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

徐丹玲

從兒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從此，我的生命便跟這個小家伙休戚與共了。那時他自然不知道這些，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出了月子，便以每個月三斤的速度增加體重。到了半歲的時候，他成了人見人愛的、肉嘟嘟的胖小子，頭發濃密又有點卷曲，眼睛又大又亮，睫毛長長地向上翹著。帶著他出現在任何場所，周圍都會是一片嘖嘖之聲。我呢，因此也獲得了“優秀飼養員”的稱號。那時的人們，表揚人真是忒實在了。但是，毫不夸張地說，兒子那時候的照片，就是用來做掛歷，也完全沒有問題。

兒子一歲之前從來沒有生過病。那時孩子他爸到省城讀專升本去了，我媽說，這孩子懂事，知道我一個人帶他不容易，所以不生病。

不要小看了牙牙娃，才會蹣跚著走路，卻什么都懂得。他不肯讓我抱著他走長路，問為什么，他會口齒不清地說：媽媽累。記得還有一次，他快上小學了，我帶他去爬山，樹叢里突然躥出一只什么小動物，嚇得我不由自主尖叫起來，兒子聞聲迅速沖到我的面前，兩只小手往前一擋：媽媽別怕，有我在！

確實，有兒子在，我不但什么都不怕，還享受著他帶給我的太多太多的快樂。伴隨他一點一點變化，一點一點長大，我心中無限欣喜。他是我最好的玩伴。記得有一天傍晚，我和他坐在家門口的樓道上，用泥巴捏小汽車，大大小小的泥巴車排在樓道的水泥護墻上，像列隊等待檢閱。我們一手一臉全是泥漿子。突然，天空下起瓢潑大雨，看著地面上濺起的大大小小的水花，我突發奇想，低頭問兒子：敢不敢淋雨去？兒子一仰頭，口里喊著：沖啊！不由分說，撒腿就跑進雨中，我趕緊追上去。母子倆跑過宿舍區，跑出校門，沿校門外好長一段斜斜的長坡沖下去。風聲雨聲中夾雜著我們的歡笑聲，我們在雨中嬉鬧，酣暢淋漓，回到家里，全身濕透，頭發都沒有一絲是干的，母子倆卻安然無恙，連噴嚏都沒打一個。

冬天，家門口的道路被凍住了，我們拿出長板凳，四腳朝天當滑板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板凳拖到更高的路面上，然后母子倆同時坐上去，借助陡坡慣性往下滑。那個感覺說不上風馳電掣，倒也相當刺激。有時候凳子不慎翻倒，我們來不及調整姿勢，只能順勢直接坐在冰面上往下滑，堅硬的冰面會把棉褲磨破，然后我們只好像一大一小兩只熊，笨拙地翻爬起來。

兒子讀大學之前的日子，真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

每天早起便有滋有味地做兒子喜歡的早餐，晚上又陪兒子踏踏實實做作業。我是忠實的伴學者，不去歌舞廳休閑娛樂，不打麻將不串門，內心卻充實而篤定。我不能在講臺上做一輩子的教師，但我會做兒子一輩子的母親。

兒子喜歡踢足球，初中時就踢得如癡如醉。直到臨近中考，每天飯點我總要到學校球場上去找他，十拿十穩，兒子準跟他的同學踢得如火如荼，難解難分，每每被強行拽回家。還是一步三回頭不舍得很。我跟他約法三章：“現在得克制，等到考上重點高中，足球，隨便踢。”兒子如愿考上重點高中，當然，也就撒了歡地踢球，一路踢到高考前夕。愛踢球的兒子依然很爭氣，考上了北京的大學，還拿到了地區語文第一名的好成績。

兒子讀大學去了。其實，這是父母與孩子真正告別的開始，所以過來人都會告誡年輕的父母，一定要珍惜你跟孩子在一起的每個時刻，孩子的依賴期其實很短，家，只是孩子人生遠行最早的驛站。

最初的日子我幾乎不能適應。到了飯點總是習慣地向窗外探望，兒子放學了沒有？天下雨了，本能地想要給兒子送雨傘去。這是一段非常痛苦的失落期，空白期，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那種落寞。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在調整著自己。我要改變自己陪伴兒子的方式。

身體素質再也追不上兒子，這是自然規律，無法改變，但是通過不懈的努力，在精神層面上，我完全可以追上孩子，享受與他并駕齊驅的快樂。

我跟兒子精神上的聯系，從來沒有中斷過。

兒子上大二的時候就開始邊上課邊勤工儉學，畢業后被一家公司看中，留在北京工作。在北京，十多年酸甜苦辣坎坷磨難，他從不向家人訴說，總是報喜不報憂，總是說一切都好，爸爸媽媽不必擔心。我直到后來才偶然得知，因為壓力過大，他生過幾次重病。這點像我，在獨自咬牙扛著家庭生活和工作的重擔時，也總是在給丈夫的信中說：我一切都好，你安心讀書。

兒子小的時候，我拼盡全力為他遮風擋雨，兒子長大后，又倒過來為我遮風擋雨。兒子給我抵擋生活風雨的方式有所不同，先是有求必應，竭盡全力在我面前左突右擋，我遇到坎坷和痛苦的時候他會直接干預，就是身在北京，他也會想盡各種辦法幫我解決種種困難。漸漸地，依賴兒子成了我的習慣，于是有事無事，大事小事，我都想著聯系兒子。想想兒子真難，自己在北京打拼千難萬難，還要抽出精力來關照母親。有一次兒子可能實在忍不住了，沖我直嚷嚷：媽媽，有的事是需要自己處理的，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愛好。這時的我反而像個需要保護的孩子，覺得非常委屈。但是過后慢慢想想，兒子這一嚷嚷，確實促使我開始了反思。這樣，兒子從我的身前轉到了身后。想想真有趣，做了一輩子的老師，竟然，一不小心讓兒子成了我的老師。

我養你長大，你陪我變老。

長大的過程是充滿活力和希望的，但變老也不是只有哀傷和無奈。變老的過程無法改變，但是，這個過程可以充滿無限的質感和彈性。

兒子最早讓我接觸到瑜伽。那時畢節知道瑜伽的人很少，更不用說瑜伽館了。兒子從北京寄回來圖文并茂的瑜伽練習資料，從此，我走進了這個神奇的世界，一練就是十幾年。他還鼓勵我學攝影，專門買了關于攝影方面的書籍寄回來，還買了小巧適用的照相機。為了不負兒子的一番苦心，我跟好朋友報了攝影學習班，津津有味，刻苦學習，還實踐操練，翻山越嶺拍朝陽拍晚霞。有年春節期間，我們一家人去泰國旅游，到了泰國，我竟如有神助，所學的各種技巧運用得心應手，搶到了好多稍縱即逝的鏡頭。兒子總是悄悄地給我豎起大拇指，滿臉的得意。我給兒子他爸在酒店游泳池里拍的照片，被丈夫用來做了微信頭像;兒子擺在案頭的情侶照，也是那次春節在泰國華人街抓拍的，兩個年輕人相依相偎，一臉的幸福。

兒子知道我體格較弱，但他不建議我一遇到干重活便依賴別人。他希望我到健身房健身，強壯體格。我自己都很奇怪，我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可是對兒子的建議總是言聽計從。這么些年，我有好多時間都是在健身房度過的。健身房的鍛煉單調而又枯燥，不具有娛樂性，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讓許多人望而卻步。可是，兒子在身后看著，我不敢懈怠，進健身房有四年了，我越來越喜歡健身，越來越喜歡這樣的自己。我的力量和心肺功能在日復一日的鍛煉中緩緩增強，我會一直練下去。健身房真是一個磨練意志的地方，在這里要學會自律和不退縮，身體上的挺拔，竟然也會帶來精神上的挺拔。

或許，兒子并不在意他為母親所做的一切。或許，好些事他都忘了，但是，我沒有忘，永遠都記得。我不能守在兒子身邊，不能一日三餐親手給他做吃的，不能在他身邊噓寒問暖，但是，兒子成了我的摯友。兒子有兒子的家庭和事業，我有我的追求和愛好。但，我應該是兒子茂盛的生命之樹旁邊的又一棵樹，見證他扎根豐厚的土壤，蓬蓬勃勃地生長;而他在回望我的時候，還能看到我郁郁蔥蔥、不被時光侵蝕的枝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