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檸昕



關鍵詞:錢玄同;文字改革;書法文化;書法觀念
錢玄同(1887—1939),初名夏,字仲季,一字德潛。漢族,浙江吳興(今浙江湖州)人。中國現代思想家、文字學家、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錢玄同早年留學日本,曾任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五四”時期參加新文化運動,提倡文字改革。20世紀30年代還為《世界日報》副刊《世界語之光》題寫刊名。著有《文字學音篇》《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古韻二十八部音讀之假定》《古音無邪紐證》等論文。
錢家是當地望族,其父錢振常是清同治年間舉人,曾任禮部主事,“晚年深湛經學,精于考據。治小學,能究文字之變遷”。錢玄同從小便耳濡目染經、史、子、集等傳統的中國文化。在成年后,他接觸到更多的新思想、進步人士,再加上他對晚清朝廷的不滿,對傳統文化開始持否定態度,批評的言辭也最激烈。1903年,“蘇報案”發生,是“保皇”還是“革命”的政治選擇來到了每一個有志國人的面前,錢玄同讀到了“蘇報案”主角—著名古文經學家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和鄒容的《革命軍》,讀后思想受了大刺激,以前的尊清見解為之動搖了,思想上發生了劇烈的轉變,隨后他把辮子剪去,以表示反對清朝的決心。后來,錢玄同東渡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在此期間拜章太炎為師,后又拜師崔適,成就了他較高的古文經學造詣。1915年,以陳獨秀、胡適為主的一大批先進知識分子,為宣傳新思想、新道德創辦了《新青年》雜志,后以北京為主陣地,錢玄同在北京大學任教時也加入其中,稱得上是“新文化運動”急先鋒的人物。
錢玄同一邊想要擺脫傳統守舊思想的束縛進行著文字改革,一邊又寫得一手以漢字作為載體的好書法,而且經常與人談論書法,互相切磋。對于錢玄同來說,書法這一傳統文化和文字改革是不能混為一談的。下面以學術背景、錢玄同文字觀念的變遷、錢玄同的書學觀以及其書法風格三個方面來分析其文字改革與書法創作之間的關系,從而得出錢玄同書法中融入的民族精神、人文關懷和審美理想。
一、學術背景
0 世紀初的中國,經歷外國侵略者的無情殘害后,清朝衰落,民族動蕩,新與舊、東與西的文化沖突劇烈,不少知識分子在接觸到西方的文化和政治制度后,思想上產生極大的轉變。他們急于尋求救國圖強的道路,試圖從社會各個方面進行改革,使國家盡快擺脫腐敗落后的局面?!缎虑嗄辍冯s志的創辦,為全國各地的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文學啟蒙的思想平臺,當時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任命陳獨秀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隨之《新青年》也從上海遷往了北京,并扎根于北大。蔡元培提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使《新青年》與北大完美結合, 且《新青年》雜志和北大也成了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
隨著思想的解放, 傳統文化的存在感相對降低,依附于傳統文化的書法顯得脆弱,加上“廢除文字”和“中國文字拼音化”的提出,讓中國書法受到了嚴重的沖擊。而此時,蔡元培堅持在北大創辦書法研究會并提出設立“書法專科”,它以“昌明書法、陶養性情”為宗旨,在學校圖書館提供碑帖供學習觀覽;日常臨習的作業“得由教員隨時選訂成績”。書法研究會的成立對后來中國書法藝術的發展和學校書法學科的開設具有特殊的意義。
而對于接受過傳統文化教育的文人們,對傳統的繼承有著一種復雜的情愫。他們無意之間流露出深厚的書法功底,無論碑還是帖都有所深入,在繼承傳統的同時,也用自己對藝術的理解和文化修養對傳統進行著改變。
二、錢玄同文字觀念的變遷
(一)“廢楷用篆”的復古漢字改革觀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這時候錢玄同的改革態度十分保守,一直保持著文化全面復古,他曾說:“總而言之,一切文物制度,凡非漢族的都是要不得的,凡是漢族的都是好的,非與政權同時恢復不可,可同是漢族的之中,則愈古愈好?!盵1]可見,對于傳統的漢字,他保持著愈古愈好的觀念。他認為小篆風格古樸且最合乎六法,是后世文字演變的基礎,故應用小篆代替楷書作為日常的書寫字體。此觀點一出就遭到學界泰斗們反對,中國文字發展的總規律是由繁到簡,書寫速度是由慢到快的,正所謂“隸書者,篆之捷也”。從隸書到篆書改曲為直,減省筆畫以求簡便,這是中國文字發展的一個重要規律。而錢玄同則認為正是這些所謂的簡便之舉,把六書的規矩破壞了,所以實在不可取。他寧愿用繁雜的小篆也不肯用隸書,更不用說楷書了。而在他實際日常書寫實踐中,不出所料遭遇到了諸多阻力,如小篆的字數不夠用、寫法太煩瑣、圓筆變方筆等問題出現。錢玄同也感受到了小篆的劣勢,他用小篆書寫的三本書都沒有達到他理想的境界,最后不得不選擇退而求其次的折中辦法。
(二)從“廢除漢字”到“漢字簡化”
錢玄同對“世界語”的提倡是受到國內反復古熱潮的影響和自身思想轉變的結果。特別是袁世凱復辟帝制終至滅亡一事,讓他徹底改變了原有的復古思想觀念,并確信凡事總是前進的,絕無倒退之理。經過長時間的思考,錢玄同發出了令所有人都震驚的宣言,從以前“存漢文并用世界語”一躍而為“廢漢文而用世界語”。在致陳獨秀的信中,他說道:“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的頑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三綱五常之奴隸道德,當然以廢孔學為唯一之辦法;欲驅除妖精鬼怪、煉丹畫符的野蠻思想,當然以剿滅道教—是道士的道,不是老莊的道—為唯一之辦法。欲廢孔學,與剿滅道教,為由將中國書籍,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這兩類之書故;中國文字,自來即專用于發揮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故?!盵2]此時的錢玄同認為漢字是儒家文化三綱五常倫理的載體,而孔學文化是國人頑固、野蠻思想的根源。錢玄同廢除漢字的主張是想廢除封建文化,喚醒民眾,吸收現代的世界文化的思想。
廢除漢字、直用世界語畢竟困難重重。1919年錢玄同兼任國語統一籌備會的常駐干事,逐漸熱心于國語運動的工作,并向教育部門提出“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他通過采取古字、俗字、假借字以及新造減省筆畫字符等多種手段補救難識難寫的漢字,廢除漢字的主張漸漸被減省漢字筆畫取代。在漢字的實際應用中,提升了漢字的實用性,并促進了教育的普及和知識的傳播。錢玄同的文字革新從廢除漢字起步,最終是以推廣簡體字收束。
三、錢玄同的書學觀及其書法風格
在復古漢字觀的指導下,錢玄同對篆書進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整理及研究工作?!皬U楷用篆”在文字改革中因其局限性而最后以失敗告終,但錢玄同這時期通過收集小篆資料和臨摹大量碑帖,對小篆字法、結體及風格都有了深刻而獨到的見解。他曾在日記中寫道:“余夙謂學篆不外兩種:求古則以石鼓為正宗,參以鐘鼎文;否則以寫漢篆,如少室、開母、孔林墳壇、魯王墓前石人題字、昊天璽紀功、封禪國山及碑額之類。”[3]1147由此看出錢玄同在學習篆書時以石鼓文和漢篆為主,石鼓文線條質樸遒勁、圓融渾勁,結體方正豐厚、舒展大方。漢篆字形更加扁方,寬博雄厚、用線厚重凝練。但是錢玄同覺得自己筆力太弱,于是習慣以方筆作篆來增強其骨力:“自今以后頗思日習篆隸草書數紙,使無間斷。以夙書太軟弱,易擬專習方筆字篆書,臨開母、少室、 漢碑額、禪國山。隸書習張遷、武榮、孔羨、爨寶子、龍門造像諸種。草書未能決定,擬學史孝山出師頌?!?/p>
復古思想被推翻之后的漢字簡化過程中,錢玄同對章草頗有研究,并將章草作為漢字改革的主要書體,他說:“從甲骨文以來,漢字一次一次地改良,改到章草,確已登峰造極,達到了最適于實用的地位。”[4]作為改革之用,還應把章草進一步規范化和制度化,盡量剔除一些藝術性的變化。這是著眼于漢字變革來談章草,但是上升到書法藝術層面,錢玄同有著極高的書法藝術修養。譬如他從書法藝術角度對松江本《急就章》、魏齊碑志造像、《開成石經》等的批評:“松江本《急就章》中,一字兩見而前后殊形,同一偏旁而彼此異體者,也未始沒有。這些歧義,若站在書法的立場上說,不但不必遮禁,而且不應該遮禁,因為‘信手揮灑,想象意造,正是它能成為美術品的要素之一。試以楷書為例。魏齊碑志造像,無關不備,固由于用筆之工,但結體上‘任情損益,補短裁長,也增添它的美麗不少。而如《開成石經》之字體畫一者,雖寫的人用筆也很工致,然以美觀論,不但不能上比魏齊碑志造像,即較之歐、虞、褚、薛也大有遜色,其故即因結體上沒有變化也。”[5]錢玄同區別書法與實用文字,兩者分別對待,采用不同的評價和取舍標準,無論他在文字改革中置漢字于何境,在實際應用中都不曾對書法這一建立在漢字基礎之上的藝術予以貶斥及破壞。在章草的學習中,錢玄同十分推崇黃道周在草書中體現出來的楷書風貌,黃道周的楷書主要取法用筆古拙的鐘繇一脈,故草書樸實厚重,古意盎然。與此同時,他也推崇運用方筆追求方勁硬挺之美,這和他篆書審美風格相一致,常臨習沈增植晚年的草書來學習其方筆作篆的生拙古勁。從《錢玄同致章氏國學講習會尺牘》看錢玄同章草作品,這是平日信手之作,字形方扁,線條瘦勁硬挺,轉折處多方折,古拙中又不缺少生動活潑的意趣,字與字之間俯仰顧盼,依勢生發,變化豐富。
在錢玄同“廢楷用篆”和“廢除漢字”兩種文字觀中,似乎都對楷書有一種偏見,但是從書法的層面來說,錢玄同研究最深、造詣最高的便是他的楷書了。錢玄同在日記中有一句話:“常和沈尹默、周生相見,見他們的字寫得很好,于是又想來研究書法,因此臨魏碑?!薄坝斜Z來以龍門二十品舊拓求售,拓工尚精,以五元易之。龍門為方筆極軌,中如孫秋生、魏靈藏、始平公、鄭長猷其最上品也。余自十四五以來,日作媚書,丑態百出,今愿專習方筆以藥之?!盵3]1136在臨習過程中也出現了與學習篆書、章草類似的軟弱之弊,因此還是專門學習運用“方筆”偏多的碑帖來加強筋骨,以彌補自己的不足。后隨著大量敦煌寫經的發現和刊行,這些資料引起了他的極大興趣,他購買了《敦煌石室晉人寫經》《魏晉寫經墨跡》,潛心臨摹,并嘗試運用北碑的筆法加上鄧石如書法寬博的特點,創作出極具個人特色的寫經體楷書。錢玄同的楷書整體清新典雅,起筆多為露鋒入筆,收筆處多摻雜一定的隸書筆意,在楷書中實現了隸楷相參的風貌,古樸靈秀,這也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一種風格。錢玄同20世紀30年代初在北大教過的學生張中行晚年評論:“他筆下多隸意,有時很像六朝寫經而兼有行書的流麗。我手頭有他手寫影印的《說文部首今讀》,恭整小楷而竟也帶些隸意,勁、秀、美,可評為妙品?!盵6]錢玄同雖不以書法名世,他將書法視為最大的愛好,在當時的文人圈內,錢玄同還是頗有書名的。周作人就說他“善書法,晚年寫唐人寫經體,時時給人家書題封面”,遇到學生或友人求書,錢先生有求必應,來者不拒,時常在一些畢業紀念冊、書刊封面上見他的題字題跋。
四、結語
錢玄同用了許多激進的方式來進行文字改革,在對文字的不斷探索中也在不斷地深入書法領域。在早期復古改革觀的指導下,他主張“廢楷用篆”說,認為“愈古愈好”的文字改革思想影響到書法,他提出應該用“方筆作篆”,用自己的方式進行篆書實驗,并將自己的探索融入篆書思想與篆書創作中來。然而,事物在不斷發展。經過自我反思,錢玄同逐漸認識到自己復古文字改革觀的不足,并及時加以彌補,逐漸將書法創作的范圍擴大到草書和楷書,尤其是他帶有“寫經”意味的楷書創作被后人認為更具藝術特色和審美價值。
當然,在五四時期的文人雅士中也形成了一股書法潮流。無論他們的學術和政治觀點如何不同,他們都對書法保持著積極的態度。他們不把重點放在筆墨線條的錘煉上,更注重書法的內在法則和精神表現。即使他們不以書法聞名,但毫無疑問,他們的書法也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書法思想仍然具有一定的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