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與“偶爾”的對比分析

王璐

摘要：在現代漢語中有不少詞語在使用時容易產生混淆，比如“偶然”和“偶爾”這一組詞語。本文基于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中語料從共時和歷時兩個角度對“偶然”和“偶爾”進行描寫對比分析。在共時方面，從句法、語義和語用三個平面進行研究，結果發現“偶然”和“偶爾”的句法結構基本相同;二者在表示發生時間不確定，發生概率低時可以互換，其余義項中則不可以;二者的句類分布基本相同，連接功能則有區別。在歷時方面，對“偶然”和“偶爾”的演變過程進行梳理，結果發現“偶然”出現時間早，“偶爾”最早的意義與“偶然”相同，二者在句中承擔的成分基本相同。由于其句法相似且有共同義項，導致這兩個詞容易混淆。

關鍵詞：對比分析;共時和歷時研究;語義;句法;語用

中圖分類號：H195.3?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1）04-0058-09

雖然當前學習漢語的人數不斷增長，但漢語學習的難度之大不可忽視。特別是有些近義詞在使用中很難區辨，容易將它們混為一談。比如“偶然”和“偶爾”這兩個詞語，母語非漢語者無法很好掌握到底什么時候用“偶然”，什么時候用“偶爾”，湯靜搜集到269條漢語學習者關于“偶然”和“偶爾”的語料，其中偏誤語料有74條，占到總數的27.5%[ 1 ]。故有必要針對“偶然”和“偶爾”這些容易產生混淆的詞語進行對比分析，幫助漢語學習者能正確使用這兩個詞語。

“偶然”和“偶爾”由于經常在交流中使用，因此吸引了不少學者對這兩個詞進行研究。關于“偶然”，劉珂認為“偶然”是一個兼類詞，分析了“偶然”在作形容詞、副詞和名詞時的意義和用法[ 2 ]。關于“偶爾”，王興才首先從歷時角度討論詞尾“爾”的虛化，分析了“偶爾”成詞的歷時過程，還對其句法和語用功能進行了探究[ 3 ];賀書偉從歷時演化的角度發現“偶爾”雖然出現早，但頻繁使用“偶爾”的時間晚是由于 “偶”和“偶然”競爭導致的[ 4 ];王亞婷從語義和句法兩方面對“偶爾”進行了細致描寫，總結其語義和句法特征[ 5 ];聶鑫歸納了“偶爾”的語義特征、句法結構和語用特征[ 6 ]。關于“偶然”和“偶爾”的對比，最早可以檢索到是楊帆對“偶然”和“偶爾”進行了簡單的比較分析，介紹了兩個詞的詞義和用法[ 7 ];之后對于二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外漢語教學領域，劉巧玉、湯靜等人都首先對兩個詞語進行本體共時對比，然后搜集留學生語料進行偏誤描寫分析，并提出相關教學建議[ 1 ]? [ 8 ]。綜上可知，針對“偶爾”一詞的研究比較多，包括共時和歷時層面，針對“偶然”的研究比較少，主要在共時層面研究，對兩個詞語進行對比的研究也多從單個層面或共時或歷時的角度進行分析，尚未有研究同時從共時和歷時兩個角度對“偶然”和“偶爾”進行考察。前人研究已取得的成果無疑對本研究有很好的啟示和借鑒作用，本研究也希望能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系統歸納兩詞在句法、語義和語用三個平面上的差別，從歷時演變角度尋找其差異的產生的原因，并為漢語教學提供一定參考。

本文所用的有關“偶然”與“偶爾”的現代漢語與古代漢語語料均來自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其語料來源兼顧不同風格、地域和類型，可以保證語料的代表性，能夠通過對語料的分析對“偶然”與“偶爾”進行對比研究。本文擬從共時和歷時兩個角度，對現代漢語中兩個詞語從句法、語義和語用三個層面進行考察，對古代漢語中兩個詞語的歷時演變進行分析，最終得到對“偶然”和“偶爾”較為全面的認識。

二、“偶然”與“偶爾”的共時考察

三個平面理論認為語法研究包括三個平面：句法、語義和語用平面。屬于表層結構的句法層面要求通過對研究對象進行句法分析以揭示符號和符號之間的關系;屬于深層結構的語義層面要求揭示符號與內容之間的關系;語用平面則是關注揭示符號與人之間的關系，這樣可以做到形式與意義相結合、靜態和動態相結合、描寫性和解釋性相結合[ 9 ]。在這一部分我們從三個平面角度對語料觀察分析，將“偶然”與“偶爾”進行共時對比。

（一）“偶然”的句法、語義和語用分析

通過查閱可知，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 10 ]（以下簡稱《現漢》）和《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 11 ]（以下簡稱《八百詞》）對詞條“偶然”的釋義基本相同。《現漢》對“偶然”一詞釋義如下：

【偶然】①形事理上不一定要發生而發生的;超出一般規律的（跟“必然”相對）。②副偶爾。

《八百詞》對“偶然”一詞釋義如下：

偶然

[形]不是必然的。

a）修飾名詞，多帶“的”。

b）作謂語時，前面必加程度副詞，或用在“是……的”格式中。

[副]不是必然地。動詞不能是單音節的。

《現漢》和《八百詞》從語法、語義角度對“偶然”進行了解釋。它們都認為“偶然”既有形容詞性質又有副詞性質，在作形容詞時表示不是一定會發生的意思，與“必然”相對;但在作副詞時，《現漢》認為它和表示間或的“偶爾”意思相同，而《八百詞》則認為作副詞的“偶然”與作形容詞的“偶然”意思相同，都表示不一定會發生。

1.“偶然”的句法結構

根據辭書中的解釋，“偶然”既可以作形容詞也可以作副詞，我們將從“偶然”詞性不同的角度出發，歸納“偶然”與其他詞語組合形成常見的句法結構。

a.程度副詞/否定副詞+偶然【形容詞】

（1）李王后墓的發現很[偶然]，是1991年4月河南商丘人在芒碭山炸山采石炸出來的。

（2）除非三山夾峙，石壁陡直，山腳下有一平地，這太[偶然]了！

（3）因此紅山文化中有大量的“玉豬龍”形象玉飾品并不[偶然]，它很可能與當時人們祭祀或崇拜有關。

形容詞可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是形容詞的語法特點之一。在這里的例（1）到例（3）中，“偶然”都是形容詞，作中心語，受到程度副詞“很、太”和否定副詞“不”作狀語的修飾。

b.偶然【形容詞】+的+NP

（4）生于1980年的鄒市明選擇拳擊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促成的。

（5）或者，這些激情、國土、風尚、性格、自然的[偶然]現象和精神的[偶然]現象，都在他的思想中出現。

在例（4）和（5）中，形容詞“偶然”可以作定語修飾名詞如“機會、現象”。

c.偶然【副詞】+（地）+VP

（6）比如客觀地[偶然]地觀察作家在創作時的行動和活動，分析作家口頭的或書面的論述。

（7）很[偶然]地從美術館西側的書攤上發現了這本《北大校長與中國文化》，便匆忙……

（8）[偶然]見到這本《指南》，一讀便放不下來。

例（6）到（8）中副詞“偶然”作狀語修飾動詞“觀察、發現、見”?！芭既弧笨梢员桓痹~修飾，比如例（7）中的程度副詞“很”。相較于“偶然+的”的結構，“偶然+地”的組合在CCL語料庫中出現頻率低，在8 345條“偶然”語料中，“偶然+的”有2 497條，而“偶然+地”僅為163條，由此可以看到 “偶然”為副詞可以用“偶爾”來替換的情況比較少，而且當“偶然”前有程度副詞修飾時，“偶爾”基本也不能進行替換。

d.偶然【副詞】+V+的+NP

（9）但我并不想從你[偶然]發現的秘密中獲取利益，我只想證實而且確定一下這事情的實際情況……

（10）“所有這些都提醒了我，”他裝出一副[偶然]想起的模樣，“我這里有一件東西給你?！?/p>

這里的“偶然”是副詞，“偶然+V”的組合構成所修飾的中心語名詞性短語的定語。

2.“偶然”的語義特征

根據辭書中的解釋，“偶然”的義項包括兩個：一是，事理上不一定要發生而發生的，也就是說不是必然發生地;二是解釋為“偶爾”，表示間或的意思，這個義項在《八百詞》中沒有被認可。我們將通過語料分析來尋找分歧的答案。

a.事理上不一定要發生而發生的，不是必然發生地。

（11）20世紀80年代初，他[偶然]地得到一枚戰國古錢，聽人講了相關知識后，頓時萌發了搞收藏的念頭……

（12）一次[偶然]的事促使羅樹生下決心不惜代價收集民間文物。

在例（11）中，“偶然”是副詞，表示“他”得到戰國古錢這件事是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不是必然會發生的;在例（12）中，“偶然”是形容詞，表示這件事情在事理上不一定會發生，但現實是發生了。

b.偶爾。

（13）長期以來，兒藝的劇本來源單一，主要依靠自己的創作人員，或者[偶然]的外邊關系;演出則是自己聯系，沒有專門的經紀人和策劃者。

（14）吳炫三很少畫風景，[偶然]描摹南太平洋上的串串島嶼，畫里的山長眼睛，水也生眼睛。

（15）南北方應當通過將軍級會談防止朝鮮半島西部海域[偶然]發生的武裝沖突，使雙方建立軍事信任關系。

在例（13）中，“偶爾”是形容詞，表示這種外邊關系不常有，發生的頻率很低，這里換成“偶爾”后句子也是成立的;在例（14）中，“偶爾”是副詞，表示吳炫三畫太平洋上的島嶼的頻率很低，這里的“偶然”可以用“偶爾”替代;在例（15）中，“偶然”是副詞，和動詞“發生”一起作武裝沖突的定語，武裝沖突是有發生的可能的，但發生的時間不確定，可以和“偶爾”替換。

由此可知，“偶然”的語義特征有兩個：一是表示事情發生意想不到，不合事理，和必然相對，此時的“偶然”既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副詞;二是表示事情發生是合規律的，但發生的時間不確定，發生的概率低，發生的頻率也比較低，此時的“偶然”既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副詞，可以和“偶爾”互換。

3.“偶然”的語用特點

從句類分布來看，“偶然”經常用在陳述句中，“偶然”可以被否定詞“不”修飾，如例（16），所以“偶然”既可以出現在肯定形式陳述句中，也可以出現在否定形式陳述句中。“偶然”可以出現在疑問句中，如例（17），可以出現在感嘆句中，如例（18），也可以出現在祈使句中，如例（19）。

（16）人生的道路有時很[偶然]，但也不[偶然]。

（17）薺菜花和春天是有著某種潛在的機緣，還是并不相干的[偶然]巧合？

（18）除非三山夾峙，石壁陡直，山腳下有一平地，這太[偶然]了！

（19）不要[偶然]聽到一個故事就寫下來，甚至也不單憑我自己的一般印象作為根據。

從連接功能來看，當“偶然”在句中作狀語時，可以表達對前一句的承接，如例（20），也可以起輕微轉折的作用，如例（21）。當“偶然”在句中作定語時，主要是對被修飾成分進行修飾，可以表現說話者的意圖，這時沒有體現出連接功能，如例（22）。

（20）我對歷史的過程有興趣，[偶然]也涉獵國際經濟秩序的哲學思維。

（21）原意為“基本吃素”， [偶然]食點葷，素食是防治城市多發病的核心措施。

（22）一個[偶然]的契機，使我拿起了這本書，而且再也放不下了。

（二）“偶爾”的句法、語義和語用分析

在《現漢》和《八百詞》中對詞條“偶爾”的釋義稍有不同。《現漢》對“偶爾”一詞釋義如下：

【偶爾】①副間或;有時候。②形屬性詞。偶然發生的。

《八百詞》對“偶爾”一詞釋義如下：

偶爾

[副]間或;有時候。

《現漢》和《八百詞》對“偶爾”區別在于，《現漢》認為“偶爾”除了作副詞以外還可以作形容詞，表示屬性，偶然發生的，而《八百詞》則認為“偶爾”只能做副詞。

1.“偶爾”的句法結構

在兩本辭書中對于“偶爾”是否可以作形容詞尚存疑問，可以通過分析語料來尋找答案。

a.偶爾【副詞】+（地）+VP

（23）除了[偶爾]打打網球，陪家人出去度假之外，生意占據了他全部的時間……

（24）兩個女人不停地織著毛線，[偶爾]地說幾句話。

這里的“偶爾”在中心語動詞前作狀語，修飾后面的動賓短語。

b.偶爾【副詞】+V+的+NP

（25）[偶爾]閃現的個把杰出女性，在漫漫的歷史長夜中，顯得那樣的孤獨和那樣的……

（26）在[偶爾]不飛的晚上，我就會替整個團隊去買夜宵。

這里的“偶爾”和后面跟著的動詞作定語修飾中心語名詞性短語。

c.偶爾【形容詞】+的+NP

（27）[偶爾]的狂歡聚會是在一處被他們稱為“搖滾大食堂”的簡陋飯館里進行的。

（28）但是，只有很[偶爾]的情況，她的警惕性會放松下來，讓人們鉆了空子。

從例（27）和（28）可以看出“偶爾”可以是形容詞性的，作為修飾名詞的定語。已知形容詞能被程度副詞修飾是形容詞的語法特征之一，例（28）中的“偶爾”能被程度副詞“很”修飾，但這種情況特別少，在CCL語料庫中僅出現3條。

2.“偶爾”的語義特征

關于“偶爾”的義項，《現漢》和《八百詞》都認為有“間或、有時候，此時的‘偶爾是副詞”，《現漢》還認為“偶爾”“屬性詞，表示偶然發生的”，屬性詞可以表示事物的性質，區別于典型形容詞，不可以作謂語，目前更多稱其為“區別詞”。在這里可以通過分析語料來尋找分歧的答案。

a.間或、有時候

（29）如果抱走私的心理，[偶爾]攜帶少量物品或者可以過關，一旦被發現后，就不得不繳稅了。

（30）最可怕的是這條線是季節性的騾馬道，沒有路標，[偶爾]只能見到牧民放牧遺留下的羊圈和馬棚。

這里的“偶爾”都是作副詞。在例（29）中“偶爾”表示攜帶物品的次數少;在例（30）中，“偶爾”表示見到遺留下的羊圈和馬棚頻率低。

b.偶然發生的

（31）那晚，[偶爾]從廚房的窗口抬頭望去，只見一輪清瘦如鉤的月亮斜擱在右邊那幢公寓……

（32）正在北京京西賓館出席黨的十四屆六中全會的熱地同志，在理發時[偶爾]聽到兩位熟悉舒老的理發員談起此事，當即記在心里。

（33）一年前，一位機關文秘工作者，[偶爾]在商店看到南方一家公司生產的學習機，配置了數目與微機相同的10……

在例（31）中，“偶爾”是副詞，表示抬頭從窗口看出去的動作是偶然發生的，可以和“偶然”替換;在例（32）中，“偶爾“是副詞，表示“聽到別人談這件事”可能發生但時間不定，換成“偶然”句子也是成立的;在例（33）中，“偶爾”是副詞，表示看見學習機是可能發生但發生時間不確定的事情，可以用“偶然”替換。

（34）高大的樹木密不透光，除了[偶爾]的鳥語和清澈的溪流發出的水聲，一片寂寂。

但《現漢》中認為表示“偶然發生”的“偶爾”是形容詞，已知“偶然+的”的結構在CCL語料庫中占比非常少，而且在這些語料中，如例（34）表示的其實是“有時候”的意思，動作、事件發生的頻率低，并不能用“偶然”來替代。

因此，“偶爾”的語義特征有兩個：一表示間或、有時候，此時的“偶爾”可以是副詞也可以是形容詞;二是表示偶然發生，存在發生的可能，但發生時間不確定，這里的“偶爾”是副詞，可以和“偶然”互換。

3.“偶爾”的語用特點

從句類分布來看，“偶爾”和“偶然”一樣，既可以出現在肯定形式陳述句中，也可以出現在否定形式陳述句中，但如例（35）“否定詞+偶爾”這種結構出現次數少，沒有“否定詞+偶然”常見。“偶爾”可以出現在疑問句中，如例（36）?！芭紶枴笨梢猿霈F在感嘆句中，如例（37），但不像“偶然”可以出現在感嘆句的謂語部分，如“*這真是太偶爾了！”。“偶爾”可以出現在祈使句中，如例（38）。

（35）不[偶爾]接空，連完好的那一半搞不好也會腐爛掉了。

（36）梁冬：[偶爾]有點嗎？

（37）一個個農家女，在家里邊洗衣邊欣賞電視節目，[偶爾]還來個家庭卡拉OK哩！

（38）建議：其間，[偶爾]去視察一下是否外淤、燒干什么的，并且[偶爾]用鏟翻動翻動。

從連接功能來看，“偶爾”作狀語時，可以表達對前一句的轉折連接或者補充說明;“偶爾”作定語時，起對被修飾成分的修飾作用，相較于作狀語，它的連接功能較弱。

（39）大家通常吃的都是白米飯拌辣椒，[偶爾]吃頓菠菜豆腐湯就算是改善生活。

（40）制造部門的同仁也承認他們[偶爾]落在訂單交貨期后面，但只有在產能不足的時候才如此。

（41）特別是進入大二以后，翹課成了家常便飯，上課到成了[偶爾]的改善生活了。

在例（39）中，第一個分句是寫到“大家”吃飯的常態，第二個分句中用“偶爾”起轉折連接作用。在例（40）中，制造部門也承認確實存在定期不交貨這個情況，但只是“偶爾”發生，這里的“偶爾”是對前一句的順承和情況的補充說明。

（三）“偶然”與“偶爾”的共時對比

在對“偶然”和“偶爾”分別進行句法結構、語義特征和語用特點分析后，將兩個詞語在三個平面上反映出來的特點，歸入表1中。

《八百詞》中認為“偶然”和“偶爾”的區別體現在“‘偶爾跟‘經常相對，表示次數少;‘偶然跟‘必然相對，表示意外”[ 11 ]。但根據我們的研究發現，《八百詞》所述區別并不全面。在表1中，從句法結構層面看，“偶然”和“偶爾”可出現在基本相同的句法結構中，但頻率不同，雖然“偶爾”有時也可以和程度副詞或否定副詞搭配，但顯然在CCL語料庫中相關數量明顯少于“程度副詞/否定副詞+偶然”。從語義特征層面來看，當表示事情發生合規律，發生時間不定時，“偶然”可以和“偶爾”互換;但當“偶然”表示發生的事情意想不到時，不能和“偶爾”互換，“偶爾”表示間或、有時候時，也不能和“偶然”互換。從語用特點來看，“偶然”的句類分布比“偶爾”要廣，“偶然”和“偶爾”在篇章連接上的作用是相似的。

由此可知，主要是因為“偶然”和“偶爾”的句法結構相同，而且在語義上有相似的一個義項，導致人們有時會混淆“偶然”和“偶爾”。

三、“偶然”與“偶爾”的歷時考察

很顯然，“偶然”和“偶爾”在句法、語義和語用層面上存在差異，那么它們為什么會存在差異，想要弄清楚這其中緣由還必須從歷時角度出發對兩個詞語進行演變考察，從而把握住二者之間的差異。

“偶然”和“偶爾”都是由詞根語素“偶”和附加成分“然、爾”構成的[ 3 ]，也就是說這兩個詞語是在漢語詞語雙音節化的背景下由單音節詞“偶”加上一個詞尾粘合而成?！墩f文解字》中“偶”解釋為“偶，桐人也”，在《助字辨略》中解釋為“凡云偶者，非常然也，故“偶”用作副詞，可以表示事實的發生不是經常的，或者是出乎意料的?！芭肌痹诠糯鷿h語中有“偶然”之義，如《康熙字典》中解釋“偶”：

又適然也?！玖凶印钪炱苦囄鲋^子產曰：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字典中例句意為“這個情況是偶然的，不是你的功勞”，這里的“偶”有偶然的意思。在CCL語料庫的古代漢語庫中包含“偶然”的語料有2? ?040條，包含“偶爾”的語料有310條;在現代漢語庫中包含“偶然”的語料有8? ?345條，包含“偶爾”的語料5? ?022條，可見不論是在古代漢語還是現代漢語中，“偶然”的出現頻率都要更高。

（一）“偶然”的歷時演變

1.漢代

最早可以查到包含“偶然”的語料出自漢代王充作品《論衡》，且漢代包含“偶然”的語料僅如下2例：

（42）非工技之人有愛憎也，刀斧如有[偶然]也。（《論衡》）

（43）外若相應，其實[偶然]。（《論衡》）

例（42）中“偶然”作謂語，是指偶然性，可以理解為不是工人們對這些刀斧有偏愛和憎恨，而是刀斧的使用具有偶然性，選擇是偶然的;例（43）中“偶然”是形容詞作謂語，指的是偶然發生、碰巧發生。從這2例中可以看出“偶然”在漢代有作謂語的用法，為形容詞性，表示的是發生在意料之外，不期然而然。

2.六朝

六朝語料中包含詞語“偶然”語料僅如下2例：

（44）夫天發物祥，人應歌詠，繇來之數，厥非[偶然]，蓋由沈氏積善累行，肇基既遠，而戎祖盛德大業，足以纘先緒……（《全梁文》）

（45）或為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全梁文》）

例（44）中，出現了“偶然”和否定副詞“非”搭配的用法，這里的“偶然”作謂語，表示“偶爾”;例（45）中“偶然”是副詞性的，在句中作狀語，意為“間或”。由此可以看出在六朝時“偶然”可以和否定副詞搭配，可以作狀語，可以表示“有時候、偶爾”的意思。

3.唐代

從唐代開始，“偶然”出現開始變得頻繁。

（46）[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終南別業》）

（47）恐此復[偶然]，臨風默惆悵。（《劍門》）

例（46）中“偶然”作狀語，意為“意想不到”;例（47）中“偶然”作謂語，表示這種事情還會間或發生，這里的“偶然”可以用“偶爾”替換。唐代“偶然”多作狀語和謂語，“偶然”的兩個義項均有出現。

4.五代

（48）深慚陋賤無名字，乞食[偶然]行至此。（《敦煌變文集新書》）

（49）平處處垂慈不[偶然]，還如男女一般看，提攜總出娑婆界，救度皆拋苦惱原。（《敦煌變文集新書》）

例（48）中“偶然”作狀語修飾“行”，表示“碰巧”經過這里;例（49）中“偶然”和否定副詞“不”搭配，作謂語，表示意外發生。

5.宋代

（50）滎陽公幼時，申公與夫人嚴毅如此，就師傅而得伯強，其后有成，非[偶然]也。（《童蒙訓》）

（51）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宋詩一百首》）

（52）則知榮辱之分，豈[偶然]哉。（《太平廣記》）

例（50）中“偶然”和否定副詞“非”搭配，在句中作謂語，表示滎陽公能成就一番事業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例（51）中“偶然”作狀語，意為飛鴻偶爾在雪地上留下幾個爪印，這里的“偶然”表示偶爾之意;例（52）中“偶然”作謂語出現在感嘆句中，表示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在宋代“偶然”的用法與前朝沒有不同，“偶然”可以出現在感嘆句中。

6.元代

（53）老夫今日[偶然]無事，幸子瞻光顧。（《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54）在后高宗中興，定都杭州，蓋將前定之數，亦非[偶然]也。（《大宋宣和遺事》）

（53）中“偶然”作狀語修飾“無事”，表示碰巧沒有事;例（54）中“偶然”和否定副詞“非”搭配，在句中作謂語，表示不是意外的事情。

7.明代

（55）天生數物，缺一而良弓不成，非[偶然]也。（《天工開物》）

（56）母儀兩朝，壽過八十。夫豈[偶然]？（《萬歷野獲編》）

（57）湯隆聽了，再拜道：“多聞哥哥威名，誰想今日[偶然]得遇?！保ā端疂G全傳》）

例（55）中“偶然”和否定副詞“非”搭配，在句中作謂語，表示不是意料之外;例（56）中“偶然”出現在疑問句中，作謂語，表示碰巧發生;例（57）中“偶然”作狀語，表示意料之外遇到哥哥。明代“偶然”可以作謂語，可以作狀語，還能出現在疑問句中。

8.清代

（58）還認道巡視疏虞，[偶然]堤漏，急喚左右快去救水塞堤。（《東周列國志》）

（59）不信，你試細細的一想，有時吃東西，[偶然]大牙咬了舌邊，雖有點微痛，卻不十分難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例（58）中“偶然”作狀語，這里的“偶然”可解釋為突然、意料之外;例（59）中“偶然”作狀語，表示意料之外發生。清代“偶然”的用法主要是作狀語，作謂語的情況比較少。

縱覽“偶然”的歷時演變過程可以看出，從漢代開始，“偶然”多作謂語，表示意料之外，不可以和“偶爾”替代，在六朝時開始出現“偶然”作狀語的用法以及表示有時候，可以和“偶爾”互換，之后“偶然”作狀語的用法逐漸增多，除“偶然”作定語修飾名詞的結構外，“偶然”的大部分句法結構在歷代中均有出現。

（二）“偶爾”的歷時演變

1.六朝

最早可以查到包含“偶爾”的語料來自六朝。

（60）殿下在彭城，劫盜破諸縣，事非[偶爾]，皆是無賴兇慝。（《全劉宋文》）

（61）或受命本長，故令難老遲死;或亦幸而[偶爾]不逢災傷。（《抱樸子》）

例（60）中“偶爾”和否定詞“非”搭配，作句中謂語，表示這種事情不是意外發生，是故意的、有計劃的，這里的“偶爾”可以和“偶然”互換;例（61）中“偶爾”在句中作狀語修飾“不逢災傷”，這里的“偶爾”表示意外、碰巧，可以用“偶然”替換。在六朝，出現“偶爾”作謂語和狀語的用法，且都表示偶然發生，可以和“偶然”互換。

2.唐代

唐代包含“偶爾”的語料也比較少，有例如下：

（62）時因戲祥風，[偶爾]來中州。（《全唐詩》）

（63）從來非妾過（一作妒），[偶爾]失君恩。（《全唐詩》）

例（62）中“偶爾”作“來”的狀語，這里的“偶爾”表示偶然發生的，可以和“偶然”互換;例（63）中“偶然”作“失”的狀語，表示無意間失去，這里用“偶然”替換。在唐代包含“偶爾”的語料中，“偶爾”多作狀語，也表示事情偶然發生，是“偶然”的近義詞。

3.宋代

（64）某本非人類，[偶爾]為君所收，有子數人。（《太平廣記》）

（65）[偶爾]停舟寓目，遙望江祠，依依陌上閑步。（《全宋詞》）

例（64）中“偶爾”在句中作狀語，表示碰巧發生，這里的“偶爾”可以和“偶然”互換;例（65）中“偶爾”在句中作狀語，表示有時候，間或。在宋代包含“偶爾”的語料中，“偶爾”依然是作狀語和謂語，表示碰巧發生時可以和“偶然”互換，出現了“偶爾”表示有時候的義項。

4.元代

（66）雞羊鵝鴨休爭。[偶爾]相逢。（《蟾宮曲？嘆世雞羊鵝》）

（67）今日[偶爾]相逢，天與之便，豈可固執？（《全元曲》）

例（66）中“偶爾”作“相逢”的狀語，表示碰巧相遇，這里的“偶爾”可以和“偶然”互換;例（67）中“偶爾”也作句中狀語，可以和“偶然”互換。

5.明代

（68）今[偶爾]盛產，他時乏絕，必更踴貴，亦理勢然也。（《萬歷野獲編》）

（69）王爺道：“此[偶爾]，何足為功?！保ā度龑毺O西洋記》）

（70）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二刻拍案驚奇》）

例（68）中“偶爾”作“盛產”的狀語，表示碰巧發生，可以和“偶然”互換;例（69）中“偶爾”在句中作謂語，也表示是碰巧發生的事情;例（70）中“偶爾”作“戲耍”的狀語，表示間或、有時候。

6.清代

到了清代“偶爾”的出現頻率變高，且多出現在小說話本中。

（71）沒有病時，可[偶爾]吃點補藥調理，也不可多吃。（《曾國藩家書》）

（72）公子答道：“某系當國左相之子，[偶爾]游春郊外，適間眾道吟詠甚工，故此令家仆奉請?！保ā稏|度記》）

（73）[偶爾]步欲少遠，須自揣足力，毋勉強。（《養生隨筆》）

例（71）中“偶爾”作句中狀語修飾動詞“吃”，這里的“偶爾”表示有時候、間或，不能用“偶然”替代;例（72）中“偶爾”作狀語，意為碰巧發生，可以用“偶然”替代;例（73）中“偶爾”作句中狀語，表示有時候。在清代包含“偶爾”的語料中可以發現，“偶爾”主要是作狀語，除了表示偶然發生的意思以外，表示有時候、間或的情況也不少。

從“偶爾”的歷時演變過程中可以看出，“偶爾”出現之時就表示偶然發生，作謂語，可以和“偶然”互換，之后“偶爾”一直多作狀語修飾句中謂語，在宋代時出現了“偶爾”的第二個義項表示有時候、間或，到了清代第二個義項的出現頻率才逐漸變高。

（三）“偶然”與“偶爾”的歷時對比

在對“偶然”和“偶爾”的歷時演變過程進行梳理后，可以將其發展特點歸納到表2中。

從表2中可以看出，“偶然”的出現時間比“偶爾”要早，“偶然”在漢代表示意料之外發生，“偶爾”最早表示偶然發生。“偶然”在六朝時出現表示“偶爾”的意思，“偶爾”在六朝時的語料中表示偶然發生，可以和“偶然”互換。之后“偶然”的兩個義項一直并存，且它在句子中從僅作謂語發展成為既可以作謂語又可以作狀語，作狀語的情況逐漸增多;“偶爾”在六朝后的含義從僅表示偶然發生到增加表示有時候、間或之義，一直到明清時期“偶爾”的使用才逐漸增加，從作狀語、謂語變成多作狀語，與“偶然”的用法相似。

四、結語

基于對CCL語料庫中有關“偶然”和“偶爾”的語料對比分析可以發現，在句法上“偶然”和“偶爾”的句法結構基本相同，雖然“偶爾”可以和程度副詞搭配使用，但在語料庫中相關句子的數量明顯少于“程度副詞+偶然”;在語義上“偶然”和“偶爾”在表示事情發生合規律但頻率低的情況下可以互換，但“偶然”在表示不合事理卻發生了的時候不能和“偶爾”互換，“偶爾”在表示有時候、間或事不能和“偶然”互換，“偶然”和“偶爾”的語義特征不是完全等同的，存在替換條件，可以認為這是容易引起兩者混用的原因;在語用上，“偶然”的適用句類更廣，“偶然”和“偶爾”的連接功能不太一樣，“偶然”主要起承前作用，而“偶爾”則主要是對前文的追加說明。從歷時演變分析可以看出，“偶爾”最早是作為“偶然”表示碰巧發生時同義詞出現的，之后出現了表示間或的含義，直到明清時期才使用較多;“偶然”和“偶爾”從最開始既可以作謂語又可以作狀語，發展到明清時則多作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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