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王牌醫院的反腐震蕩

│文 盧思敏

坐落于哈爾濱市南崗區郵政街23號的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以下簡稱哈醫大一院），在當地擁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從1949年建院以來，哈醫大一院一直穩坐黑龍江省醫療界龍頭老大的位置。在各種機構推出的排名中，該院綜合實力無一例外都排在全省第一位。每天有數不清的外地患者慕名前來尋醫問診，在郵政街附近，圍繞著哈醫大一院，儼然形成了一個產業鏈與生活圈。作為黑龍江最大的醫療中心，醫院同時承擔著省領導及重要外賓的保健、診療任務。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贏得過無數榮譽的王牌醫院，近年來卻風波不斷。從2019年起，連續有4名院領導因貪腐落馬，另有多名中層管理人員涉案被查。

黑龍江省一名醫療界人士介紹，近年來哈醫大一院反腐地震一波接一波，分管不同領域的院領導相繼落馬，將醫療腐敗的亂象與醫院管理中的各個廉政風險點，暴露在外人面前。

一朝“權在手”，便把賄來受

醫院的基建工程與招投標，一直是腐敗頻發的領域，近年來哈醫大一院落馬的第一名院領導，就是手握基建大權的邱偉。

邱偉長期擔任醫院工會主席，落馬前一年，還獲得了“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與其他院領導不同，邱偉很喜歡穿白大褂。有一次全省的醫療學術會議在醫院召開，邱偉應邀致辭，全場就他一人穿白大褂。不過，醫院的醫生私下都在嘲笑，說邱偉“一天醫學院都沒上過，連感冒都治不好”。在許多人眼中，邱偉就是一個善于鉆營的官僚。

邱偉生于1976年，從哈爾濱工程大學電子工程系畢業后，進入哈醫大一院。只用了九年時間，便從院辦干事成長為院辦主任。同事評價說，邱偉協調平衡的能力較強，處理迎來送往的工作游刃有余。

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工會原主席邱偉。

2014年，38歲的邱偉晉升為醫院工會主席，成為副處級干部，并進入醫院領導班子。職位晉升的同時，他還分管了醫院的基建與招投標工作。

邱偉分管基建工作后，立刻和一群建筑商打得火熱，到后來，他甚至自己控制了多家公司，承攬醫院的工程。一名知情人士介紹，邱偉斂財的手段近乎瘋狂，只要從他手頭過的錢，幾乎都會伸手。幾千萬元的工程他要染指，甚至有些工程項目舉行開工慶典，承包商準備的一千元的紅包，他也會收下。

邱偉作風高調，自己駕駛寶馬高端汽車，幾名與他關系親密的女性，也買了寶馬車。邱偉自己沒有醫學背景，他的幾個鐵桿親信，更是只有專科學歷。比如醫院招標采購辦公室副主任馮愛池，只是個中專畢業的護士，后來直接調入采購辦，令外界議論紛紛。邱偉等人的做派，在高級知識分子云集的醫院內，招來很多不滿。

邱偉的肆無忌憚，在他自己看來或許是有“底氣”的。分管基建后，邱偉還長期兼任醫院體檢中心主任。哈醫大一院是黑龍江最好的醫院，承擔了省領導的保健任務，領導們每年的體檢也在醫院完成。這個體檢中心主任，是邱偉主動申請來的，每當領導來做體檢，他必會鞍前馬后陪同。對于熱情的小邱，有些領導偶爾也會感謝幾句。長此以往，邱偉覺得自己走通了上層路線，誰也不能奈何他。

尤其是2017年左右，針對邱偉的問題反映很多，但他依然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這讓他越發不可一世，甚至酒桌上放出豪言：“學院、醫院的領導去見大領導，都是我牽線搭橋。”

2019年4月，邱偉落馬，與他同時接受調查的，還有醫院工程部主任、招標辦副主任等昔日親信部下。哈醫大一院基建招標領域的腐敗問題，就此被揭開蓋子。

耗材成為腐敗重災區

與作風跋扈、善于鉆營的官僚邱偉不同，從2006年到2019年，擔任哈醫大一院副院長13年的劉宏宇，是一名享譽業界的醫學專家。可惜的是，他也沒能戰勝自己的貪欲。

劉宏宇出身于醫學世家，父親是齊齊哈爾的名醫。他17歲考入哈醫大，通過苦讀成為醫學博士，并遠赴德國研修。1997年，劉宏宇在東北三省率先應用激光打孔心肌再血管化技術治療冠心病，2002年，他在東北三省率先應用保留二尖瓣全瓣生物瓣置換同時進行冠脈搭橋手術。黑龍江的眾多醫學權威表示，以專業技術而論，劉宏宇稱得上是黑龍江醫學界的驕傲，更是全國知名的心外科醫生。

正是因為出色的專業能力，劉宏宇不到40歲便成為科室主任，2006年，43歲的他擔任哈醫大一院副院長。

劉宏宇的貪腐始于2014年，當時，哈醫大一院領導班子分工調整，他分管醫療耗材結算方面審批。一名資深醫療界人士介紹，隨著醫療體制改革的深入，越來越多的藥物納入醫保，藥物方面的灰色地帶不斷被壓縮。看似不起眼的醫療耗材，反倒成為腐敗的重災區。

像哈醫大一院這種超大醫院，每年消耗的醫藥耗材是天文數字，耗材商為了爭奪這塊蛋糕，拼得頭破血流。醫院用誰家的耗材，雖不由劉宏宇決定，但最終的結算審批大權，卻在劉宏宇手中。

一名醫院內部人士介紹，每月月初財務科會把哈醫大一院所有耗材供應商欠款明細報給劉宏宇，劉標注出當月要回款的供應商、回款額度和使用支票或承兌匯票的支付方式后，財務科制作成還款計劃表打印出來，再找到劉宏宇本人簽字。

“劉宏宇的權力之大，甚至可以決定許多企業的生死。”一名當地醫療界人士介紹，耗材商大多采用墊資銷售的模式，醫院回款拖上幾個月，有些企業就撐不下去。

劉宏宇手握耗材結算審批大權后，就成為許多藥企“圍獵”的目標。據一名知情人士介紹，劉宏宇落馬后，曾對辦案人員痛哭流涕道，自己是全國有名的心外科醫生，家里從不缺錢，還有省外大醫院，出上百萬元的年薪來挖自己。當初收藥商的行賄款，并不全是看重錢，而是他們使用了各種方法，讓自己覺得再不收錢，就是不給別人面子。

擔任哈醫大一院副院長13年的劉宏宇，是一名享譽業界的醫學專家。可惜的是，他也沒能戰勝自己的貪欲。

貪欲的閘門打開之后，便再也關不上。劉宏宇也懺悔道，給人看病做手術，掙錢很辛苦，受賄卻輕松太多，吃一頓飯，在辦公室聊一會兒天，在文件上簽個字，就能收幾十萬元。

劉宏宇畢竟是書生，在復雜的利益格局中，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一名知情人士介紹，劉宏宇被人設局，偷拍下一段不雅視頻。劉宏宇落馬后，不雅視頻的事也被揭發出來，令許多醫院人士大跌眼鏡。

劉宏宇在2019年7月落馬，與邱偉被調查間隔3個月。受邱偉一案的影響，相關部門在調查時發現了劉宏宇的問題線索——劉宏宇曾受孫姓商人的請托，在貨款結算時提供幫助，并分多次收受孫某的賄款上百萬元。劉宏宇被帶走調查后，主動交代了其它問題，更令人大吃一驚。向他行賄的不法商人，除了孫某之外，還有二十多人，其受賄金額更高達兩千多萬元。

反腐又一波：兩名前任副院長落馬

在邱偉、劉宏宇之后，哈醫大一院的反腐風暴并未停歇。最新的一波，發生在今年上半年。3月底，已退休的哈醫大一院副院長徐永欣接受調查，3周之后，另一名前任副院長林志國主動投案。

一名當地醫院人士介紹，徐、林二人落馬后，曾有媒體報道說兩名退休副院長被查，其實這個表述并不準確。徐永欣的確在數年前退休，林志國主動投案時并未退休，而是擔任科室主任。

林志國從普通醫生到科室主任，直至成為副院長，卸任副院長后，又重新做回醫生，兜兜轉轉一大圈，不少人都評價說：“林老師是個聰明人，可聰明反被聰明誤，有些事沒想明白。”

從政還是從醫？大概就是林志國多年來都沒想明白的事。很長一段時間，林志國既是神經外科病房主任，又是院辦公室副主任，像他這樣同時兼任行政與業務職位的，醫院里并不常見。白天上手術臺，晚上上酒桌，對林志國來說并非戲言。

一名醫院內部人士介紹，林志國是個很勤奮上進的人，同時也十分功利。多年前，他是入黨積極分子，積極向組織靠攏。后來有人告訴他，成為黨外人士或許更有利，他立刻改弦更張，加入民主黨派。

縱然林志國十分聰明，但一心多用的結果，仍是阻礙了他在專業領域的發展。多名醫界人士評價說，林志國當然算是名醫，但論起在全國的影響力，比起劉宏宇仍有差距。

林志國喜歡宣傳自己。有一次，他做了一例較為復雜的癲癇病人開顱手術。一出手術室便安排媒體采訪，大談這次手術的意義。但是，當時病人還在術后昏迷階段，手術是否成功尚未可知，其他醫生都覺得，這樣做有些過分。

醫院的一名醫生說，林志國急于宣傳包裝自己，或許還有層原因——他的本科是在佳木斯醫學院，之后還在農墾總局醫院工作過，而不像其他許多醫生，一直在哈爾濱醫科大學學習，畢業后直接進入哈醫大附屬醫院。“在醫療系統，有時還是存在門戶之見。”

為人聰明且一面當官一面行醫的林志國，自然與許多藥商關系不錯。據一名知情人士介紹，在2019年哈醫大一院的反腐風暴中，邱偉、劉宏宇相繼落馬，林志國也受到牽連，提前卸任醫院副院長。

直到這時，林志國或許終于想明白了，比起當官，自己更適合做一名醫生。卸任副院長后，林志國做了兩個月的主任醫師，接著重新擔任醫院科室主任。

不過，林志國當初交代的問題并不徹底，在老同事徐永欣接受調查后，他也被帶走談話，數日之后，傳出他主動投案的消息。

哈醫大一院，這家黑龍江最負盛名的醫院，在經歷連續4名院領導落馬后，正進入到一個敏感時刻……

哈爾濱對于醫療腐敗的懲處，并不限于哈醫大一院。近年來，哈醫大四院原院長申寶忠、哈爾濱市第一醫院原院長孟慶剛等數名知名三甲醫院的一把手落馬，反腐力度之大前所未有。

嚴厲肅貪的同時，更要補齊體制機制的短板。據悉，以哈醫大各附屬醫院領導、科主任、供應商和招標代理商為主體的約談會，已連續召開了四場。以相關案件為鑒，哈醫大紀委主動從“事前、事中、事后”三階段入手，強化對招標采購項目全程監督，制定切實可行有效的防范制度，重點對“整治醫藥購銷領域和醫療服務中的不正之風”等問題開展系統化的專項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