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宇清


關鍵詞:富春山居圖;千古傳奇;筆墨變化;精神家園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山水在中國文化中有著獨特的象征意義。2000多年前,孔老夫子把仁者、智者與山水相連,看重的自是山水自然屬性中蘊含的厚重與靈動,形象生動而又深刻。但老夫子未可料知的是,在其身后,仁者、智者們寄情山水,把山水畫發展成中國傳統藝術最閃亮的瑰寶,山水的生命就在這樣的過程中融入國粹的靈魂而升華。回溯中國山水畫史,無數熠熠生輝的精品力作構建了宏大的山水長廊,形成了燦爛的文化奇觀。其中,元代黃公望創作的《富春山居圖》以其精妙的筆墨、宏大的畫面、傳奇的經歷,自問世以來,吸引了歷朝歷代無數人的關注,成為中國山水畫中的鴻篇巨制。
一、前世今生 千古傳奇
黃公望(1269—1354),元代畫家、書法家,元四家之一。名公望,字子久,號一峰、大癡道人等[1]。黃公望工書法,通音律,善詩詞散曲。尤擅畫山水,曾得趙孟指授,宗法董源、巨然、荊浩、關仝、李成等。水墨、淺絳俱作,以草籀奇字法入畫,氣勢雄秀,筆簡神完,自成一家。傳世畫作有《富春山居圖》《水閣清幽圖》《天池石壁圖》《九峰雪霽圖》《富春大嶺圖》等,著有畫論《寫山水訣》。
《富春山居圖》始畫于至正七年(1347),是黃公望為無用師和尚所繪,于至正十年(1350)完成。黃公望嘔心瀝血,歷時數載,終于在年近八旬時,完成了這幅堪稱代表山水畫最高境界的長卷。黃公望在完成畫作后的跋文中記錄了此畫創作的緣由和過程:“至正七年,仆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于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興之所至,不覺亹亹布置如許,逐旋填札,閱三四載,未得完備,蓋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爾。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當為著筆。無用過慮有巧取豪奪者,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十年,青龍在庚寅,歜節前一日,大癡學人書于云間夏氏知止堂。”[2]
350年,畫作完成后,黃公望將《富春山居圖》送給無用上人。《富春山居圖》便有了第一位藏主,從此開始了它在人世間600多年的坎坷歷程。此畫作成之初,無用禪師就“顧慮有巧取豪奪者”。果然,明成化年間(1465—1487),大畫家沈周藏此圖時便遭遇“巧取”者,畫作被調包在市上高價出售,之后又經樊舜、談志伊、董其昌、吳正志之手。待到清順治年間(1644—1661),宜興收藏家吳洪裕因對此圖喜愛至極而欲“焚以為殉”,幸得其侄子吳靜庵“疾趨焚所”,“起紅爐而出之”,但畫已燒斷為一大一小兩段。前段被后人命名為《剩山圖》;后段畫幅較長,損壞嚴重,被稱為《無用師卷》。1746年,幾經藏家易手的《無用師卷》被進奉給乾隆帝,又經歷了一場真偽之爭,此后近200年一直藏于乾清宮,直至1933年隨故宮重要文物南遷,經上海、南京最后輾轉至臺北故宮博物院。至于《剩山圖》,則不停在民間私人藏家之間流轉,至抗戰時期,成為山水大家吳湖帆的藏品。1956年,吳湖帆將其捐獻給浙江省博物館,《剩山圖》遂成為 “鎮館之寶”。屈指算來,稀世國寶《富春山居圖》一分為二已300余年。
新中國成立以后,浙江方面曾通過各種渠道和臺灣溝通,希望兩岸《富春山居圖》能合璧展出,但沒有得到反饋。之后,兩岸民間謀求合展的努力一直沒有停止。1993年中秋之夜,上海電視臺曾與臺灣的“華視”聯合舉辦中秋晚會,采用現代技術,將這件傳世名作在電視屏幕上給拼接起來。1999年7月“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圓合活動”在富春江畔舉行,中國美術學院院長潘公凱、臺灣地區著名國畫家李奇茂等30多位海峽兩岸著名書畫家聯手臨摹《富春山居圖》長卷。2009年,臺灣方面表示,準備辦一個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特展,希望能借浙江省博物館的《剩山圖》展出。同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藝術委員會主任林百里曾到杭州商談《富春山居圖》合展一事。
2010年3月14日上午,在兩會新聞記者會上,溫家寶總理在回答臺灣地區記者提問時講了一個故事:“元朝有一位畫家叫黃公望,他畫了一幅著名的《富春山居圖》……幾百年來,這幅畫輾轉流失,但現在我知道,一半放在杭州博物館(浙江省博物館在杭州市),一半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我希望兩幅畫什么時候能合成一幅畫。畫是如此,人何以堪。”
在兩岸有識之士的共同努力下,2011年6月至9月,“山水合璧—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特展”終于在臺灣舉行,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同一展柜里,來自浙江的《剩山圖》和臺灣的《無用師卷》靜靜地陳列在一起,此時,距它們問世661年,距它們上一次分離361年。
二、水墨淋漓 天然畫圖
富春山在浙江桐廬縣南( 今富春江鎮),一名嚴陵山 。前臨富春江,群山夾岸對峙,蔚為壯觀。黃公望曾說:“此富春山之別徑也。予向構一堂于其間,每春秋焚香煮茗,游焉息焉。當晨嵐夕照,月戶雨窗,或登眺,或憑欄,不知身世在塵寰矣!”
《富春山居圖》描繪了富春江兩岸的秀麗景色,峰巒疊翠,松石挺秀,云山煙樹,沙汀村舍,布局疏密有致,變幻無窮,以清潤的筆墨、簡遠的意境,把浩渺連綿的江南山水表現得淋漓盡致,達到了“山川渾厚,草木華滋”的境界。
《剩山圖》縱31.8厘米,橫51.4厘米,《無用師卷》縱33厘米,橫636.9厘米。
《富春山居圖》原畫畫在六張紙上,接裱而成一幅長約700厘米的長卷。黃公望優游于山水之間,視點移動、重疊,或廣角深遠,或拉近特寫,構圖自由無拘,角度也千變萬化。開篇是畫首的《剩山圖》部分,畫面上一座蒼潤、渾厚的大山拉開了序幕,黃公望以其擅長的“長披麻皴”筆法,用毛筆中鋒勾勒峰巒渾圓敦厚的質地,營造出霧氣迷蒙的效果,表現出江南山水濕潤的獨特風貌。隨后山脈轉折變化,層巒環抱,水面上的小舟和散落山中的房屋、樹木、土坡,與遠處連綿的山脈遙相呼應,承先啟后,峰回路轉。接下來由第二部分至第三部分,墨色和空間變化開始豐富起來。畫家用細筆濃墨勾勒出細微的水波和搖曳的水草,畫面也由密變舒,呈現出秀麗疏淡的靈動風景。淡淡皴染的石坡延伸到平靜的水面,細沙闊水,云水相連,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畫面一點點鮮活起來。隨后便是全篇畫作筆墨最少的第四段,干凈的山水沒有皴染,描摹了本真的自然,構圖用一段最長的留白表現一片水沙,跨越到最后兩段。畫面有一片遠山,樹葉部分淡化,全部用垂直的皴法描繪,筆墨交織出河岸邊的小橋、土坡、小樹、枯苔。水面兩艘小船并行,漁夫微小的身影,在大片的留白中,流露出人生蒼茫的意境。
黃公望的筆墨變化在《富春山居圖》中達到了極致。一般來說,元代畫家對筆墨的追求并不像明清畫家那樣強烈。生紙的普遍使用,其滲水受墨性使得筆墨的變化更加豐富,使畫家表達胸臆的空間大大增加。《富春山居圖》繪制在樹皮棉料紙上,黃公望在用筆用墨上,把董源、巨然的披麻皴發展到極致,充分運用生宣紙特性,體現了虛實、濃淡、疏密的筆墨變化,創造出渾厚華滋的南派山水畫。王石谷曾云:“凡作一圖,用筆有粗有細,有濃有淡,有干有濕,方為好手,若出一律,則光矣。”《富春山居圖》就是如此,無論山石、樹木還是房舍、云水,其筆墨勾勒、提按、頓斷及破墨暈染形成的濃淡、干濕、粗細、虛實之對比,營造出諧調統一的墨色氣氛。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把趙孟在《吳興清遠圖》《鵲華秋色圖》等畫開創的新風格推向新的高度,畫面靈動灑脫、行云流水,筆墨揮灑自如,一氣呵成,直達天人合一的境界,山水畫的精神在此表達得淋漓盡致。正所謂“筆墨淋漓處,天然出畫圖”。
三、心靈寄托 精神家園
《富春山居圖》畫風遠承五代董源、巨然,近師趙孟,追求以書法入畫、抒情寫意的文人畫精神,創造了水墨山水畫的新境界,并影響了以后的山水畫創作,在中國文人畫傳統中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價值。
在美術界,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之于中國山水畫的意義,不啻達·芬奇《最后的晚餐》之于文藝復興油畫、米開朗琪羅《大衛》之于西方古典雕塑,它代表了中國山水畫創作的最高峰。黃公望以清潤的筆墨、簡遠的意境,把浩渺連綿的江南山水表現得淋漓盡致,以雄渾蒼潤的筆墨營造出清雅超逸的意境。
中國的山水畫藝術,講究的是托物言志,追求的是氣韻生動、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中國傳統文化乃至中國哲學在山水畫中交織統一,形成了獨特的山水精神。《富春山居圖》完美地展現了這一精神。也正是其強大的精神魅力,才演繹出其后輾轉離合的傳奇故事。
富春山居不只是一張畫,也是一種生命態度,是一種哲學,使創作者把一生的經歷和思考,還原到山水里,歸于自然。黃公望把對哲學、文學的思考變成山石、汀沙跟云之間的互動,人生最重要的并不是仕途、財富等物質方面的充裕,而是修身養性,是寄情山水、融于自然的那份悠閑與平靜。山水、村舍、漁舟和畫中漁夫、樵夫、讀書人形象的完美結合,隱于山林而忘于江湖。暢游山水,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在天人合一中領略人生的真諦。
600多年來,無論是方外之士,還是文人墨客,上自帝王下到鄉紳百姓,凡是見過這幅畫的人,無一不被深深打動。畫作的藝術成就無須多言,其中傳遞的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才是根本。它已經超越了山水本身,是一脈相承的文化氣質的延續和傳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富春山居圖》不僅是一幅藝術杰作,更是一段歷史、一個傳奇、一種精神寄托。
人們形容祖國的大好河山時常說江山如畫,這里的畫不僅是美麗的畫卷,更是指中國畫的精神。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理想的精神家園,《富春山居圖》喚起的是所有中國人的精神共鳴。
1350年,79歲的黃公望在自己嘔心瀝血之作上落下最后一筆,已近耄耋之年的大師并不知道,送給無用禪師的畫作竟會經歷如此多舛的命運;大師更不會想到,600多年后,這幅描繪祖國大好河山的畫卷會被所有的中國人關注,寄予了國人期待團圓的美好期盼,成為祖國河山一統的一個象征符號。畫本一卷,人出同源—分久必合,畫如此,人亦如是。《富春山居圖》將這種同宗同源的血脈精神推向極致,《富春山居圖》的傳奇還將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