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被媒體稱作直播元年,各路網絡紅人橫空出世,也帶來了關于審美、獵奇、炫富等各種毀譽參半的風潮。無數渴望一夜暴富的人前赴后繼,也不乏大量年輕的女孩變身“網紅”女主播。有人開始質疑,這些年輕的女孩憑什么獲得巨量的關注和不菲的收入?她們是否都通過整容來改寫命運?她們和打賞者之間是否關系曖昧?
但,沒有人真正關心這些女孩的內心世界。
我把爸爸“買”回來了
每次網絡直播前,小顏都認真化妝。她從2012年就開始在某平臺直播,第二年爆發式走紅,巔峰時月收入高達百萬。
從粉底、眼影、假睫毛、口紅,再到發型,都一絲不茍。她坐在堆滿各式衣服、化妝品的粉紅色調的臥室里,用她的話說:“那是吃飯的門臉。”偶爾會有人嘲笑她,一把年紀了還喜歡公主風。每次小顏都會冷臉懟回去:“誰不想當公主?”
在“荷爾蒙經濟”的影響下,“網紅”女主播成了一種“被消費”的存在,賣弄姿色、穿著暴露、透支青春……各種帶有詆毀和暗諷意味的“標簽”被牢牢地貼在她們身上。
小顏也如此。
2020年,小顏也不過27歲,訪談間卻感覺這個女孩心里一片滄桑。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因為對自己身份的焦慮和對物質的渴望。
在她心里,似乎只有金錢是真的,其他東西都是假的。
童年時,母親嫌棄父親窮,丟下父女倆就走了,她和妹妹從小在四川農村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因為家里經濟條件不好,有一次爺爺因心臟病動手術,家里拿不出錢,奶奶天天哭,妹妹也沒人管。小顏千方百計找到了母親,求她和爸爸復婚,母親沒同意。
“因為我爸沒錢啊。” 小顏說。
因為長相秀麗,身邊有朋友推薦小顏去做直播,聲稱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唱幾首歌,跟有錢人套套近乎,就能輕松月入過萬。
“主播”這個職業讓小顏心生疑惑,她自己跑去網絡直播平臺看,當時的直播內容萬象叢生,又是喊麥,又是唱網絡歌曲,還有女主播在跳舞。
雖然有些抵觸,但想快速賺錢成了這個19歲女孩最大的心魔,她決定試一試。唱歌、跳舞、說段子,她拿出了所有才藝,沒想到如魚得水,很快躋身頭部主播之列,收入也迅速增加。
有一天,長期在外的父親突然回來了,一問才知道是生意賠了,而且是血本無歸,打算賣他們的房子還債。一邊是走投無路的父親,一邊還有年幼的妹妹,小顏不愿看著這個家支離破碎,“我記得當時卡里有67500塊,然后我又湊了3000塊,把七萬來塊錢拿給我爸,保住了房子。”
家里的親戚這才知道,原來直播這么賺錢,明里暗里把小顏當成了搖錢樹,今天這個來借錢看病,明天那個來借錢要裝修房子,一家人都由她來養。后來父親再婚,他甚至和新婚妻子說:“我女兒可能賺錢了,你跟了我不會吃虧的。”
小顏悲涼地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是她通過網絡直播唱歌、聊天換來的。“也挺好的,我把我爸‘買回來了,他再也不用那么奔波了。”
虛擬世界里,人性的所有問題都被放大了
網絡直播間是另一個平行世界。在這里,只要你不斷打賞,就能贏得主播的青睞,獲得眾星捧月般的感覺,還可以擁有更多直播間的權利和榮譽。
小顏自然是深諳其中的游戲法則。頭部主播、容貌、身材、巨額打賞等,也成了小顏永遠繞不開的話題。
小顏每每跳舞的時候,直播間就有惡意挑刺的,說她臉太大、下頜太寬、側面看沒鼻梁……小顏的外貌問題被這些人無限放大了。
為了讓這些人住嘴,小顏想到了整容。首先就是要做一個立體的小翹鼻,然后做個面部吸脂提升下頜弧度,同時還要把咬肌縮小,這樣從視覺上臉就小了一大圈,側臉看起來也很完美。
做完手術后,每天早上,她睜開眼后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照鏡子,看恢復情況,如果沒有改善,她就會有一種“暗無天日”的絕望感。
恢復前期,由于面部腫脹,小顏不見人也不直播,天天就在家待著。一個月后,她再次回到直播間。可令她沒想到的是,打賞的人們見她好長時間沒播,轉身就去了其他主播的直播間。直播間的人數迅速下跌,小顏在平臺榜單上的名次一落千丈,收入也隨之大大減少了。然而,一大家子的生計依舊要靠她來支撐。
“我得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你會好起來的,只是時間問題,你要相信自己。”小顏說,她越來越焦慮,嚴重時甚至胸悶喘不上氣。以前因為長時間直播,她的睡眠出現問題。即便入睡了,她仍然睡不安穩,總是做夢,反復夢到母親的拋棄、他人的嘲笑和兒時的孤獨。
整容和欲望將我完全擊垮
和那些高人氣的網絡男主播不一樣,網絡女主播人氣相對低,而且火爆周期短,通常風光幾個月就銷聲匿跡了。短暫的缺席,讓小顏體會到游戲規則的殘酷,所有浮華荒誕都散去了。她試圖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挽回曾經的光環:繼續整容。“活在網絡里,好看才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智慧和個人榮譽。”
肉毒桿菌可以使肌肉萎縮,讓整容者的腿更細、臉更小。玻尿酸會讓膠原蛋白流失的臉恢復圓潤和彈性,但也有弊端,做的次數多了,整張臉會像吹起來的氣球,還有些人會出現面部僵硬。小顏的臉也沒能避免整容帶來的后遺癥。
為了彌補之前的缺席,她沒日沒夜地播,并且努力改善直播技巧,比如攝像頭的角度多少合適、光要怎么打、畫面是否足夠清晰、不能隨便亂動等,目的就是讓進入直播間的人停留更長的時間。還不能哭喪著臉,不能耍酷,要多微笑,要及時和進直播間的觀眾寒暄套近乎。
與大主播連麥是難得的機遇。連多長時間,被罵還是被捧,全看大主播心情。有時候,好不容易連上麥了,直播間的人卻紛紛罵她整容怪物。小顏常常因為無法承受這樣的羞辱而毫無征兆地崩潰,然后關閉直播,一個人窩在床上放聲大哭。
一方面是巨大的精神壓力無法宣泄,另一方面小顏的身體也開始出現問題。
她常常覺得喉嚨被堵住了,最初以為是直播太久得了咽炎,就吃了咽炎片,但是不管用。此外是腸胃方面的問題,她老是吃完了就吐,但也吐不出什么來,大多數時候就是干嘔。再往后發展,小顏感覺吃什么都味如嚼蠟,沒有任何食欲,吃東西只是為了不餓死。
小顏沒法和任何人訴說這些不適。“他們都覺得我都賺那么多錢了,哪兒還有什么不開心的。”偶爾,她在直播間自言自語,感慨現在主播競爭壓力太大,自己都快抑郁了。馬上就有人發彈幕說:“你人美又有錢,你再抑郁,我們這些人就該去死了。”
“大家戾氣都好重啊。”時間長了,小顏越來越反感直播,恨不得從早到晚癱在床上,不想拉開窗簾,不想接電話。難得和妹妹出去逛街,前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直接在人群里蹲下來哭個不停。
小顏悲傷地發現,除了妹妹,自己身邊幾乎沒有朋友。為了直播不擾民,她一個人住在郊區的小別墅里;為了照顧家人的生活,她把自己最寶貴的青春都獻給了直播。可她還是孤獨,無論是網絡還是現實中,都沒有人真正在意自己,生活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她形容那種感覺,整個人像提線木偶,然后一塊接著一塊散架,最后徹徹底底地崩潰。
妹妹用手托住了我
是妹妹陪小顏去的醫院,最終她被診斷為重度焦慮癥和中度抑郁癥。
在醫院走廊里,小顏抱著妹妹大哭,“對不起啊,姐姐沒扛住,你們別怪我……”在小顏眼里,似乎都是因為自己能力不夠,太脆弱,才沒能替媽媽照顧好妹妹和父親。
因為情緒太不穩定,醫生要求小顏每個月都要來復查。即便如此,小顏還是要照常直播,不能中斷。但小顏發現,每次直播,妹妹都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身后,偶爾也看自己唱歌,說段子,和直播間的觀眾嬉笑。
她好奇,問妹妹為什么總是盯著她直播,是不是擔心她做一些出格的事。
妹妹眨了眨眼睛,對小顏說:“姐姐,我和你一起做直播吧,我長大了,我陪著你,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小顏鼻子一酸,她想起小時候其他小孩欺負她、嘲笑她,妹妹挺身而出,喊出“你們不許欺負我姐姐!”這句話的樣子。
“就好像你一直在往下墜,但突然間被一雙手或者一股溫暖的力量接住了,特別踏實。”小顏說,“要不是妹妹,我早放棄了。”
之后,小顏開始認真地治療抑郁,一切變得漫長而艱辛。
妹妹送給小顏一本精美的日記本,神秘兮兮地說:“網上有資料說,連續6周把煩惱寫下來,會讓人的心態變得積極,抗壓能力增強,免疫力也會提高哦,姐姐你也試試吧。”
接下來,小顏每天8點起床,繞著小區的綠化帶跑一個小時,然后回家洗漱,練一會兒瑜伽,再打開日記本寫上幾句,告訴自己,全新的一天開始了。白天她就看書,看新聞,為直播準備素材,晚上就和妹妹一起坐在電腦前直播。妹妹古靈精怪,伶牙俐齒,完全不怕得罪人,小顏則在一邊溫和地笑。
在敞開心扉后,小顏和妹妹都露出了最柔軟的一面,有碰撞,也有淚水。漸漸地,小顏直播間的人氣又高了起來。
有時,妹妹也拽著小顏去玩蹦蹦床、滑滑梯,或者帶她去做手工、學畫畫。和妹妹形影不離的日子,小顏時常覺得好像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回想自己的抑郁經歷,小顏認為,應對抑郁癥最基本的除了吃藥,就是慢慢探索出適合自己的療愈方式,然后堅持下去。“是很難,也很痛苦,這期間會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那就停下來歇會兒,緩一緩再繼續。這不丟人。”
采訪時我問小顏:“做網絡直播那么多年,得與失也很多,后悔過嗎?”
她說:“我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我從來沒想過,做網絡主播可以讓自己成長得這么快。”
成長會帶來陣痛,也帶來蛻變。
在光鮮的外表下,小顏和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女孩一樣,有著自己的平凡、孤獨與堅強。因為她肩膀上所承擔的,不僅是網絡直播間里的歡聲笑語,還有一家人的生計和自己的未來。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在抑郁這件事上,你并不孤獨》??? 作者:所長任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