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棣
《毛澤東傳》的作者羅斯·特里爾先生今年又有一本新書問世,書名就叫Australian Bush To Tiananmen Square(《從澳洲灌木叢林來到天安門廣場》)。封面上端是一張作者身穿汗背心、雙手握蛇的素顏照片和一張攝有三只袋鼠的美圖,下端是作者身著白色西裝襯衫站立在北京天安門廣場金水橋前的留影,背景是天安門城樓上的巨幅標語“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和毛澤東畫像。猛然看見書名時我的耳邊竟然響起了當年胡松華那首膾炙人口的贊歌:“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盡管這樣的聯想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卻有著一層毋庸置疑的內在邏輯。當年的羅斯的確是從澳洲灌木叢林來到天安門廣場的唯一西方人士,而如今他的《毛澤東傳》已經在中國暢銷一百多萬冊。
這位出生在澳洲鄉間又去了墨爾本大學深造的年輕大學生,當年不僅拜讀過毛澤東的《實踐論》、《矛盾論》和《反對自由主義》,還熟讀了“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至今都還能大段地背誦。1964年,當他的老師們普遍頌揚印度的民主化道路時,他卻想要知道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是否更加高效。抱著這樣的好奇,他敲遍了中國駐東歐各國大使館的大門,終于拿到了進入紅色中國的簽證,成為舉世矚目的、實地采訪報道中國的西方人士。隨后他又去哈佛大學深造,學習漢語,成為一名真正的“中國通”。
1971年,當他陪同澳大利亞工黨主席惠特拉姆訪問北京受到周恩來接見時,總理微笑著問他:“你的中文是在哪里學的?”他回答說:“在美國。”周恩來聞聽后精神為之一振,說:“一個澳大利亞人在美國學會中文,很好啊!”周總理還表揚他,說他是惠特拉姆的“先遣官”。而實際上他并非惠特拉姆派出的“先遣官”,而是中方為了接待好惠特拉姆,事先安排他提早到達北京,向他仔細詢問一切相關事宜。
他在哈佛除了學習漢語,還做了基辛格博士五年的學生。而似乎對他影響最大、或者說他最為尊重的還另有三位大牌教授:費正清、亨廷頓、本杰明·史華慈。不過從書里亦可以看出,當年哈佛的教授中也并非個個都是那樣了不起。
作者去哈佛讀研究生的經歷也非常的戲劇化。首先,由于他到訪過紅色中國并做了詳細報道,美國駐澳大利亞使館竟然拒絕發給他簽證,后來,還是由澳大利亞的一位政治大人物給美國使館寫信干預,才使他終于拿到了簽證。而抵達哈佛的當天,為了找地方住,他在校園內發現一張招租廣告,登門做了房客才發現房東竟然是鼎鼎大名的美國前任駐華外交官約翰·文森特,在麥卡錫主義猖獗時受到迫害。熟悉并了解房東的為人和歷史之后,羅斯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出來打抱不平,在著名刊物《大西洋月刊》上發表了替之鳴不平的文章,引起美國政界及外交界的普遍同情與注意,算是為約翰平了反,而羅斯本人也一舉成名天下知。
羅斯在哈佛畢業后留校任教,成為年輕的教授。與此同時,他又不斷地書寫中國,筆耕不輟,由于他的文筆生動,每本書都能暢銷,每篇文章皆能引起政界、學界的重視與轟動。基辛格曾當面對他說,自己已經告知尼克松總統,羅斯的文章是其訪華前首先必讀的材料。尼克松訪華時,羅斯在電視里頻頻出鏡,一度成為家喻戶曉的公眾人物,也因此而遭到羨慕嫉妒恨,反而在哈佛大學沒能順利拿到終身教授的席位,成為一位地地道道被寫作耽誤了的學者,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今日在哈佛大學主持整個燕京學社的前費正清中心主任伊麗莎白·佩里教授,不僅對作為學者的羅斯評價極高,對他的這本新書寫作也評價極好,她認為該書“同時具有深厚的個人性和決斷性的分析能力”。的確,在我看來,書中最精彩的部分恰恰是作者敘事過程中往往不經意地透露出許許多多政界學界歷史人物、各路精英大佬們的非凡智慧與精辟認知。例如,對于亨廷頓教授,人們今天仿佛只記得他的文明沖突論,而羅斯在書里則明確指出:亨廷頓認為,二十世紀中葉最大的成就是中國幾百年來終于有了一個可以治理國家的政府。亨廷頓還堅持認為,國與國之間最大的差別不在于政府的形式而在于其干預的程度。這樣的觀點,站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下,是不是更顯得能夠經得住歷史的考驗啊。
書中還寫道,1972年尼克松訪華以后,業已高齡但對中國仍飽含深情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女士曾熱切地希望能夠再度來華,可惜由于當時人們思想的局限,未能拿到中國簽證。而她當時就對羅斯說:“國與國之間有代溝,中美之間的許多差異都是因為中國老而美國年輕。”她還說她不相信民主,可是卻又說:“但是我相信偉大的民族及其對其他民族的善良。”這話在今天聽來又是何等的睿智。
書中還提及,基辛格曾對羅斯抱怨說:“和中國人談判,對方是有原則的。而日本人則毫無框架,討論或談判都沒有知識內容,既不主動提建議也不對你做出回應,真拿他沒辦法。”有一位英國的亞洲專家甚至說:“不要徒勞地去猜測亞洲人會怎樣想,只要你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可以了。”羅斯認為尼克松與基辛格正是由于做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成功地完成了對華關系的突破。
余生也晚,未能有機會聆聽費正清先生的教誨。此次讀書過程中,也從羅斯的轉述與分析中看出費正清先生對中國文化的精深理解。例如羅斯說到,費正清認為,如果過多地用外國的因素來解釋中國發生的一切,這在中國人看來,其實是非常有悖于儒家思想的。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而費正清先生是徹底明了中國人骨子里的這份自信的。
自從出版社邀請羅斯為我的書審稿并作序以后,我們逐漸相知相識。在多年的交往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羅斯對于華人是絕對平等的,絲毫沒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他對中國社會各階層的人群也都予以尊重。所以,在這本書里他也引述了他與眾多中國人的交往接觸,有大段的精彩對話記錄,我這里就不一一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