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新強 于欣琪
內容提要:綜觀2020年度山東新詩的整體創作情況,對于“疫情時代”充滿變動的社會現實的表現,對于人類心靈深處的隱秘和自我之多面的探尋,對于地方經驗的呈現和詩意“返鄉”的自覺,成為山東詩人所關注的重要話題。大量優秀詩作的誕生不僅化身時代的“見證”,更展現出山東新詩繁榮發展的可喜面貌。
關鍵詞:2020年 山東新詩 新冠疫情 文化根脈
2020年無疑是不同尋常的一年,突然爆發的新冠肺炎疫情造成了社會現實的劇烈變動,在很大程度上改寫了人類世界的歷史進程。而在這一年中,山東詩人們置身于時代的風口浪尖,經歷著現實的變幻莫測和生活秩序的徹底顛覆,因而產生了沉痛難言的生命體驗,并由此不斷衍生出更為深刻的生存哲思。盡管阿多諾曾有言稱:“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①,意在說明當文明招致戰爭與殺戮的一刻,寫詩的行為本身所具有的倫理層面的困境。但面對前所未有的災難的降臨,山東詩人一方面以詩歌“見證”時代的“傷痕”,使文學承擔起對歷史、現實乃至人性進行反思的責任,另一方面發揮詩歌本身的審美功能,憑借詩性的語詞穿透時空,抵達內心幽微敏感之處,獲取對個體人生的重新理解。與此同時,伴隨著“異鄉”經驗的不斷豐富,山東詩人通過詩意地“返鄉”同現實中遭逢的困頓、痛苦與無奈抗衡,尋覓精神的棲息之所,探索深植于心中的文化根脈,不斷建構與豐富詩歌意義上“山東”的文學版圖。
一、通向外界:重構現實生活的邏輯
詩人宇向曾在新世紀初期談及山東詩人群體對現實生活的“詩性關懷”:“在山東,大多數優秀的詩人是沉潛的、冷靜的,他們不喧嘩,不隨波逐流也不急功近利,對詩歌的現狀更愿意與詩壇保持互動的關系而不是被同化,更愿意去生活而不是盲從?!雹谫|樸厚重的美學風格和強烈的現實關懷是山東詩人的創作特色,其對于自己置身的日常生活和所處時代的體察與沉思,使得山東新詩構筑起大氣沉穩的格局與氣象。2020年,田暖接續起山東詩人這一創作傳統,她作為“濟寧詩群”的代表,在文學雜志《綠洲》所設置的“新絲綢之路城市詩群展”欄目中發表了一首名為《見證》的詩歌:
一個幻覺般的世界,正在真實發生
仿佛誰向湖心投了一枚石子
漣漪不斷地遞出漣漪
后來是風暴遞出了風暴,它的魔力
勝過原子彈。但是你看不見
它的煙霧有著最隱秘的擴散
從一進入二,進入三
從一個空間進入另一個空間
從身體進入心靈
從生進入死……進入混亂、熔斷和自危
它將進入的更多,勝過雷霆、閃電
和世界上的恐怖活動
我們必須抱成一團,對抗
這龐大的危難和恐懼不安
必須接受這一切,用更龐大的力量
養育更強大的活著和萬物的生機
投入湖心的“石子”是解讀這首詩歌的密鑰,“石子”的力打破了水面的平靜,從“漣漪”中蕩出“漣漪”,從“風暴”里引發“風暴”,而這恰恰象征著此時此刻難以遏制的災難,其爆發與蔓延的整個過程。詩人在詩的起始處便寫道:“一個幻覺般的世界,正在真實發生”,“幻覺”與“真實”的對舉,昭示著現實世界中發生的一切遠比詩人的想象更具“不真實感”,同時,也從另一方面表現出詩人以詩歌的形式言說時代之“痛”的企圖。
實際上,田暖的詩為理解2020年度山東新詩創作提供了一個最為重要的關鍵詞——“見證”。在這一年中,山東詩人發表了大量詩作,用以“見證”外部世界的變化,書寫自身對于時代的感知?!洱R魯周刊》曾以“疫情面前,詩歌何為”為主題,刊登了阿華、田暖、陳亮、孫方杰、蘇雨景、軒轅軾軻、老四等山東詩人于疫情之中所創作的詩歌,以此“作為側面,記錄人心”③。其中,軒轅軾軻在詩中寫道:“從外地回來的蘭陵村民林化東/怕萬一連累了鄉親/把貨車開進麥田里自我隔離/三天三夜只啃了兩個煎餅”(《麥田里的守望》);“凌晨五點/我一掀窗簾/看到路兩旁/停得密密麻麻的車中間/一個人騎電動車而過/我心想/‘肯定他有緊急任務’”(《寒冬夜行人》)。詩人的語言力圖規避掉情感的渲染,通過如同攝影機鏡頭般的筆觸,記錄下“非常時期”生活中的微小細節。從在麥田中忍受饑餓進行“自我隔離”的“蘭陵村民林化東”,到基于“我”的視點而觀察到的疾馳于馬路之上的“寒冬夜行人”,從具體熟悉的身邊人到無名的陌生人,甚至可推衍到生活中的每一個普通人,這些形象共同構筑起疫情時代的社會面貌。
同樣,董慶月在詩歌《走廊素描》中也勾勒出一幅“抗疫”的現實圖景:“你被包裹得只剩下眼睛/甚至眼睛里/讓你痛得看不到陽光/你眼神堅決,看見了/某種人世間獨有的光——/一個四歲的孩子,在隔離玻璃面前/張開雙手向你索要擁抱/你痛恨自己過于卑微/任何植物都可以選擇重生/任何偶然的種子都必經發芽/……任何一切都可以復位而井然/并分毫不損不露痕跡/存在著/而自己是多么脆弱”,詩人刻畫了疫情期間醫院走廊的一角,在這個有限的空間之內,醫者與病患之間隔空對視,面對年輕而鮮活的生命,醫者的內心涌動起憐憫、自責、沉痛、無力等復雜情感。詩中的“你”既是疫情的親歷者與見證人,更是詩人內心的鏡像,植物重生、種子發芽、萬事萬物各歸其位,在宇宙間強大的自然秩序面前,人類是多么卑微與渺小,而“你”對于“存在”之“脆弱”的體察,正是詩人于災難之中攫取的深刻反思。
相比于軒轅軾軻和董慶月對于疫情時期生活片段的直接刻畫,紫藤晴兒則在現實的觸發下,用意象的隱喻傳遞出自己關于當下的感知。2020年,紫藤晴兒圍繞著“蝴蝶”的意象,寫下多首同題之作——“整個春天的隔離我有流放的心/蝴蝶在哪呢,它們一定在飛,從春天/抵達著春天/它們有風暴般的漩渦,虛擬了一個宇宙的/中心/仿佛世界也在它的邊緣上/仿佛它的震顫和重生都是一次日新月異”(《蝴蝶》),詩人憑借“蝴蝶”的意象聯系起外部現實與個體的自我感受,雖然“整個春天的隔離”帶來生活的停擺與凝滯,但抒情主人公“流放的心”并沒有就此擱置,“蝴蝶”意象作為生命的象征,替代“我”抵達春天、獲得自由。而在另一首名為《蝴蝶》的詩中,詩人創造性地以“蝴蝶”的“動”沖決生活的靜止,以其“本能的蛻變”象征萬物新生的可能:“折疊的翅膀疊加了神的寓意/仿佛恩寵過的山河/被它圍繞/并非脆弱的肢體/思想的謬論也將被它壓低/敘述著一場本能的蛻變//抽身的力量有著無聲的空。它擊潰了一切的動/也打破了生活的僵局”。從“莊周夢蝶”的典故到布羅茨基的詩語,“蝴蝶”在其間承載了繁復的隱喻功能,紫藤晴兒更是藉由這一意象串聯起夢境與現實、生存與死亡、脆弱與強大等相悖的概念,以抽象化的詩性表達折射出自己的生存感悟。
“人用廢墟中找到的殘余來建造詩歌?!雹転碾y打破現實世界的平衡,而詩人則用詩歌重建生活的秩序,誠如路也在創作談中的感嘆:“在個人生活的地震廢墟上,竟還搖曳著這樣一些小花——一些劫后余生的詩篇”⑤,她曾在2014年參觀汶川地震遺址之后,寫下了近百首關于“江心洲”的詩歌,用以重新解讀個人生活乃至人與自然的關系等重要話題。那么,“劫后余生”的人們面對“后疫情時代”又產生了怎樣的思考?青年一代的山東詩人小西在《庚子年立春日》中則作出更為明確的表達:“從南方的朋友那里得知/一小部分春意開始拱動土壤/露水在苔蘚上做了記號。//所有活著的事物/都在自然界的輪回中,準確找到了/明亮,或蔭蔽的位置。//唯石頭和逝者一直恪守著沉默/大地沒有給他們/申辯與復活的機會”,當外部世界的一切恢復了自足且規律地運轉,誰能使消逝的生命“復活”,替那些“恪守著沉默”的“逝者”發聲?在這里,詩歌以另一種方式“見證”,它用詩性的言說銘記災難之中被人遺忘的種種痛苦與不幸。與此同時,“石頭”與“逝者”兩種意象符號的并置,無疑使人想起保羅·策蘭的著名詩句——“是石頭決定開花的時候”(《花冠》),“石頭”象征著無言的苦難承擔者,這一意象因反復出現在策蘭的作品之中而成為經典的隱喻。作為“奧斯維辛”之后的“幸存者”,策蘭同樣選擇以詩歌“見證”,他在《不萊梅文學獎獲獎致辭》中談到:“詩歌不是沒有時間性的,誠然,它要求成為永恒,它尋找,它穿過并把握時代……以其存在走向語言,尋找現實的傷口和現實的人?!雹拊姼柚兴N含的審美體驗,必然同詩人基于自己的生活經驗而產生的對人生境遇以及外在世界的思考密切關聯,詩人正是憑借詩歌不斷“尋找現實的傷口”,并以另一種方式縫合現實。
2020年,山東詩人不僅有感于疫情來臨而寫下災難的“證詞”,更是在強烈的時代感召和其自身所具有的現實關懷下,創作出大量詩作,觸及現實問題的不同側面——一直以來關注著打工人生存境遇的山東詩人趙大海,在這一年度發表的散文詩組章《螞蟻黑小小》中,通過形象化的譬喻將從四面八方涌入城市的外來務工者比作“螞蟻”,并由此刻畫了這些“黑小小”們的遭遇,以時間順序寫出“黑小小”從初到城市、充滿希望,到尋覓工作、艱苦生存的整個過程。“俯下身,看見了生命的動蕩和堅韌。/一場大雪,哽在半空”(《繩索》),詩人在極具現實關懷的底層視野之中,感受著生命的微小鼻息,用質樸活潑的語言和充滿想象力的表達方式,描繪出外來務工者在物質生活、精神生活、思鄉情愫等方面的困頓狀態。
而60后山東詩人孫方杰在本年度發表兩萬余字的長詩《鋼廠》中,回顧了自己于80年代在濰坊鋼廠工作的經歷。詩人極具創新性地通過“散章”“手記”“詩歌”三個部分架構起整部作品,“散章”的自述性、“手記”的敘事性以及“詩歌”部分意象的組接與意義的傳達,使得全詩產生了多重對話的效果。詩歌的內容則圍繞“鋼鐵”這一核心意象層層展開:“我打了一幅鋼鐵的棺材/我的青春在里面,等待蓋棺定論/傲氣和張狂,在我的血液里/躁動不止”,“它怎么生銹,我就怎么生銹/它怎么口是心非/我就怎么言不由衷”,“或許鋼鐵理解/我不住的追尋。有我恰如其分的命運/與之相應”……詩人將“鋼鐵”熔鑄進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語言乃至自己的命運之中,他以堅硬的“鋼鐵”標識著自己的良知與品格,以“鋼廠”里艱澀的勞動生活以及車間中形形色色小人物的人生浮沉,展現時代投射其中的深刻印痕。
此外,山東詩人更是試圖以詩歌把握當前時代的脈搏,敏銳地感知著這個急遽變化的外部世界?!包S金的屋頂/我挪動著電腦的不同位置/與世界關聯”(紫藤晴兒《柜臺簡史》),互聯網改變了時空的界限,使萬事萬物之間產生新的聯結,詩人藉此擴展無邊的想象,從“卡夫卡的甲蟲”到眼前的“飛蛾”,從“黃金的屋頂”到“精神的海域”,“什么都不是詩,什么也都可以成為詩”,詩人在全新的認知中賦予身邊事物以新的意義。另一方面,“歷史向前流淌,文明把波浪疊加/船尾的廢氣永遠拖在人類身后//那懷著深憂,把世界寫成荒原的人/跟丁香胚芽一起從泥土里復活”(路也《泰晤士河》),與歷史的進步相伴而來的是詩人關于人類文明的隱憂,路也在詩中同寫下《荒原》的艾略特進行對話,憑借詩意的復活抵抗現代生活的虛無,審視現實世界中潛藏的種種危機。
二、直面自我:向內勘探心靈的隱秘
對于時代和生活的深度介入,構成2020年度山東新詩的一個重要側面,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以及旋即變幻的世事,詩人用詩歌重構現實。然而,在外部世界中愈是感到困頓與無力,詩人愈是能夠遣返內心,作出詩意的沉思與表達——
“虛妄的語言沒有力量。請安靜。/請給我一段緩慢的時間/完成拯救”(《迎向未曾消逝的靈光》),東涯在“隨時間逝去的一切”中捕捉“未曾消逝的靈光”和“秘密的直覺”,以此安置靈魂的風暴,點亮內心的燈盞。而在組詩《沉默是一道傷口》之中,詩人同樣試圖穿透生活的表象,解鎖心靈的秘境:“在現實的泥沼與生活的渴望之間/我發現,葦荻那金色的絲線/又構成了另外一種蒼茫,它永無止境”(《蒼?!罚?“靈魂在高天,身體卻深陷泥淖/越獄是要承擔風險的/更多的囚徒”(《隔膜》);“我從來就不喜歡它/——錯誤的紋理帶來錯誤的存在/消亡的走向,無止境的虛空”(《命運》)。現實編織的漩渦、人心之間的隔膜以及命運無常的走向,令詩人反復體味著外部世界的“無序”“紛亂”“遺憾”以及“無趣”,因此,藉由詩歌詮釋內心深處隱秘的情感體驗。
同為女性詩人的微紫也在詩中傳達了自己敏銳的個體感知?!俺厮仨殶釔圩约憾鴮崿F倒影和流動”,“我無法不愛這個世界里我以之為美的東西”,“唯有愛,使生命有意義”(《如此孤獨,如此熱愛》)。詩人將關于美的感受以及對生存意義的思考凝聚在“愛”這個字眼之中,用心體會著周遭事物的美好。從“近處的鳥鳴”聯想到“虛空滴下的泉水”和“炸開的一串串花朵”,從遠處啼叫不歇的“斑鳩”聯想到“預報節氣播谷插秧的信號聲”和“谷物收獲之神奧里西斯的敲鐘人”,微紫透過“愛”理解著個體生命的流轉變化以及“神和世間蒼生共同的愿望和祈求”,并用詩歌書寫出內心豐沛的情感,通過凝練的語詞準確地發出“愛”的聲音——“愛純粹之物,因此言辭就如瀝過的清水,煉過的金子//每一個字要從我內心生長。每一個字都與我息息相同。//每一個字都要有它自己的生命。它不為他者規則而存在。//愛是一個向外也向內發出的聲音?!?/p>
杜立明則將視野溯回至歷史深處,創作了組詩《詩經·國風》,憑借與中國傳統詩歌之間的互文形成橫跨古今的對話,書寫出內心深處關于愛情、友情、理想、人性、靈魂、命運等話題的獨特感受?!盁o望的愛情都是美好的/遺落在眼眸里的野火舞蹈/把你的心臟分成一個個小塊的憂傷/打磨寂寞的鐐銬/擊鼓擊缶叫來那些吞噬我們的事物/然后再試圖逃跑”(《陳風·宛丘》),詩人以現代新詩的形式刻畫出一個情隨舞起卻愛而不得的古典愛情故事,并由此將自己放逐至“靈魂的小丘”之上,以期在此建造神圣的“廟宇”,從而為虔誠的“愛的信徒”找尋到精神的歸宿。同時,詩人通過意象的隱喻進行人性層面的勘探:“黑土地掩埋了習慣黑暗的靈魂/黑色的樹葉因此而歡欣/固執是不可救藥的/欲望和黃金結親//打洞的人們將被自己的身體困住/越來越沉/害怕危險的越被危險所劫持/把心藏起來,留下空殼欺騙路人”(《魏風·碩鼠》),詩歌力圖詮釋固執與欲望、恐懼與欺騙如何使人們將“黑暗的靈魂”掩埋在“黑土地”之中,更是把《詩經》中以人觀鼠的視角倒置,提出“最后的審判者也許是無處不在的鼠類/法律在土地里等著每個人”。
詩歌超越現實經驗,使人直面內心的情感體驗,詩人借此掙脫外部世界的束縛,通過詩意的創造“把感性個體引出了有限性的規定”⑦,以求得內在心靈的擴張。正如朵漁在《默禱》中寫下的詩句:“驟雨初歇,雨后的禪聲讓人焦躁/那因痛苦而降低了高度的天空/并沒有帶來一個內心的天堂/只有一種白色的孤寂在緩慢生長/那是為內心獨白所創設的寂靜/借用但丁的舌頭,我輕輕默禱/仿佛自心底升起的無聲歌詠……你只需飲下這酒,掰開這面包/如同掰開自己卑污的靈魂/驕傲從你手里拿走的東西/羞愧會再次交還給你,分毫不少”。詩人在“驟雨初歇”后的“禪聲”之中體會著內心的痛苦與孤寂,從而進入靈魂深處——“豐饒來自極高處,也在自身的罪里”,他憑借無聲的“默禱”剖視自己的靈魂中“卑污”的一面,并渴望觸碰到一個更為接近的“內心的天堂”。而路也則通過感受外在世界之浩渺來超越個體的有限:“宇宙還在那里,不會被拆遷/想到群星燦爛,想到滄海桑田/所有痛苦都釋然”(《峽谷》);“等到大雪紛飛,埋在泥土里的根莖會發癢/除了羊蹄,沒有誰來丈量雪深/除了信天游,沒有誰知道天地的惆悵”(《悲歌》),詩人體會著天地遼遠的況味,發覺個體相對于無窮的宇宙而言是多么渺小,進而獲得靈魂的自由與釋然。
如果說心靈的無限延展表現出山東詩人對人類精神層面的觀照,那么,“孤獨”的詩學命題則呈現出他們有關個體生命內向性的深度理解?!昂诎凳敲\,孤獨是另一種/命運——誰在巖石上敲門/誰就能在樹葉上酣睡。/四面黎明之前,這里允許擁有無窮的宿營地”(王夫剛《四面山一夜》);“夕陽被西山的巨蟒一口口吞下去/世界陷入了幽深的谷底/燈盞為火柴盒堆起的城市裝上眼睛/比天空的星星更稠密/……這樣的夜晚,孤獨在所難免”(高君《秋色》);“不管是人生孤獨,還是/相思陡峭//一枚落下的松針,內心也有/崛起的山河歲月”(阿華《松針落下》);“北京留我呆一個晚上/讓我從石安門橋,穿越永定門公園/孤獨像顆子彈/一直在試圖槍決我”(杜立明《樂器在墻上,我在人間》)。面對外部世界的無常變化以及現實生活的瑣碎荒誕,詩人更加強烈地感受到個體生命的脆弱和虛無,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隔離,外物與內心、肉身與靈魂之間的互斥與斷裂,使得“孤獨”之感充斥在詩性的表達之中,詩人正是通過詩歌的外在形式,凝聚起自己關于人生境遇、情感經歷、命運起伏以及存在意義的哲理性思考。
與此同時,在2020年,山東詩人不僅重新思索了人與世界、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之間的緊密聯系,更是格外關注到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問題。張強在《骨頭》一詩中刻畫了如此場景:“哦,妹妹,我看見一顆干癟的青稞里/神在發光,我看見我/坐在一枝格桑梅朵上輕輕搖蕩”,“我”在“干癟的青稞”里捕捉到神身上散發的光芒,并由此看見另一個自己,而這個搖蕩在“格桑梅朵”上的“我”是自由的、輕快的、美好的,甚至是同樣具有神性的,這是詩人在山村的貧瘠破敗和趕羊人一生窮困潦倒的苦難境遇之外,藉由詩歌所實現的精神層面的解脫與救贖。而臧海英則在《畫鶴》《我看見一只鴿子在飛》《偷生記》《清點》幾首詩中,通過心中反復描畫無數遍的“白鶴”、沖破肉身飛上天空的“鴿子”以及用“另一個名字”寫作和在夢境中“清點過去”的自己,同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區隔開來。可見,詩歌為人們構建了一個有別于現實世界的想象性空間,詩人正是通過詩歌的創作重構主體經驗,發掘并不存在于現實中的內在自我,從而呈現出自我的多面性特征。
三、尋找家園:生命的漫游與歸返
“現代審美視野內的山東新詩,主要以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沉重的鄉土氣息、精妙的詩思與厚實的倫理感而著稱?!雹噜l土氣息、家園情結以及對故土大地的深厚情感,是山東新詩詩學風格的地域性呈現,不管山東詩人身居何處,對于齊魯大地之上的地方風物、歷史文化以及個人生命體驗的描寫與表現,都是其詩歌的重要主題。特別是在2020年,現實世界中難以預測的變化,使得整個人類世界的生活陷入到未知、緊張與紛亂之中,如同吉狄馬加在長詩《裂開的星球》中所寫的那樣:“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但我知道這個世界/將被改變”⑨。面對生存與死亡、疾病與危難、隔離與漂泊成為人類生活普遍遭際的現實背景,山東詩人更是深切地體會到渺小生命的輾轉流離和現實世界中的種種悲歡,因此,渴盼著通過詩意地“返鄉”探求精神層面的棲息之所,憑借對文化之根的尋覓重新確立自己在宏闊時空中的定位。
首先,對于故鄉生活記憶和個人生存經驗的日常性描寫,表現出山東詩人心系故土的質樸情感。尤克利在詩歌中寫道:“我的思緒,在海角,在天涯,在/走過萬水千山之后,儼然故鄉的河流/從這里找到的了歸宿”(《在天涯,在海角》),作為農民出身的60后詩人,他有著極為豐富的鄉村生活經驗,在組詩《記憶中的陶罐》里,通過對遙遠記憶中的田野作物、農事活動、骨肉親情的回望,展示出北方鄉村的自然風貌和生活圖景,又憑借對“秋天的銀杏樹”“落日的余暉”“九月的菊花”等意象的刻畫,表達出一種青春易逝、時光不再的惋惜之情?!氨秽l村游說著,繼續在時間里趕路/追溯和回憶是同等重要的詞”(《故鄉遲暮》),同樣,時培建也在詩歌中向著記憶深處溯回,在組詩《故鄉第二手稿》中,詩人以洋洋灑灑數千字描繪出故鄉的多重面貌,既包含貧瘠與苦難的一面,同時也充斥著平淡樸實的感動與溫情。此外,他更是將自己的肉身熔鑄進有關故鄉的詩句里:“壟上的風正在查驗我的身體:多年來/心臟處有一塊陰影,呈故鄉的形狀”(《壟上》),字里行間流露著對于故鄉的深切思念。管清志的詩則體現出了較為明顯的時代性特征,2020年,他發表了組詩《寂靜之書》和《光影之間》,從“峨嵋村的黎明”到“興華東路的街口”,從“會唱歌的米水河”到“迎面而來的K1054次列車”,詩人將自己的生命軌跡融入詩中,在記憶與現實的雙重疊加之下,完成對時代變遷的側寫。然而,即便已經走入城市,詩人心中仍然保有那種對鄉土世界的親近之感,當他在“失意的城市”中感受到“詩意同樣乏善可陳”時(《九張面孔》),則試圖復歸田園以尋覓詩性的靈感——“一粒草籽,正慢慢沉浸于泥土/秋光中,一個蹩腳的詩人/在一首詩的結尾植入了牛的喘息”(《秋光》)。
其次,對于齊魯大地之上文化地標的塑造,表現出山東詩人對故土地理風貌與歷史記憶的關注與探尋。在2020年度發表的山東新詩中,“黃河”意象的集中表現成為一大創作景觀,如時培建的《沿黃敘事(組詩)》、葛小明的《黃河入海流》、路延軍的《黃河口的冬天(組詩)》、邵竹君的《走進黃河》、馬行的《就像黃河一樣流著(組詩)》《走在黃河邊上(組詩)》以及王夫剛的《河套八行(組詩)》《甘德爾山,眺望》《大河拐大彎》等詩,將目光聚焦于黃河流域的自然形貌、歷史變遷以及深厚的文化傳統,展現出以齊魯大地為代表的北中國的壯麗景象。其中,既可以看到王夫剛筆下的寬廣無垠、沙石遍野的河套平原,也可以看到路延軍詩中無邊遼闊、蕭瑟荒涼的冬日的黃河入???,橫穿整個中國北方的滔滔河水,連接起古樸而神秘的西部風情與雄渾厚重的中原文化。而曾經求學于南京,又深入羅布泊、藏北等無人區進行勘探的山東詩人馬行,將地理詩歌的書寫作為自己重要的創作方向,相較于其他詩人對于“黃河”雄偉浩蕩形象的展現,馬行則以自己的生命體驗為基點,在凡常而瑣碎的生活片段里,透視著黃河沿岸的歷史變遷。在《走在黃河邊上》一詩中,詩人以一個“游歷者”的姿態觀察著故鄉的種種變化,伴隨其視點的游移,能夠發現被拆掉的“老街”“豆腐巷子村”“草房子”,還有消失不見的“鐵水車”與“青磚小橋”,因此,詩人發出了如此慨嘆:“也許,世上本無村莊/更無黃河//風一吹,但見停在對岸的幾朵白云/也散開了”。葛小明的長詩《黃河入海流》通過擬人化的書寫再現了黃河流經齊魯大地、最終匯入大海的豪邁景象:“黃色的血,已經無法洗清/他還是用盡全力撞開了齊國的大門”,與此同時,詩人更賦予“黃河”一種超越于人間事物的神圣之感——“在黃河頭頂/什么風也不能逗留很久……面對眾生,黃河從不偏袒一方”,表現出奔騰的“黃河”以它的“大”容納著眾生的“小”,以它持續不斷地“動”襯托出萬物之“變”的恒常。
最后,對于農耕文明的崇尚和對于土地的敬畏,為山東詩人的創作提供了詩性的源頭。借用葛小明在2020年度發表的創作談中所談到的話:“生于斯,長于斯,成熟于斯,可以說,鄉土養活了我……所有的事物都有無窮無盡的能量,它們寫不死,它們寫不完。”⑩當前活躍于文壇之上的大部分山東詩人都有著與之相似的經歷和感受,幾千年農耕文明的歷史積淀和鄉土生活中的個體經驗,既為他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與靈感,也讓他們在現實中感受到困阻時能夠獲得精神的慰藉?!斑@個春天死亡如此密集,像是模仿雪花降落一樣。所以,我想跟孩子們交談耕種的愿望更加強烈。春耕,我們從翻地開始,所有的種子已經在深冬做好反省,我們需要把自己的忠誠一并埋進土地,深淺一定要適宜,所有的肥料一定要保持距離?!保河乐堋度兆颖粫r間布置成一種形狀》)面對突然襲來的疾病和災難以及接踵而至的“密集的死亡”,詩人將“生的希望”寄托于“春耕”之中,以期在漫長的“反省”之后重新結出生命的果實。而韓宗寶的組詩《秩序》通過夢境窺探“在異鄉奔波的人”,又在夢境中重返“故鄉的田野”,繼而發現在“濰河灘”的土地之上,“深秋的村莊和原野”白天是“茂盛的青草和莊稼”,晚上則成為“荒蕪的詩篇和烈酒”。馬累則在詩歌中通過“大地”的意象實現內在的自省與超越:“我不知道能否再次回歸/樸素的大地,在這樣一個/喧囂的年代……我不知道一個詞語,/一個母語的詞,它流在/紙上的淚水,能否滌除/我們內心的罪與罰?”(《我的詩歌》)詩人對于故土大地懷有無比純粹的信仰,更將其視作靈魂的向導與精神的指南,因此,才能寫下:“在我的心中有神。/在大地上有一群重現的人,/他們永不忘記麥子倒下的方向。/如果不能分擔大地犧牲的痛苦,/我就會永遠痛苦?!保ā豆枢l》)
總結2020年度山東新詩的創作狀況,可以發現,即便在“非常之年”,山東新詩仍然呈現出極強的生命力以及豐富而多元的文學面貌,既表現出與時代的同頻共振,也蘊含了超越于現實之外的深刻反思。同時,詩歌意義上的“山東”不僅僅對應著空間范圍上的地理區域,更是承載著歷史記憶的文化坐標,以及山東詩人個體生命軌跡的標識和他們展開創作的情感基點。因此,面對生活中突然降臨的這些艱辛時刻,面對漂泊無依的生存處境以及心靈深處難以消解的困惑與不安,山東詩人試圖返回故土大地,尋找豐饒而充滿活力的詩性源頭。所以有理由相信,山東新詩正在形成或者已經具備一種獨立的詩學品格。它處于繁榮發展的歷史階段,無論是對地方經驗的呈現,還是對時代問題的擴展,都顯現出了山東詩人敏銳的感知力、深度的現實關懷、充滿智性的思考以及不同創作主體之間各具特色的詩歌美學。
注釋:
①朱立元主編,李鈞、劉陽副主編:《后現代主義文學理論思潮論稿(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頁。
②宇向:《產地山東——淺談山東詩歌和部分現居山東的詩人》,《詩歌月刊》2003年第2期。
③《疫情面前,詩歌何為?》,《齊魯周刊》2020年第3期。
④[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詩的見證》,黃燦然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3頁。
⑤路也:《廢墟之花——路也詩歌創作談》,《名作欣賞》2015年第10期。
⑥[德]保羅·策蘭:《不萊梅文學獎獲獎致辭》,《保羅·策蘭詩文選》,王家新、芮虎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77頁。
⑦劉小楓:《詩化哲學——德國浪漫美學傳統》,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10頁。
⑧房偉:《新世紀山東新詩的審美意識流變》,《小說評論》2009年第1期。
⑨吉狄馬加:《裂開的星球——獻給全人類和所有的生命》,《十月》2020年第4期。
⑩葛小明:《從經驗閱讀到日常寫作》,《山東文學》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