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2021年3月15日,羅馬所處的拉齊奧大區再次被劃分為紅區。我和教授達貝爾的會面又一次延遲。
軟封鎖持續了三四個月,其間連國立圖書館也關閉了。一整年里每個人都像是一個新騎手,在學習如何與生活和諧。一切在于側傾的方式:如果一個靠輪子運動的物體想要轉彎或者改變方向,就會產生一股離心力,根據永遠要節省能量的慣性定律,正是這股力量試圖把我們從拐彎拉回直線。在運動時,直線運行是耗能最少的,所以騎摩托的人會把體重向彎位傾斜,調整摩托車的重心,抵消掉離心力和慣性定律的效應。
我像騎摩托一樣學習如何面臨每一個疫情的拐角,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越是想要走上軌道越是費力,于是不得不順應重心,不再掙扎,逐漸適應這樣的生活。為了在大封鎖期間手頭有足夠的資料來撰寫論文,在封鎖警報拉響之前,我慌慌張張去圖書館收集能找到的資料。從9月底開始,羅馬歷史與考古圖書館就徹底關了門,而國立圖書館每天只接待兩百人次的閱覽者,并且需要提前一天在網上預約。預約時間從早晨七點半開始。我連著許多天七點半爬起來預約卻都沒有拿到預約號,后來我突發奇想,從六點半開始瘋狂刷新頁面,結果在七點鐘搶到了當天的一個號碼。
羅馬國立圖書館很大,比起別的宮殿式圖書館,它更像是一個現代工廠。考古館里原本就不會有很多人,我去的那天巨大的閱覽室里只有兩個讀者。和往常不一樣,一切都忽然智能化了起來,這讓我非常不習慣。以前剛來的時候也很不習慣,因為總要和人打交道,好多事需要手工操作,也曾被館員帶領著去架子上翻書。現在全都得自己網上操作。剛到歐洲時,覺得這邊科技落后,干什么都不迅捷,后來適應了慢騰騰的生活,反倒是對各種層出不窮的新科技失去了興趣。
此后是漫漫無盡的封鎖解禁封鎖解禁,彈皮筋一樣擺弄著人們的耐心。大約是因為常常不能出門,運動量跟不上,我開始失眠,有時候會一直睜眼到清晨四點。羅馬的冬天并不寒冷,清早還不能入睡時就走到窗前,推開鏤空木窗,向外面望一望,想象一百年前這棟房子里住的人是不是也曾在清晨推開窗子向外面望一望。這房子建在馬焦雷城門邊,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星半點的古城墻,就著黑色的鐵藝路燈,影影綽綽。除了白天黑夜都不停歇的鳥鳴,沒有更多的聲音。
冬天的羅馬常常陷入雨季,直到2月才放晴。2021年舊歷新年前夕,達貝爾教授有天很開心地發消息給我:謝天謝地,我終于可以再次在博物館里授課了。
博物館都開了門嗎?我只知道圣方濟各說梵蒂岡博物館開了。我問。此前我在教宗的社交媒體上看到他說從2021年2月1日起,梵蒂岡博物館在關閉八十八天后將再次向公眾開放,這是自1943年以來博物館歷史上關閉時間最長的一次。
于是大年初一我去了博爾蓋塞美術館。從前去這個館總得預約,而現在只需要拿上考古學證件在售票窗口兌換門票,坐在花園里等進入的時段即可。林蔭道上有人散步,散發出常有的靜謐,仿佛生活一直都如此從容不迫。我來過這個別墅許多次,甚至和娜塔莉在深夜還在這個花園里游蕩過,但從未耐心打量眼前的建筑。大約天氣好,宮殿白得耀目。意大利的陽光十分富足,天空藍得透明,博爾蓋塞的草坪綠油油的,都是很飽和的色彩。很快我就脫下了風衣,穿著件薄襯衫坐在椅子上看草地上奔跑的狗。
博爾蓋塞是疫情之前我在羅馬唯一需要預約的博物館,去一趟很麻煩,所以去的次數最少,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每次進館參觀,都覺得十分滿足。十九世紀末,意大利政府想要向當時因一連串投資失利而面臨巨大財務困難的博爾蓋塞家族購買博爾蓋塞別墅,在經過多次討價還價之后,以三百六十萬意大利里拉的價格買下。真不知道這個家族當年窮途末路到了什么程度,竟然可以接受,因為光是別墅內收藏的一兩件畫作,價值在當時恐怕就遠高于此。
賣一張拉斐爾的畫就能解決的事,為什么反倒是賣了整個別墅和其中的收藏?
誰知道呢?管那么多干嗎?要不是因為他們賤賣了,你如今怎么能花兩塊錢就能在這個國立美術館欣賞這些世界名作呢?
娜塔莉說。
卡拉瓦喬是達貝爾教授最鐘愛的意大利畫家,而博爾蓋塞以收藏全世界數量最多的卡拉瓦喬作品以及藏有大量貝尼尼雕塑聞名。在館里我拍了卡拉瓦喬《捧水果籃的男孩》傳給他,告訴他我也來了博物館。這是時隔半年的首次博物館行程。
然而和往常一樣,約定一直延后,短暫的博物館課很快就不能夠進行下去了,因為意大利再一次關閉了所有這些公共場所。政策三不五時地修改,有時忽然就限制出行,羅馬常常不是紅區就是橙區。
按照意大利法令,如每十萬居民每周感染病例超過二百五十例,即自動升級為“紅區”,需要實施封城等更嚴厲的措施。“紅區”居民除工作、健康及其他必要原因外不得外出。理發店不可以營業,所有校園不能開放,非必需品零售商店禁止營業,但食品、藥店、煙草店、洗衣店、五金店、童裝店、書店等除外。聚會是不被允許的,甚至去超市每戶也只能一個人出去,并且要隨身攜帶自我聲明。
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已經整整一年了,從意大利第一次封鎖開始就沒有停下來過。甚至為了不讓人們隨便出行,好多商品在某個時段之后就不允許購買。但總有一些無腦的法令隨之而來,比如從十八點開始禁止顧客購買衛生巾,因為它們不屬于“基本必需品”。
這一法令顯然觸犯了眾怒。在意大利,衛生巾的增值稅是百分之二十二,和奢侈品的增值稅是一個價。所以有人在網上發帖表示憤怒:
我們簡直如臨深淵!
有網友翻出來之前的法令,比如煙酒被視作必需品,而孩子們需要用的馬克筆和水彩用品卻禁止正常售賣。風向很快也轉向女權主義:2021年了,我們還是生活在一個男性絕對占上風的世界。
盡管政府很快出來道歉,并對法令進行了修改,但糟心的事不止這一件,驚掉眼珠的操作此起彼伏。這一場魔幻大戲演得久了,劇場里常駐的觀眾都已見慣不怪。很快又迎來了復活節,3月15日至4月6日(4月3日到5日的復活節三天假期除外,這一階段大家都不能出門),允許“橙區”居民在所在城市內探親訪友,但探訪活動僅允許每天五時至二十二時進行一次,最多兩人,十四歲以下兒童或殘障人士等不受限制。“紅區”則禁止探親訪友。不知道這種“法令”究竟會起到何種作用,總之每一個節假日里的規定真的是懶得贅述。
意大利人平時就懶散,節日過得更加分明,一切關于文件的事都停擺,我手頭的工作也跟著停擺。發給教授們的信件從假期開始三天前就得不到回復,更不用提學校的網絡。它們直接癱瘓。寫信給秘書處詢問,系統很快發來簡短的回復。一切事項均在復活節后才能解答,請耐心等待。離復活節還有三天,大家就什么活兒都不愿意干了。
逐漸失去耐心的我,和早已失去耐心的意大利人,都既想辦法按舊日的規則活下去,也懶得用心活著。我在家里臨摹一張達利的畫。圖像的設置是一個廣闊的、平滑的灰度平面。它在右側升高,在左側降低到較低的水平。聚集在該空間中間的是各種奇怪而又豐富多彩的超現實主義圖像。后來我又去看一首我看不懂卻好像充滿隱喻的詩:安靜的老婦在筆直輕煙之上代表海上落下蟻之雨,在冰冷的巖石旁有一根睫毛,一塊撕扯的雞肉表示壞天氣,六只乳房散布在一方池水中,腐爛的驢子全身貼滿表示春天的開始的小蟲,一只肚臍放在某處,上面有著魚骨般白色的小齒,干螃蟹在標示著沼澤蔓延的軟木塞上,它的鼻子上帶有一抹月亮的顏色,一瓶猴子茴香酒躺在空心的木塊上裝睡,一條皺紋上有橄欖的影子。
這兩個毫不相關的作品讓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更加不相關的故事。2019年大約這時候,巴黎圣母院遭遇了火災。第二天和達貝爾教授坐在賈科莫摩爾人噴泉前時,他說他感到非常難過,因為那是他童年時常去的地方。而我在濃烈又舒適的春光下絲毫不能體會他的煩惱,也不覺得后悔。我去巴黎圣母院那天和同行旅伴吵了一架,于是他獨自參觀了教堂而我跑去附近的藥妝店大肆采購。所以雖然曾經路過巴黎圣母院,但當時我連眼皮都沒有抬一抬,去看看那后來被大火噬盡的鐘樓。
我們可做的非常少,達貝爾說,好像永遠也不夠,但是必須繼續。他在說關于那座鐘樓的修復。
我極力想象鐘樓的樣子,但毫不意外我全然想不起來。2019年的我眼里只有濃濃春光下的羅馬,從沒想過我會失去它。
2021年,畫累了看累了我就在窗前站站。羅馬的春天可真美啊,可惜我們只能站在窗前。
2021年3月20日二十三點三十七分(意大利時間),春季正式開始了。在那一刻,太陽越過黃道和赤道相交的天球兩線之一:所謂的春點或春分點。太陽完美地出現在天頂上,白天的時間將等于夜晚的時間:兩者都是精確的十二小時。
春季從3月21日啟動,我的春天在紅色封鎖中展開。和往常一樣,我度過了日與夜的交界線,擁有了順滑的失眠。海鷗在夜里打斗,發出的慘叫,我使勁尋找,也不辨其蹤。黑夜染透了所有的事物,只余一點干澀的聲音。它們也許早已從汽車頂子上撲騰進不遠處的馬焦雷城門頂。大概是四周不見人煙的緣故,它們叫得大膽放肆,聲音極具穿透力,使人在上顎產生腴潤的口感。這聲音震裂了裹挾著羅馬的巧克力碎片,我喝完了杯子中冷掉的咖啡。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普照大地時,我鉆進了被窩,當傍晚的太陽向地平線滑落時,我再一次蘇醒。整整十二個小時,夢境如此濃烈,我睡完了春天的第一天。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