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本刊全媒體見習記者 李浩瑄
早上9點,趙漢儒緩緩步行至離家百米外的一間古建設計工作室。這間工作室由他的兩個兒子經營,趙漢儒從不過問經營情況,只為設計圖執筆,一坐下來繪圖就是兩三個小時。這是趙漢儒退休后的常態,今年他80歲,滿頭銀發。
從1972年作為一名石工進入三蘇祠修花壇,到成為一名古建筑設計師,趙漢儒與古建筑已經打了49年的交道。三蘇祠南大門、紗行、丹棱大雅堂……眉山幾乎所有仿古建筑都在趙漢儒的筆下誕生。還有不少設計單位從成都趕來,請趙漢儒全權設計或者提出修改意見。
這段時間,趙漢儒正在完善仁壽金泉宮的設計圖。他不擅長用電腦,依然保持著數十年前紙筆作圖的習慣,一副老花鏡下面,筆尖發出流暢的沙沙聲。
眉山三蘇祠是改變趙漢儒命運的地方。這個距離趙漢儒家鄉東坡區大石橋街道江公村僅6公里的園林建筑群,曾經“遙不可及”。
年少時期的趙漢儒在啟蒙老師的鼓舞下走上美術道路。1959年,18歲的他考上樂山師范??茖W校的美術班,“在當時這可是尖子班?!壁w漢儒說,可惜在還有半年就能畢業的時候,因為處于三年困難時期,學校要裁員減輕國家負擔,城鎮人口轉去眉山師專,農村人口則回到農村。
“我當時就想著這輩子可能再也無法從事喜歡的美術事業了。但我一心想要走出去,不愿意留在村子里?!痹诩腋闪?年農活后,趙漢儒決定走出村莊。
到了城里,進不了正式單位,趙漢儒就去永光電站抬石頭,“那時候年輕,二十幾歲有的是力氣,別人不愿意做的我都做,就為了多掙點工分?!壁w漢儒的工錢還得省出一些買顏料,因為他休息時總是在畫畫,身邊的工友們稱他為“畫家”。
“我以前的同學幫助了我很多,說我有文化、會畫畫,可以學著打石頭。他們給我找手冊、找鏨子、找尺子,于是我‘吃百家飯’,在做工的間隙自學,慢慢把石工的本事給練出來了,后來回到村子里,大家都認準了要找我刻碑?!?/p>
一年后,趙漢儒去到了位于洪雅大山里的王河電站,這里的條件更艱苦。山里很冷,哪怕在夏季,下班后回到宿舍,趙漢儒的顏料也結成了冰塊。
抬了幾年的石頭后,1972年,經樂山師專美術班的老同學介紹,趙漢儒得到了進入三蘇祠修石花壇的機會。
石花壇是趙漢儒在三蘇祠修的第一件物品,不是文物,如今已經拆了。當初修好石花壇后,趙漢儒自己琢磨著在花壇壁上雕起了花來,“我同學過來一看覺得還不錯,就給我找來了資料,讓我挨著把花壇四周都雕完。”
時任三蘇祠博物館館長的胡慧芬看了趙漢儒雕的石花壇,問他愿不愿意留下來,“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留下來后,趙漢儒主要做他熟悉的石工工作,同時還開始學習做泥工和木工。“三蘇祠里有眉山一流的工匠,我跟著他們學,慢慢就被培養出來了?!?/p>
改革開放初期,文物事業得到黨和國家的高度重視。特別是1980年,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后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文物工作大會,國務院下發了《關于加強歷史文物、古建筑和文物古跡保護的兩個文件的通知》。
就在這一年,四川省首個古建石窟藝術研習班開班,胡慧芬破例為趙漢儒這個臨時工爭取了一個學習名額。踏進這所研習班,趙漢儒才算正式邁進了古建藝術的大門。
1981年,趙漢儒學成歸來,設計的第一件古建作品,便是三蘇祠南大門。當時,三蘇祠南大門還是1928年由眉山地方官紳集議拓建的,形如牌坊。趙漢儒將明清川西民居建筑風格與牌坊設計結合,做成了三檐歇山式,大門坐北朝南,中為門廳,東邊和西邊各有一間耳房,房面為筒瓦,正脊兩端飾鴟吻,有卷草式圖案,垂脊、戧脊,飾龍頭和卷草式圖案,成為眉山如今一座標志性建筑。
就這樣,從門面到內里,在趙漢儒等人的參與下,三蘇祠歷經數十年修繕,在保留歷史韻味的同時,煥發出新的朝氣。

趙漢儒(右)在完善仁壽金泉宮設計圖,他的大兒子趙井云在旁觀看。
在三蘇祠工作了一輩子的趙漢儒,一直都只能算是長期聘用的臨時工。
趙漢儒工作沒幾年,當時三蘇祠的領導要了兩個轉正名額,條件是有城鎮戶口,結果一名城鎮戶口的砌工轉正了,另一名農村戶口的木工見轉正無望便離開了。趙漢儒決定留下來繼續當臨時工:“我只會搞技術,不會做市場,更何況離開三蘇祠我不會再有這么好的環境做美術相關的事業了?!?/p>
當時趙漢儒所在的園林基建科設立了苗圃組、質保組、建設組3個組,建設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有趙漢儒一個人,古建屋頂漏雨、瓦片移位后的修復工作都是他一個人去干。
90年代的時候,趙漢儒已成為眉山的古建專家,眉山還沒建地級市,當時的樂山市園林局局長是眉山人,他專程找到趙漢儒向他拋出橄欖枝,希望他到樂山市園林局工作,并且可以為趙漢儒一家人解決戶口問題?!澳菚r候城市戶口可比農村戶口金貴不少,更何況是從縣城進入市里工作,但我一想到三蘇祠培養了我,我就這么走了,實在是不地道?!壁w漢儒拒絕了對方的邀請,還是選擇留在三蘇祠。
2003年,趙漢儒退休了。曾與趙漢儒共事的三蘇祠現任園林基建部部長林小平記得很清楚,趙漢儒平時不喝酒,在為他慶祝退休的散伙飯上,他卻主動提出倒點酒來喝。趙漢儒端起酒杯,只平靜地說了句:“三蘇祠就交給你們了?!?/p>
之后,三蘇祠博物館經過認真研究,決定終身聘請趙漢儒擔任顧問,趙漢儒第三次留在了三蘇祠。
如今,趙漢儒空閑時也會經常去三蘇祠轉轉,他對這里的一磚一瓦如數家珍。
2013年“4·20”蘆山地震后,三蘇祠的古建筑暴露出不少問題,披風榭的榫卯結構松動,亭子出現傾斜現象,屋頂的瓦片也滑落不少,國家文物局派了專家前來查看,提出必須馬上進行修復。
趙漢儒從家中抱了厚厚一疊圖紙過來,文物局的專家們翻看后詢問:“這些圖紙是電腦打出來的嗎?”趙漢儒回答是他手繪的,專家們聽后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說:“這種水平的手繪圖在全國都很少見!”
“古代建筑有自己的建筑原理,也有那個時期該有的風格,不是想怎么修就怎么修。”趙漢儒說,負責修復古建的工匠不僅要有高超技藝,更要具備歷史與文化積淀,能夠依照古建筑的自身價值、人文環境和歷史地位等不同因素來進行修復。
參與三蘇祠災后修繕工作時,趙漢儒拿出自己多年來整理的資料,和修繕團隊一一研究,恪守“修舊如舊”的原則,悉心研究每個建筑、碑刻修復的部件,思考如何還原。
三蘇祠建筑基本是木質建筑,許多木材經過歲月洗禮和白蟻的啃噬不能再用。為了“守舊”,修繕中需要的許多木材也是趙漢儒四處尋找獲得。
林小平最近一次麻煩趙漢儒,是因為前年三蘇祠南堂裝修時,發現屋頂漏雨。
“南堂也是十多年前趙工設計修建的,我不清楚房屋結構便找到了他,他立即就給我復印了結構圖,還制定了維修方案。遇到難題給他打電話,他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地幫助我們?!绷中∑秸f,在南堂維修期間,78歲的趙漢儒3次專程趕到施工現場,有兩次是林小平開車去接的,另一次因為林小平走不開,他便獨自乘坐公交車前來。
對于三蘇祠的感情,趙漢儒說他從不喜歡掛在嘴上,他告訴記者:“我是個臨時工,但我從沒把自己當成臨時工?!?/p>

趙漢儒手繪的三蘇祠南大門圖紙。
趙漢儒有4個孩子,大兒子趙井云是他心目中的手藝繼承人,從小就帶在身邊撫養。上世紀70年代,趙漢儒在三蘇祠上班,趙井云就在旁邊的城關一小上學,由于住宿條件不允許,趙井云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則留在農村老家。
“母親不在身邊,我的衣服破了都是父親給我縫補,他的針線活做得比母親還細致?!背诉@個,趙井云忘不掉的便是父親下班回家的晚上,點起煤油燈趴在桌上畫圖的情景,“好像受他的影響,我從小到大從沒想過要做古建工作以外的事?!?/p>
父親設計了三蘇祠的南大門,趙井云“沾了不少光”,小時候在同學們面前倍兒有面?!白≡谌K祠、長在三蘇祠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平時我們三蘇祠里的同齡人有上不完的藝術班,老師全都是眉山在繪畫、書法、雕刻領域最有造詣的人?!?/p>
趙井云最開始接觸的是石刻,也都是趙漢儒手把手教的。趙漢儒的言傳身教,不僅教形,也教神。
位于東坡區廣濟鄉連鰲村一塊平整大石壁上的連鰲山石刻,是蘇東坡青年時代的手書,也是全國現存最大的蘇軾墨寶遺跡。經過漫長歲月,石刻終需修復。但是,要修復每個字長和寬都超過3米的巨大石刻,還要還原蘇東坡書法神韻,不是輕易能辦到的。
有兩人辦到了。一個是清光緒年間的丹棱縣令莊定域,他對“連鰲山”三字進行了疏鑿和加深,并設置石欄和保護碑。另一個人是趙漢儒。1999年,趙漢儒不僅對連鰲山石刻作了修復,還將它“神”還原,“搬”進三蘇祠。
“父親不僅圖紙畫得好,古建修得好,他的石刻手藝也是一絕。我從小就跟著他學,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就能勤工儉學了?!壁w井云說,母親是農民,父親的工資要養活一家。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趙井云在三蘇祠里幫著翻瓦、做石雕、木雕和灰塑,這樣一個寒暑假下來,下一學期的學費就夠了。
在退休前,趙漢儒一直住在三蘇祠的員工宿舍,老家的4畝土地,和另外3個子女的生活起居都由妻子一人承擔。后來,老家的地劃入了主城區,房子也拆遷了,老兩口住進了安置房,得以安享晚年。
“但要讓他不作圖是不可能的?!壁w井云說,“他根本就閑不下來,他的世界很單純,只要能一直有圖給他畫著就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