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很多人認為“少年不著書”,不然就會“悔其少作”。這似乎是一個通理,但許多時候還要明白,對于那些極少數天才其實不必如此。我們從蘇東坡這里就可看出端倪。少年記錄,實際上是一條生命之河的發端,舍此則沒有漫長的流動。生命的河流要盡可能真實地展現其長度和寬度,我們不可能讓河流的中段和末端來取代它的源頭,因為那是一切的開始,自有百般氣象。從這個意義上講,少年文字自有可觀處。
中年和老年各有文章。一個人不到二十,讀盡詩文,蘊豐藏富,表達中會有大量不自覺的效仿。中年之后見聞漸多,經受了諸多物事,甚至飽受摧折,這時候生命的縱深與氣概自會不同。但少年書常有一種清新的氣息,一定不是后來所能具備的。年輕的生命滿眼新奇,沖動不已,也會產生好文章。這時候的文勢出自天然,過時不候。如蘇東坡這樣有家學淵源的天才,其少年之作往往只嫌其少而不嫌其多。他文熟而情慧,從記載上我們會驚訝地發現,年僅十歲的蘇東坡竟然有那樣的洞察和敏感,那樣出色的表達。如“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保ā恩锸筚x》)這樣的句子,在富有人生經驗的老人看來都不失為深刻的洞悉和哲思。
蘇東坡少年時曾遵從父命,模仿歐陽修作《謝宣召赴學士院,仍謝賜對衣金帶及馬表》,讓蘇洵極為滿意。蘇東坡二十二歲的應試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竟放到了主考官歐陽修面前。對方認為此文脫盡五代宋初以來的浮糜艱澀之風,大為贊賞,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币磺腥缤瑲W陽修所料,后來的蘇東坡果然大展宏圖。
蘇東坡少年得志,后來屢次進階,得到恩寵,然后又接連受挫、再起再挫,中間曾抵高位,也像歐陽修一樣,得到了皇帝賜給的金帶和駿馬。他在文章方面開一代風氣,成就超過了歐陽修。蘇東坡作品數量之巨是北宋第一人,且妙句無限,揮揮灑灑無所不能。他多趣、多能,傳奇般的生命,深度與廣度、情趣和色彩,更有雅俗共賞、卓越與凡俗的綜合體,構成了一部宏富綺麗、無所不包的時代大書。他讓人神往,讓人喜愛,讓人擁有?,F代人會在自己擁擠的心間辟開一角安放他,并時而遐想。人們一開始就會接近他的少年,注目一個及早上路的天才,一個起伏跌宕的人生。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斑斕志》??? 作者:張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