于先人精準而細心的觀察,蛇渡河的地方地勢平洼,四周開闊,叫“善道”。
夜,漸靜,漸深,徒步一天的我有些疲憊,鉆進了帳篷里。我想聽聽音樂,最好是聽茶茶咳勒。茶茶,少女;咳勒,唱曲。此時,已經(jīng)不再有女子行歌于途了。我伸了個懶腰,躺下來,戴上耳機,聽滿族歌手阿克善用滿語演唱流傳于東北的滿族民謠,現(xiàn)代的律動和古老的音符融合在一起,讓這支《滿族搖籃曲》變得新穎、耐聽:
悠悠哲巴布哲
悠悠哩悠悠哩巴布哲
(輕輕的微風吹起來了
小鳥也快快回巢吧)
我感覺自己變成搖籃里的嬰兒。遠處,蛙鼓嘹亮;身邊,水聲汩汩。我為自己催眠,睡吧,明天還要沿河繼續(xù)走下去,沿途繼續(xù)欣賞她百轉千回的輕歌曼舞。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