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許然

今年3月,安徽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檢驗科主任管世鶴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短短半年時間,廣安鄰水縣第二人民醫院的2000余萬元公款被挪用于網絡賭博,竟無人發現。
紙包不住火。頂不住壓力的該院財務科長、會計譚旭最終選擇了向該縣監委主動投案,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實。
讓鄰水縣監委委員王創等人沒想到的是,這一交代不僅讓大家順藤摸瓜,摸出一條“大魚”——鄰水縣第二人民醫院原黨支部書記、院長張曉明,還促使了該院多名干部職工主動說清問題。
“我們在辦案中發現,這個醫院在管理上存在很大的漏洞,院長的權力過于集中、藥事管理委員會等監督機制形同虛設。”王創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這起案件的涉案金額高達上千萬元,是鄰水縣近年來涉案金額最大的腐敗窩案。
“從近年查處的腐敗案件可以看得出來,醫療領域的腐敗案件數量處于高位。”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莊德水認為,之所以多發,與醫療系統自身的特性、相關制度執行不到位等因素有關。
據四川省衛健委醫政醫管處處長李冰介紹,大處方、泛耗材、濫檢查一直是醫療領域整治的三大痛點,這導致不合理用藥、不合理檢驗檢查、不合理使用高值醫用耗材等問題時有發生。
這背后隱藏的,是醫療領域復雜的利益鏈和關系網。在藥品、醫療器械和耗材采購上,一些企業為爭奪市場份額,長期以來采用“高定價、高回扣”的營銷策略,向醫療機構進行推銷。醫療供應商之間的這種惡性競爭,導致一些醫務人員不斷被圍獵,利用手中處方權“開單提成”,在醫療設備、藥品耗材的采購上謀利。
在耗材采購上,檢驗科成了醫療腐敗重災區,大批檢驗科主任相繼落馬。比如,今年3月,安徽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檢驗科主任管世鶴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去年5月,重慶市黔江中心醫院檢驗科原主任付曉、財務科原科長鐘華共計收受1770萬元。因受賄數額巨大,付曉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
有業內人士指出,檢驗科雖然未涉及大型設備和高值耗材,但因為每天要做大量的檢驗,涉及的檢測材料種類繁多、數量大,有時無需采用統一招標的形式。這給一些廠商、經銷商提供了鉆空子的機會。
如同檢驗科,一些科室主任雖然在大型設備的采買上沒有絕對拍板權,但在一些耗材、藥品的采購和使用上,卻擁有話語權。比如浙江省人民醫院麻醉科原主任胡雙飛多次收受醫藥代表葉某給的好處費,僅“地佐辛”注射液一種藥品便累計收取回扣款125萬余元。
同為麻醉科主任,雷李培在浙江麗水市中心醫院任職時,使用了新晨醫藥銷售的吸入用七氟烷、鹽酸右美托咪定注射液等5款藥品,收受其回扣。據悉,銷售代表徐某和葉某按照一定比例計算,為其送上回扣款236萬元。
這些科室主任、業務能手為何易成被圍獵對象?有專業人士分析了這背后的原因:一些科室主任作為業務能手,對于所擅長領域的專業知識具有排他性。
除了在耗材、藥品采買上的話語權,這種較高的技術壁壘,也使其在一些醫療器械的招投標采購上具有權威性。比如單單是對于某種醫療器械的參數要求和加分項,就卡住了大批廠商,僅有少數供應商符合要求。
“因為技術壁壘高,從表面上看這類行為都是符合程序的,這也導致了一些腐敗行為難以被發現,很難被根治的原因。”四川省衛健委醫政醫管處副處長劉莉說。
隨著醫療反腐的推進,醫藥代表行賄的手段也愈加隱蔽。在莊德水看來,從多起醫療系統腐敗案來看,如今醫務人員與供應商約定“回扣”比例,直接收受紅包禮金的現象正在減少。變相地,向醫院領導或其特定關系人贈送車輛、房產、干股或合伙做生意,或以技術服務費、贊助費、研討會學術交流費等名義行賄的花樣開始增多。
在近年來查處的醫療系統腐敗案中,一把手腐敗成為另一個典型特征。內蒙古通遼市中醫醫院黨委原副書記、院長李傳江,云南臨滄市人民醫院黨委原書記趙金祥、湖南郴州市第三人民醫院原院長谷東陽等多名醫院負責人均落馬。
在對這些醫院一把手的通報中不乏提到,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在醫療設備、藥品、耗材銷售等方面謀取利益。
“醫院系統具有封閉性,主管醫療衛生的部門又較多。而醫療機構的負責人又掌握著包括采購權、人事權等醫療資源的決策權,這些權力實際上很難受到有效的監督和制約。”莊德水分析。
這就導致了一些一把手把醫院當成“私人領地”。谷東陽在擔任郴州三院院長的12年中,多次違反議事規則,以院長辦公會等方式,按照自己的主觀意愿研究通過重大項目,將醫院項目指定給其熟人或特定關系人承攬。
相關辦案人員表示,谷東陽在醫院常以“谷老大”自居,經營以自己為中心、以醫院部分中層領導等為成員的“項目圈”,在醫院重點項目研究上通過事先溝通來“定調子”,內定供應商和工程商,撈取好處。
鄰水縣第二人民醫院原院長張曉明也熱衷于搞團團伙伙。辦案人員王創介紹,他在藥品、醫療器械的采購上大包大攬,有章不循。
從2003年到2020年,跟隨張曉明的任職軌跡,與其一直保持著“良好關系”的供應商左某通過掛靠多家醫藥公司,向九龍中心衛生院、鄰水縣第二人民醫院銷售藥品。17年里,左某向鄰水縣第二人民醫院僅銷售藥品就達9000余萬元,張曉明收取“回扣”900余萬元。
記者梳理醫療系統腐敗案件發現,在一些醫療資源更豐富、醫療條件更好的醫院,一把手收受的非法財物更甚。
據已落馬的云南省第一人民醫院原院長王天朝交代,他在2004年至2014年間,收受了建筑老板賄賂1500多萬元,收受藥商和醫療設備商賄賂3000多萬元,收受房地產公司老總賄賂房子100套、車位100個,價值8000多萬元。

楚雄州中醫醫院原黨委書記、院長楊本雷收受賄賂但“一分不敢花”。
云南楚雄州中醫醫院原黨委書記、院長楊本雷利用職務之便收受“回扣”,但14年間卻是一分不敢花。他將巨額賄金藏匿于幾個比成年人還要高大的酒罐內。由于時間較久遠,打開后錢款已經發霉,散發出難聞的氣味。縱觀落馬的院長,可以發現,他們多是某一領域的行家里手。比如楊本雷,自35歲起就擔任了楚雄州中醫院院長,是我國彝族醫藥的發掘者之一、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醫療專家;無錫市第二人民醫院原院長易利華更是獲得過“全國優秀院長”“全國衛生系統先進工作者”等稱號。
專家型院長為何頻落馬?四川省衛生健康委員會有關人員認為,客觀上這與醫療系統的相對封閉性有關。大多數院長跨地區交流的很少,上升空間單一。就像張曉明所說,“說實話,開始的初心還是為了治病救人,當一個好醫生。但自2003年收到‘回扣’后,反正啥事也沒有,就一發不可收拾”。
在張曉明被查處后,鄰水縣第二人民醫院多名干部職工被立案審查調查,41人主動說清問題,上交違紀款180余萬元。
“一查就是一窩。”有關辦案人員指出,由于醫療衛生系統相對獨立封閉,且環環相接,單個人員很難完成犯罪。上至院長、副院長,下至藥械科長、財務科長、信息科人員、采購員、醫務人員,往往查處一案牽出數案,查獲一人牽出數人甚至數十人,形成窩案串案。
易利華在擔任江蘇無錫市第二人民醫院院長期間,為一些醫藥代表的產品進入該院提供幫助,并通過低價買房、高價賣房、報支機票等方式收受賄賂。通過易利華案,辦案人員順藤摸瓜發現,該醫院信息系統的醫生將統方數據出售給醫藥代表,對醫生進行精準公關,報以“回扣”。
“利益驅動和關系網的影響確實太厲害了,很多醫生的后面都有看不見的手。”歸案后的易利華如是說。
易利華所說的“看不見的手”,指的就是隱藏在醫藥領域中的利益網、潛規則。受到這種潛規則的影響,一些醫院的管理人員和醫生甚至有了“法不責眾”的觀念,將潛規則變成了明規則,導致部分地區醫療腐敗成風。
“進口的材料回扣15%,國產的材料回扣20%。人都有一個從眾心理,一次、兩次逃得過,十次肯定還要去拿的。你不拿,可能真的需要一個堅強的內心。”面對高“回扣”的誘惑,江蘇無錫市錫山人民醫院骨科原主任徐宏亮坦言。
在徐宏亮所在科室,收受“回扣”早已形成默契鏈。徐宏亮與耗材供應商戴某、周某等人,心照不宣地約定以國產產品銷售額的20%、進口產品銷售額的15%作為回扣比例,并安排骨科醫生孫某、惠某來妥善安置高達915萬元的回扣款。
這筆數量不小的“回扣”,除部分回扣款用于科室支出外,余款按照職級、工作年限等確定的系數分配給科室醫生,其中徐宏亮本人分得139.15萬元。
同樣,浙江麗水市中心醫院麻醉科原主任雷李培案也有類似操作。在該院麻醉科使用新晨醫藥的5種藥品中,5ml的常用注射液左布比卡因,中標價20元,回扣費5元,達到中標價的25%。拿到回扣款后,雷李培將部分上交麻醉科,由科室集中管理,除了按每個醫生的開藥量分配給醫生外,還會留下一部分作為科室公共活動經費。剩余的歸雷李培個人所有。
從供貨端來看,在安徽淮北曾出現一個耗材經銷商被查,同城5家醫院、12人、40個科室“淪陷”的案件。為了在醫院“暢通無阻”,醫用耗材經銷商李慶頗為大方,從醫院院長到經手工作人員都成為其行賄對象。其中淮北市人民醫院的32個科室名列其中,“回扣”多被科室醫生瓜分以及用于科室日常公共開支。
無錫市錫山區檢察院檢察長何瑩稱,拿這筆“回扣”的人有一種錯誤觀念,他們認為只要不是自己中飽私囊,就不是犯罪。一旦出了問題,則希望組織出面來化解,要么搞攻守同盟、互相掩護。
在相關辦案人員看來,醫療腐敗屢禁不絕是多種原因造成的。一方面是部分醫院內部有章不循,監督乏力。另一方面,醫院作為國有事業單位參與市場經營,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此外,一些基層醫院的醫務人員普遍待遇較低,容易滋生權力尋租。
“醫療單位是一個獨立性很強的單位。實際上,目前針對這塊的監督機制并不少,關鍵是要把這些制度落到實處。”莊德水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