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岔路：武則天與大云寺

碎葉，唐代著名詩人李白誕生地，位于中亞今吉爾吉斯斯坦，是中國歷代王朝在西部地區設防最遠的邊陲城市。武則天當政期間，收復“安西四鎮”龜茲、疏勒、于闐和碎葉，經西域而至中亞的絲綢之路在唐代達到了鼎盛。

公元690年起，由于武則天的赦令，從長安到碎葉，絲路沿線修建過不少大云寺。公元705年，隨著李顯復辟，這些大云寺以特殊的方式結束，默默見證了大唐歷史上的一段岔路。

讀武則天的歷史，有時感覺像看魔術師的逃生表演，你明明看到她被規則限制死了，她卻依然能游刃有余地死里逃生。

早在年輕時代，這個長著大大的黑眼睛的女人就心硬似鐵。她的優勢在于，可以充分運用身體的魅力，去獲取看似不可能得到的一切。而且，最與眾不同的是，是她誘人的軀體上，還有一個像外科手術刀一樣鋒利無情的大腦。唐太宗在世時，她就很討這個強權者喜歡。在為唐太宗守靈時，她又偶遇了太子——隨后繼位的唐高宗。當她用那雙大大的黑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這個比自己小4歲的男人時，對方恨不得把天下都給她，只要她開口。

這個從后宮五品才人、二品昭儀、一品宸妃（因四夫人名額已滿，李治為武則天創了宸妃封號）一步步走到皇后、皇太后的女人，已經嘗到了玩弄權術的甜頭。在大兒子李顯被她廢為廬陵王，發配到房州;名義上的皇帝——小兒子李旦被她軟禁在宮里，成了木偶一樣的擺設后，朝廷的威脅一一消除，她距離朝思暮想的皇位只有一步之遙了。

武則天盡管投胎成了女孩，可萬丈雄心并無絲毫改變。然而，她也知道，男尊女卑、三綱五常已經深入每一個官員和百姓的骨髓，如果她想要戴上皇冠，必須找到理論依據。她更知道，這樣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依據，在漢典里是找不到的。哪里才有呢？她朦朦朧朧地記得，自己當初在感業寺為尼時，曾經接觸過一本經書，里面好像有關于佛轉化成女身到人間稱帝的記載。那么，讓誰去找到這個也許有、也許根本就沒有的記載呢？

一個男人出場了，他叫薛懷義，原名馮小寶，本是靠賣野藥為生的小貨郎，長得身強力壯，一表人才，經過武則天的義女千金公主推薦，成了武則天的男寵。又是一個令人愜意的夜晚，偌大的宮廷一片寂靜。馮小寶和武則天在一起，沒有誰比他和太后走得更近，沒有誰比他的心和太后的心貼得更緊。在耳鬢廝磨中，她把尋找這樣一個記載的任務，交給了懷中這個具有僧人身份的男寵。

“一定千方百計找到它。”吩咐這件事時，太后眼里閃爍著信任與期待的光芒。

回到白馬寺，薛懷義立刻發動僧人查找有關記載。幾天過去了，卻一無所獲。情急之下，薛懷義只能以白馬寺住持、大將軍、梁國公的身份，命令各地僧人一起尋找這個連他都認為不可能有的記載。

載初元年（690），這樣一個記載居然被提云般若譯場的法明和尚發現了。這部經書是由印度高僧曇無讖翻譯的，名叫《方等大云經》。其中有兩段關于女人當國王的經文。一段經文大意是：佛祖告訴凈光天女，王的夫人就是你的前世，因為你聽過《大涅槃經》，才成了天女，學到了佛法，進而轉世為王，得了轉輪王四分之一的國土。你盡管是女身，但已是菩薩，可以稱王了。另一段經文是：南天竺有個叫無明的小國，王城叫熟谷，國王叫等乘。等乘的女兒增長既聰明美麗，又遵守佛律。因為增長禮佛，所以大地豐收，民眾快樂，國家強盛。國王死后，人民一致推舉增長為國王。佛祖對凈光天女說，增長女王就是你的身，你數度輪回得到了最上乘的佛法，所以讓你以女身統治國土。

“太好了！但這還不夠。”因為北涼時代的曇無讖翻譯經書時，武則天尚未出生。經文里，也缺少與武則天的直接關聯。于是，薛懷義等人決定對《方等大云經》進行注釋，在釋文中加上疏解，把經和疏混在一起重新排版印刷。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一部嶄新的《大云經疏》面世了。

七月，薛懷義、法明等將《大云經疏》敬獻給了武則天，書中甚至出現了武則天稱帝的讖語，如“火德王，王在止戈”，意思是火德為王，而王是“止戈”，止與戈合起來就是“武”字。另一處讖語就更露骨了，原文是“三六年少唱堂堂，次第還歌武媚娘”。呈表中還說，武皇太后是彌勒佛轉世，來世間做“閻浮提主”（大地主宰）。在佛教教義中，釋迦牟尼佛是這一世佛，下一世佛是彌勒佛。說武則天是彌勒佛轉世，等于變相說她是來這個世界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那么當皇帝就順理成章了。

就這樣，靠著一伙僧人的“創造性勞動”，女人不能執政的觀念不攻自破。于是，朝廷發布命令，兩京（長安和洛陽）和各州都要修建大云寺，內藏《大云經》及舍利函、雕像、法器等珍品，使僧升高座講解，向全國宣傳“女身當王國土”的合法性，并將佛教的地位提升到道教之上。9名參與注疏的高僧被封為縣公，賜紫袍袈裟，馮小寶還官拜正三品左威衛大將軍。

兩個月后，690年10月16日，武則天的四子，28歲的唐睿宗李旦退位，66歲的武則天改國號為周，改元天授，稱“圣神皇帝”。婦女成為中國皇帝，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個女人要想掌控專制王朝，必須有過人的計謀和非常的手段。劉邦的夫人呂后就是個狠角色，叱咤風云的大將軍韓信就死在她手里。但武則天比她還狠，只是武則天從不親自去做。“君主應該自己施恩，讓別人受過”，這句馬基雅維利的名言，被武則天運用得出神入化。她先是發明了一種告密制度，鼓勵天下民眾舉報對朝廷不滿之人，即便舉報不實也不承擔任何責任。然后任用索元禮、周興、來俊臣、侯思止等一批酷吏掌管制獄，被舉報者一旦落入這些酷吏手中，就會被各種酷刑折磨，能活著出獄的百無一二。她在利用酷吏將對她構成威脅的李姓宗室和老臣掃蕩干凈后，會將這些失去使用價值的酷吏一一殺死，還美其名曰伸張正義。于是，她此后發出的政令，沒人再敢說半個“不”字，甚至沒人再敢做出一個貌似不在乎的表情。可以說，她執政時期，是古代中國執行力最強的時期之一。

各州縣接到修建大云寺的赦令，當然一刻也不敢耽擱，一座座大云寺拔地而起。武威大云寺、臨汾大云寺、商州大云寺也披上了武則天的佛光，就連安西四鎮也各自擁有了大云寺。其中，碎葉鎮的大云寺建于天授三年（692）以后，這是一座漢式與粟特風格相結合的建筑，寺院里供奉著武則天轉世前的形象——彌勒塑像。

豈不知，她斗得過所有女人，斗得過無數敵人，也斗得過老謀深算的前朝老臣，卻斗不過命運，斗不過歲月，更斗不過性別的生理局限和文化局限。當初，為了和李氏的唐朝劃清界限，她將國號改為武氏的周朝，并且一度動議立侄子武三思為太子。可是，身邊的大臣們提醒她，當陛下的武姓侄子日后為帝，只會在祖廟里供奉親生父母，怎么會供奉身為姑母的您呢？能供奉陛下您的，只有您的親生兒子。言外之意，你的性別決定了，自從你嫁入皇家的那一天，你就永遠是李氏的人了。盡管有一萬個不情愿，她還是沒有改變三兒子李顯的儲君身份，并在客觀上承認自己死后還政于李氏。這就好比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走了一夜，等到天亮一抬頭，發現自己到達的居然是出發時的原點。

神龍元年（705），李顯復辟，立即昭告天下，將國號改回“唐”，凡郊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文字都恢復永淳（682—683年，唐高宗的年號）以前故事，大云寺當然在被改之列。于是，全國各州的大云寺很快被毀，沒有毀掉的也統統改了名字，如于闐、福州、邢臺大云寺均改名開元寺，武威大云寺改名天賜庵，商州（今名商洛）大云寺改名西巖院，臨汾大云寺被稱為鐵佛寺。

大云寺，以特殊的使命興建，又以特殊的方式結束，女皇用這種方式給歷史增添了一個岔路，也給后世的歷史學家、作家拓展了研究和想象的空間。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絲綢之路：從蓬萊到羅馬》??? 作者：高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