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民
內容提要:阿來的新作《云中記》以“汶川地震”中的一個村莊“云中村”為敘寫對象,集中書寫了四年之后村中的祭師阿巴執意回到村莊,對受難亡靈的祭祀與安撫,并最終與云中村一起消失的故事。《云中記》雖以地震中的災難故事為創作基礎,但是整部作品的內容卻遠遠超越了現實的災難記憶,由此使其成為對藏族鄉村現代化進程的展現。《云中記》對藏族鄉村的書寫,既是對現代化境遇下藏族鄉村的命運省思、民族文化的憂思,又是對以“藏族鄉村”為代表的中國鄉村現代命運的統一沉思。“云中村”猶如一個中國現代鄉村寓言,它的受難乃至最后的消失,體現出阿來在宏大社會歷史視域下對鄉村現代命運的豐厚而深刻的藝術表現。
關鍵詞:《云中記》 創傷記憶 現代化進程 鄉村寓言 鄉村命運
一場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摧毀了人們千百年來生茲在茲的美好家園,面對這種巨大的創傷,文學能夠做什么?是再次再現那些不堪回首的災難慘狀?是呈現災難中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式”故事?是表現劫后余生的人們對罹難的親人們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還是站在當下的角度敘述災難后人們的何去何從?……在敘述災難的諸多選擇面前,阿來的《云中記》給人們呈現出了另一種敘述的可能:以對死去靈魂的安撫為線索,去追述云中村的前世今生,去追溯云中村文化命運的深層緣由,去省思中國鄉村的命運與前途。
一、一個人的祭祀:對現實創傷記憶的超越
文學對災難、尤其是苦難的書寫極為豐富。文學上較早關于這方面的書寫,主要見于宗教典籍和神話傳說。《圣經》等宗教典籍以及在東西方世界廣為流傳的洪水神話即是典型的代表。在此類災難的書寫中,自然災難雖然表面上是突然爆發、毀天滅地,但是其在后世的解說中卻不是完全的無緣無故、無跡可尋。實際上,每一次大的自然災難,在后世的闡釋中都是對人類文明、尤其是人類倫理狀況的某種回應,換句話說,在宗教典籍以及廣泛流傳的神話傳說中,那些可怕的災難往往是對人類罪惡的某種凈化,是人類自身因自己的貪婪和罪惡遭致的某種毀滅。當人類文明不斷發展,這些帶著“神圣懲罰”性的災難書寫也慢慢被祛除了神秘的氛圍,而那種更注重現世人類情懷的“苦難”書寫則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體現。這些苦難盡管不乏對天災的隱喻,但更多的則是關于人禍的譴責,由此文學也較多地體現出了“詩學正義”的特性。
在科技理性占主導地位的當下社會,人們感受災難的觀念和情感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科學”的制約。在現代社會,災難會被人們以各種“科學”的原因去解釋,這種狀況力求向人們闡釋每一種災難的發生都可以找到某種相對明確的因果緣由,而以往的那種神秘元素、神圣因素則被盡可能地弱化、甚至消解。在當下的災難面前,人們雖然深感悲痛,但是這種情感更多是一種主體性倫理的情緒反應,盡管這種情感可以持續較長的時間,甚至對會當事人造成過度的肉體和精神折磨,形成所謂的“創傷記憶”。創傷記憶,有些學者將其稱之為“消極情感的記憶”。這種情感記憶,主要可以從兩個方面去理解:“源于外力的突發性的暴力打擊和由震驚引發的傷害(情感意義上的傷害)。”①很顯然,創傷記憶既包含身體上的痛苦記憶,又含有精神上的創傷記憶,特別是后者,更是長期在人們的精神世界中占據著顯著的位置,進而對人的情感和行為產生重要的影響。在創傷記憶面前,科學的解釋雖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撫慰那些創傷者的精神世界,但是科學也時常面臨著無能為力的窘迫境地。這種情形在那些具有鮮明民族文化印記的個人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在阿來的《云中記》中,阿巴的創傷記憶呈現出了極為豐富的民族文化意蘊。如果說由于地震造成了云中村九十多人的逝去給阿巴帶來了極大的悲痛體驗,那么這種悲痛不僅緣于那些令人震驚的悲慘場景、那些作為他的鄰居和親人的罹難,而且來自他作為一個祭師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于是在臨行前,他來到移民村的每一戶人家,告訴大家,他將為人們捎去給那些死去的親人準備的東西。阿巴的回去勾起了大家對親人的傷痛,但他告訴人們:“不許悲傷。”他讓大家用歌唱、用祈禱的方式送他回去,這樣會“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凈”。《云中記》中對阿巴創傷記憶的表現更多是基于其作為祭師的特殊身份。這種由祭師身份和使命引發的精神文化層面的愿望,既是基于眼前的災難場景,又是一種超越了現實、融通周遭萬物的生命理念。在此情形下,人們送別阿巴的歌聲也就具有了另一種意蘊。“于是,一村人在汽車站唱起歌來。一村人聚在一起,他們的歌聲在汽車站的屋頂下飄蕩。他們在水泥站臺上搖晃著身體,就像被風吹動的森林一樣。歌唱像是森林在風中深沉的喧嘩。巖石在聽。苔蘚在聽。鳥停在樹上。鹿站在山崗。靈魂在這一切之上,在歌聲之上。”
正是基于對創傷記憶的精神文化理解,《云中記》將主要的內容集中于祭祀與安撫鬼魂的敘寫上。《云中記》以阿巴獨自從山道上攀爬為開端,阿巴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回那個地震中遭受災難、并且被地質專家們預測為將要消失的故鄉——云中村。在云中村活著的人都離開這里后,阿巴義無反顧地回來了。他回來不是對已成為廢墟的故鄉的短暫停留,而是打算再也不回到那個已經沒有了云中村“味道”的移民村。“弓著腰向上的阿巴跟在兩匹馬后面,鼻梁高聳,寬大的鼻翼翕動,他聞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經有四年多時間沒有聞到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滿是這種味道。以前的日子里,他總是在這種味道中走動,在這種味道中坐在樹下休息。身體很熱,味道很濃烈,團團樹蔭圍攏過來,帶來些微的涼氣,那濃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阿巴深深留戀云中村的一切,特別是對那些因為地震而“留”在村子里的“鬼魂”們更是放心不下,他告訴那些勸阻他的人,活著的人有政府照顧,而他的任務是照顧那些在災難中失去的鄉親的鬼魂,他要通過祭祀的方式去完成這一目的。在《云中記》中,從一個人踏上歸程的第一天一直到第七天,以及后面六個月的大多數時間,阿巴都是在做著與祭祀相關的工作,他祭祀的對象主要分為兩個方面。一個是山神阿吾塔毗,是他帶領著先人們來到云中村、并最終在此定居,而阿吾塔毗則在死后成為云中村人世代祭祀的山神。另一個則是那些由于地震而死去的鄉親的鬼魂。雖然二者都同樣重要,但是阿巴做得最多的則是對這些鬼魂們的撫慰。阿巴在回到云中村的半年多時間里,一直力圖與鬼魂們溝通,讓他們平靜下來,引導他們如何寄魂、如何大化。盡管阿巴一直渴望看到鬼魂們的現身,但是他卻沒有如愿。“云中村有過很多鬼魂如何現身的傳說。一頭奶牛會突然說出人話。諸如此類,很多很多。但這些情形,在阿巴回到云中村來的這些日子,都沒有出現。……阿巴以為,陰雨天,鬼魂們會在夜晚的月亮底下圍在一起互相詢問:云中村的活人都去哪里了?那樣,他就有事可干。他回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安撫他們。但他們就像不存在一樣,使他無事可干。”②阿巴雖然有時會很困惑鬼魂的有無,但是他更多的則是對于鬼魂們存在的相信,這不僅是他祭師的身份使然,更是一種對于民族文化的深深信仰。
阿巴的祭祀不僅是對死去靈魂的撫慰,而且還想象性地再現出那些地震受難者的現實人生。阿巴之所以克服各種障礙回云中村去祭祀,這不僅是因為他是所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是云中村人眼中的祭師,而且還因為在地震中逝去的這些人都是鮮活的生命,他們有著自己的美好現實人生,同時有些人在地震中的表現堪稱悲壯、令人敬佩。《云中記》以阿巴的口吻為人們呈現了“死難者們”多樣的現實人生。在這些死者當中,有年輕的幼兒園老師、自己的妹妹、白瑪家的兒子、羅洪家、阿介、阿麥家、祥巴家、謝巴家以及其他遇難者。在云中村,有三十六戶人家,而在地震中有九十三人失去了生命。阿巴走過一家又一家,向那些死去鄰居的鬼魂呼喊:回來!回來!于此同時,那些死難者們過往的人生也不斷浮現在阿巴的記憶中。在地震中,一個年輕的幼兒園老師和孩子們手牽著手,在被挖出來時,大家的手還是牢牢地牽在一起;親愛的妹妹,被水磨坊的巨石砸到了地下;白瑪家那個和善、怕麻煩別人的兒子,走在后面卻被倒塌的房子壓在下面;勤勞的羅洪家,在地震中失去了四個親人;那個孤獨的阿介,在地震中主動放棄逃生的機會;阿麥家,是個以前人丁不旺,后來卻人口眾多的家庭;而祥巴家,則是在村民眼中帶有魔性的家庭;謝巴家,則是主動選擇逃離現代生活而到山上放牧為生……。《云中記》為人們呈現出了一個藏族村莊在現代社會的豐富樣態,以此讓人們盡可能地看到現代社會以云中村為代表的藏族村莊的“真實”。這實際上也是阿來長期以來秉持的小說理念:“在我的理解中,小說家是這樣一種人,他要在不同的國度與不同的種族間傳遞信息,這些信息林林總總,但歸根結底,都是關于溝通與了解,而真實,是溝通與了解最必須的基石。”③阿巴的祭祀是由他自己進行的,這是一個人的祭祀。阿巴在云中村的祭祀可以分為兩個時間段。第一次是在地震剛剛發生后的時日。痛失親人們的村民們處在巨大的悲痛當中,與此同時,他們還出現了某種幻覺。“地震剛過的那些日子,悲傷的人們總是說,昨天夜間夢見某個死去的親人了,或者直接就說在廢墟上,在泉水旁,在大白天的村道上,看見了某個死于地震的人。這種情形發展到后來,有人在白天坐著打個盹,睜開眼睛就說剛才某個死人托夢給了他,睜開眼睛就說,看呀,誰誰的鬼魂正從屋頂上看著我們!那些日子,云中村簡直成了一個鬼世界。在那些人的描述中,云中村的鬼魂都是一臉驚愕的表情,好像到死都沒明白是什么樣的災難降臨在了云中村,什么樣的變故降臨到了自己身上。”在云中村,人們有十幾年沒有怎么說過關于鬼魂的事情,而因地震災難陷入悲痛的人們不僅重新復活了這個字眼,而且還陷入仿佛鬼魂隨處可見的恍惚境地。在此時,身為祭師的阿巴自然成為人們的求助對象,然阿巴卻告訴人們,自己只管祭祀山神而不管鬼魂。后來面對人們無盡的傷痛、消沉的意志,阿巴前往別處學習了如何祭祀。歸來后,阿巴立在村民們的共同注視下開始了對亡魂的祭祀。于是,云中村人都睡得很安穩。做完法事后,阿巴覺得自己成了云中村真正的祭師。
如果說第一次為了安撫鬼魂進行的祭祀主要是一種被動的情形,那么在四年之后,阿巴堅決離開移民村,選擇前去那個即將要塌陷下去的云中村時,就更多了一種個人性的情懷和悲壯的色彩。雖然在《云中記》中,阿來沒有具體為人們呈現“移民村”的生活狀況,但透過只言片語,我們還是能夠隱約知曉大家已經逐漸適應了新的生活,特別是那種以物質追求與消費文化為核心的現代生活方式。然而作為祭師的阿巴卻無法適應這一切,不僅在直接感受上他覺得失去了云中村的氣味,而且在更深處的內心世界他心心念念那些留在云中村廢墟中的鬼魂們,他覺得這些鬼魂無人照顧、無人安撫,而實際上這些鬼魂并不是人們可以忽視的存在,他們同樣需要人們的關心和撫慰。“他對移民村的鄉親們說:你們在這里好好過活。我是云中村的祭師,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顧鬼魂。我不要任他們在田野里飄來飄去,卻找不到一個活人給他們安慰。”這種對鬼魂世界的意識雖然是得之于阿巴作為一個苯教祭師的宗教信仰,但與那些主動放棄宗教事務的其他宗教人士相比,阿巴的行為就更能夠體現一種個人的自覺精神追求,一種個人性的大愛情懷。當然,阿巴的這種個人性情懷在《云中記》中也得到了較為充分的敘寫。這種敘寫主要體現在阿巴的行為與其他各種人行為的對比上。當大家都忙于眼前的現實世界,奔波忙碌于可見的物質利益時,阿巴卻時刻牽掛著另一個世界、執著于那些悠遠而飄渺的精神世界。在這一意義上,阿巴的祭祀雖然可以接通悠久的民族宗教文化傳統,但是在現代世界的境況下卻更多顯示出一種無奈現實下的悲壯。當然這種悲壯因云中村最終的即將塌陷而更顯深刻韻味。
阿巴的祭祀是對現實創傷記憶的超越。云中村的地震毫無疑問為無數人制造了現實的巨大傷痛,這些傷痛記憶雖然會在時間中被沖淡,但一遇到一定的機會就會被重新喚醒。當阿巴在移民村到各家各戶告知自己即將回村祭祀這些鬼魂時,“氣氛立即變得悲傷了……鄉親們留著淚,說,請告訴他們我們沒有忘記他們。”現實的創傷記憶讓人們時常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而緩解這種創傷記憶的重要方式則是對于死后亡魂的祭祀。這從地震剛剛發生后的祭祀中已經得到了明顯的體現。阿巴對于鬼魂和山神的再次祭祀不僅是緣于對現實創傷記憶的舒緩,更是一種對于現實的某種超脫,一種對于云中村人現世生活的超越性審視,以及對于當下藏族鄉村甚至是中國鄉村的深情省思。阿巴在祭祀中不僅安撫這些受難的鬼魂們,而且還直指他們在現實生活的得失。對于那些具有美好精神品性的鬼魂們,阿巴給予了深情的贊頌,而對于那些沉溺于現實利益而品行有虧的鬼魂們,阿巴則對其進行了友好的勸誡。在祭祀中,阿巴既感受到了現實創傷記憶的傷痛(這主要體現在他一直渴望看到鬼魂們的出現,或者以某種跡象顯示自己的存在),又體悟到了一個人(尤其是作為祭師)如何在文化信仰中實現超越。在《云中記》中,阿巴的對祭祀的執著也是一種對當下社會精神文化的超越,在現實性、個人性與利己化的精神追求中,阿巴的祭祀無疑會顯示出一種高雅而神性的光彩。由此,阿來的《云中記》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創傷記憶敘寫,而是更著眼于對民族文化、民族命運的深切沉思。
二、“云中村”的前世今生:對民族文化的憂思
《云中記》不僅敘述了云中村人在地震中的受難故事、祭師阿巴如何去安撫那些死去的亡魂,而且還為人們呈現了云中村的歷史演變。在這種獨特的“地方性知識”敘寫中,阿來對民族文化進行了深層次的沉思,表達出了對民族文化命運的深切憂思。
云中村雖然歷經千載仍保持著悠久的民族文化傳統,但是在外人眼中他們已經是一個另類(非我同類)的存在。這種另類,不是指地理位置與族別的特殊,而是指彼此之間存在的文化差異。然而,如果去回溯云中村和周圍幾個村莊的歷史,我們可以發現他們竟然有著一致的歷史起源。在《云中記》中,阿巴祭祀山神時講述的故事就是關于以“云中村”為核心的村莊的起源故事。在故事中,在西方很遠的地方,有三兄弟。由于人口越來越多,三兄弟開始分家,而三弟阿吾塔毗帶領大家到達的地方就是現在的云中村。眾人來到云中村后,戰勝了當地的土著矮腳人,云中村從此開始成為一個新的家園,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后來由于人口越來越多,人們開始從云中村向外拓展,于是就形成了另外相鄰的幾個村子。從這些村莊的起源故事來看,大家無疑是同根同源,然而,在歷史的發展中,云中村卻和其他幾個村子變得不一樣,甚至被其他村子的人視為另類。云中村的這種特殊實際上并不是其自身出現了重要的變化,而是其周圍村莊進行了重要的轉變,而這種轉變最主要的則體現在宗教信仰上,即由信仰苯教轉為信仰佛教。宗教信仰的差異使得云中村人的身份被同族的鄰村人質疑。“云中村人遠離故土,來到云中村已經一千多年。云中村也是祖師托夢給阿吾塔毗讓他在這里率領族人扎下根的地方。森林土地肥沃,氣候溫潤,云中村很快人丁興旺。有很多族人進入更深的河谷,變成了瓦約鄉的七個村莊。只是那些村莊的人后來改變了信仰。他們信仰釋迦佛,信仰蓮花生大師,云中村就不被認為和他們同為一族了。”云中村的歷史境遇既顯示出藏區社會(尤其是嘉絨藏區)所經歷的重要文化變遷,又體現了小說對民族歷史文化的深刻思索。總體上來說,在人類文明被不斷交流互鑒的歷史長河中,有很多文明往往會逐漸在歷史的發展中慢慢逝去,對此,后世那些不明就里者往往輕易地以某種單一的標簽對某些對象進行膚淺的評判,殊不知,那些看似的進步、正統,往往經不起歷史的細致推敲。阿來自己也在一篇后記中對類似的狀況有如下的看法:“我始終覺得,我們的思想中有一種毒素,那就是必須為一個新的東西,或者貌似新的東西盡情歡呼,與此同時,就是不應該在對消逝的或正在消逝的事物表示些許的眷念。我們一直生活在一種對‘新’的簡單崇敬當中。認為‘新’一定高歌猛進,‘新’一定帶來無邊福祉,‘新’不會帶來不適應癥,‘新’當然不會包含任何悲劇性的因素。”④這種帶有“文化進化論”色彩的觀念,無形中對那些現存的文化遺產構成了諸多威脅,而云中村在千年歷史長河中顯現出的尷尬信仰與身份問題就很能說明這一現象。
如果說云中村的文化歷史顯示出人類在此方面的滄桑巨變,那么在當下時常被人們冠以文化危機、精神危機的時代境遇下,云中村的遭遇無疑更富有價值和啟示意義。在《云中記》中,“現代化”構成了云中村當代命運的潛在發展背景。正是在這一極具愿景想象與現實吁求的思想感召下,云中村開始了自己的現代歷史命運大轉變。雖然這些為云中村帶來了一個個被視為奇跡般的現實成果,但是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云中村未來的命運,一種悲劇性的未來。小說中帶有神性色彩的阿巴并不是一開始就是一名祭師,實際上,阿巴能夠最終走上祭師之路在一定程度上源于“現代”發展的挫折。盡管阿巴的父輩們都身為祭師,但阿巴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卻對如何祭祀懵懂無知。面對祭祀,他只隱約在夜晚看見父親偷偷祭祀的情形,而對那些更具體的東西則缺乏認知。導致這一切的,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在新的歷史形勢下,“科學”成為整個社會倡導的先進思想,而那些傳統的信仰等則被視為“迷信”遭到壓制。正是在科學觀念的影響下,云中村以及云中村人的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云中村不僅有了現代道路,而且還出現了拖拉機、特別是建立了發電廠,電開始在人們的生活中發生重要的作用。在這些“現代”元素的作用下,云中村由一個較為“落后”的村莊變為一個“先進村”。《云中記》以概述性的文字對云中村的“現代”發展做了敘述。“之前,村里已經有了第一個拖拉機手,第一個脫粒機手,第一個赤腳醫生。這是留在云中村的。還有不在云中村的第一個解放軍,第一個中專生,第一個干部。那些年頭,云中村的歷史就像重新開始一樣,好多第一個啊!”可以說,云中村不僅逐漸擁有了各種現代性物質設備,特別是那些代表現代特性的各種大型機器,而且還出現了被現代知識與現代政治制度所塑造的“新人”。這些人開始成為云中村逐漸走向現代的重要推動力量。與此同時,云中村人也對“現代”的進入懷有一種驚奇和贊嘆,持有一種高昂的熱情。當那些現代機器進入云中村時,人們興奮地蜂擁而至想一睹風采,甚至有些人還想上前去摸一摸,親自接觸一下這些神奇的東西。小說特別寫到了拖拉機和發電機來到云中村時人們的熱情反應。“拖拉機進村的時候,云中村歡聲四起。”“機器在村子里停留一天。人們像敬神一樣繞著走了一圈又一圈。機器身子很沉,坐在那里,接受人們稱奇,贊嘆。”隨著這些現代機器給云中村人帶來的新奇、欣悅與贊嘆,成為一名現代機器的操縱者(駕駛者)就成為一種巨大的榮譽。“和后來家家戶戶都有了拖拉機不一樣,和后來拖拉機落伍成尋常的農機具不一樣,那時的拖拉機手神氣得要命。”而作為一名發電員的阿巴,在第一次工作時,竟然對平時多次練習的任務表現出手足無措的情形,而當電燈亮起時,“十八歲的阿巴,云中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發電員的身體觸了電一樣震顫不已。”當阿巴成為發電員后,他的媽媽和家人都感到了無上光榮。正是由于大量現代元素對云中村人的巨大影響,那些傳統的東西(尤其是信仰等)開始被人們忽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漠視宗教信仰,而一些主持法事的人也不得不離開寺廟,開始對人生重新規劃。《云中記》中敘述了一個主動離開小廟回歸家庭的喇嘛。他之所以主動離開,是因為村里的宗教氛圍的變化。“宗教氣氛不像信仰佛教的村子那般濃重。新事物越來越多,政府反對封建迷信,來廟里的人越來越少。世道變了,我就在自己家里誦經祈禱吧。”現代化對人們施加的現代性深刻改變了云中村以及云中村人的命運與精神面貌,而那些文化傳統在此情形下受到的冷遇也自然可想而知。正是在此狀況下,出自祭師世家的阿巴對祭祀的陌生甚至無知就顯得非常平常。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阿巴的父親的意外亡故。在云中村,阿巴的父親由于是祭師,被認為能夠與鬼神溝通,而人們認為炸藥所爆發出的巨大能量只有祭師才能夠控制,因而阿巴的父親成為了云中村第一個爆破手。不幸的是,阿巴的父親因為爆破延遲前去查看,被突然爆炸的炸藥炸死。阿巴父親的死亡雖然是意外,但是它卻是在為云中村通向“現代”的道路上做出的犧牲,因此在一定程度上,阿巴父親也是為現代獻出了生命。父親的過早亡故,使得阿巴缺少了對于祭祀最直接的言傳身教,這無疑使得阿巴不清楚如何祭祀。
現代化的進程在一定程度上阻斷了阿巴的祭師之路,它雖然為阿巴提供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但是這條道路卻充滿了諸多坎坷,甚至一定程度上還威脅到了生命。在《云中記》中,水電站因滑坡而導致的消失可以說是現代化遭遇挫折的早期先兆。阿巴因此事故突然變得癡癡呆呆,直到幾年之后才慢慢清醒,并在他人的引導下慢慢走上了祭師之路。阿巴最終走上祭師之路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對云中村現代進程的反思。當人們都迷醉于現代所帶來的物質現實的時候,如何去充實與提升人們的精神文化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現代任務。這不僅是個人精神世界的需要,而且是整個社會精神文明的重要旨歸。實際上,在云中村的發展中,這些問題都或多或少地有所顯現。
在《云中記》中,現代化所帶來的一些負面效應也被較為節制地關注。雖然在作品中,我們主要看到的是地震中受難的那些家庭,但是作品在敘寫的時候并不是就災難而寫災難,而是將其放置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由此,我們了解的不僅是地震中那些短時間的狀況,而且是關于這些人近乎整個人生的長時段生活情景。在云中村人的生活圖景中,我們既看到了那些健康的生活狀況,也可以看到極少數人出現了令人憂慮的生活方式,如那個整天無所事事只愿意守著電視的孩子,而祥巴一家的幾個兒子在外面的黑社會行為以及在村里的強橫等,這些狀況都令人不安。《云中記》在表現這些的時候,是極為節制的,而謝巴一家主動選擇傳統藏族生活方式的書寫,則能夠為人們呈現出豐富多彩的藏族人日常生活。《云中記》對這些生活方式的敘寫不僅使作品具有了真切的藝術表現力,而且更增加了作品的生命質感,表現出作品內在的“藝術深度”。“創作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與‘藝術的深度’有關,而藝術的深度,又總是與人類生命意義的探究有關,當創作者的作品提供給接受者以說不完的生命啟示時,創作的深度也就呈現出來了。當然,任何深度的發現,其實,皆離不開日常生活本身的感知與體悟,因為日常生活的存在體驗,對于作家來說,是永遠值得著迷的神奇的領域,更為重要的是,人與事、情與景、心與物時時刻刻皆在變動著,它給創作本身提供了無限可能性。”⑤
云中村在千年歷史發展中,雖然經受住了宗教信仰的沖擊,但是在現代的滾滾大潮下卻出現了諸多令人憂慮的狀況。現代化對云中村人人性的重新塑造、對宗教信仰的弱化、對文化習俗的忽視,都不同程度地慢慢改變著淳樸的云中村,而云中人逐漸對民族文化的漠視和忘卻更是令云中村在發展中迷失。阿來曾經在講演中對傳統文化有如下的看法:“從純理論的角度出發,我也是一個文化多樣性的擁護者,也非常強烈地希望在社會進步的同時,傳統的文化能受到更多珍視與傳承。”⑥基于此,阿巴在云中村的祭祀,不僅是對死去的鬼魂和山神的安撫和敬拜,而且是對那些在當下社會即將迷失或已經迷失者的靈魂回歸呼喚,正如阿巴在安撫鬼魂中進行的聲聲呼喊:回來,回來!然而云中村最終的消失則向人們預示了一個悲劇性的可能,一種隱喻性的村莊文化命運,同時也是對民族文化傳統的深切憂思。阿來正是以這樣的憂思表現著一個作家如何去承擔自己的責任:“作為作家,有責任提醒這個社會,真正的進步是所有人共同的進步與發展。也有責任使公眾注意,真正的進步不只是經濟與技術的,更應該是政治與文化的。……一個作家,特別是一個后發國家的作家,在贊同并參與社會進步發展的同時,有責任用自己的寫作提醒這個社會,進步與發展,不能再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勝利。無論是個人還是文化,都應該被珍視,被‘同情的理解’所觀照。”⑦
三、作為寓言的云中村:阿來對中國鄉村的獨特藝術審視
在集中關于鄉村的史詩性書寫《空山》后記中,阿來曾對鄉村發表過如下看法:“我想,當一個小說家盡其所能做了這樣的表達,那么,也會希望讀者有這樣的視點,在閱讀時把他者的命運當成自己的命運,因為相同或者相似的境遇與苦難,不同的人,不同的族群,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或者曾經遭遇與經受,或者會在未來與之遭逢。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一個文本都是一個人類境況的寓言。”⑧阿來在自己的文學創作(尤其是小說創作)中,曾多次論及他要書寫村莊的并不是一個特殊的藏族社會,而是一個雖具有藏族特色但又體現了世界性的特質,用阿來自己的話說,他書寫村莊的是一個既屬于藏族社會,又屬于中國,甚至也可以看作是屬于世界的。“我寫的是一個藏族的村莊,但絕不只是為了某種獨特性,為了可以挖掘也可以生造的文化符號使小說顯得光怪陸離而來寫這個異族的村莊。再說一次,我所寫的是一個中國的村莊。”⑨
云中村作為寓言,呈現出了中國村莊的現代命運。在當下有關鄉村的各種書寫中,村莊的現代命運是這些書寫的重心。所謂現代命運,在這里主要指隨著現代化、商業化和城市化進程而出現的村莊的發展趨勢。在諸多的相關寫作中,村莊的現代命運都帶有某種或多或少的悲劇趨勢。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藏族村莊,云中村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村莊的寓言性命運。云中村歷經上千年,經歷了無數的風風雨雨,特別是能夠在藏傳佛教有極大輻射力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自己的宗教信仰,這本身就已經非常難能可貴。然而,在現代化先進與落后的觀念影響下,云中村人也開始步入現代進程,“追求進步”成為他們向往與奮斗的目標,而無數的“第一個”既標志著云中村的現代性節點,又表現出云中村人如何融入現代進程的發展歷程。正是在現代化的幫助下,那個在人們眼中的落后之地,一躍成為令人矚目的先進村。然而,現代化既為云中村人帶來了快速發展,又無形中給云中村與云中村人造成了難以察覺的巨大危機。
如果說作為空間的云中村的消失是人們對這一方水土沒有清晰的科學認知的話,那么云中村人精神觀念的轉變則是最為令人震驚的。云中村作為瓦約鄉苯教的核心區域,盡管堅持自己的信仰千年之久,但是在現代的氛圍下這種信仰逐漸被弱化,而關于最核心的祭祀則是幾乎斷了傳承。在此情況下,云中人的精神文化出現問題就在所難免。小說一開始即寫到人們對傳統慣習的忘卻。“‘告訴’,是瓦約鄉的古老風俗,兩個人在路上相遇,要是昨天才見過面,就互相把昨天以來的事情告訴一遍。要是一個月一年沒有見過面,就把一個月一年以來的事情告訴一遍。所以,方圓百十里,全鄉七個村子家家戶戶的事情,彼此都清清楚楚。現在,除了一些守舊的人,沒有多少人耐煩兩個人站在路上,重述一天、一月、一年以來所經歷的那些事情了。”“告訴”的忘卻甚至消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現代人心理距離的疏遠,而這在更注重個體精神世界的現代社會無疑是不可避免的。現代社會導致的更主要的精神變化則體現于宗教信仰。云中村人雖然在云中村地震后以致徹底消失前都還是信仰苯教,但是在小說的只言片語或暗示中,已經顯示出這種信仰已經呈現出衰落的跡象,而誓死要與云中村共存亡的祭師阿巴,在他的決絕里既可以看到出于祭師的身份責任感和內心的良知,也可以體察出他實在不愿意看到宗教信仰在當下逐漸衰落的現實。他在近乎遺言的話語中曾經這樣告誡自己的外甥:“你要對改了祖宗信仰的鄉親們好。”“你要對好人好,對犯了錯的錯的人也要好。你這樣了,就是真正對舅舅我好。舅舅沒什么本事。舅舅不想回移民村。我不喜歡家具廠的油漆味。”阿巴的告誡具有某種啟示性的預言意味,他雖則身為苯教宗教人士,但他已經預感到云中村人今后信仰的變化。對于這種變化,阿巴表現出了寬容與理解,同時,他還以博愛的精神勸誡自己的外甥要善待一切人。阿巴的“遺言”和他的選擇無疑令人感慨和欽佩。云中村人精神轉變的另一個表現是對現代物質崇拜、特別是對當下的拜金主義觀念的迎合與認同。不僅在地震前有些云中村人有這樣的觀念和行為,而且在地震后有些人竟然打著某些幌子來利用云中村去牟利。云中村雖然地處偏僻,有著自己特有的宗教信仰,但是這里并不是外人眼中那種純粹的理想精神樂土——用來蕩滌現代的各種庸俗世俗理念,相反,它是一個現實中的鄉村,是一個與其他地方的人有著相似的思想和觀念的人,而當下社會的物質崇拜、金錢至上正是我們常見的精神癥狀。阿來在自己的文學論述中,曾多次對那種虛假性的藏族人書寫進行批判,而他的文學目的則是敘寫“一樣的人”。“文學的目的是要把所有的人寫成一樣的人,并不是要塑造一群和全世界不一樣的人。但是我們的文學書寫中有這種傾向,而這種傾向不是我們自發的,是由外界強加給我們的。”⑩正是基于上述的文學目的,我們在阿來的文學創作中看到的不是那些對于民族獨特文化的著力渲染,而是對于在現代化的大趨勢下藏族鄉村所發生的各種變化,這種變化是整個中國社會、甚至是全世界都或多或少出現的發展趨向。盡管《云中記》是針對“5·12大地震”這一特殊的悲劇事件而作,但是阿來并不是就地震來寫地震,而是以地震來反思鄉村的當下命運,“云中村”由此成為一個寓言性的鄉村,一個攜帶著中國鄉村相似命運的表征。
阿來之所以能夠把地震中受難的云中村變為一個寓言性的符碼,主要是緣于他對于社會整體發展趨勢的深刻洞察。阿來的很多作品,都帶有很鮮明的宏觀歷史走向的大背景。《塵埃落定》為人們表現了藏族土司制度在現代社會的最終消亡,《空山》則在幾十年的歷史縱深中展現機村的滄桑巨變,而近年來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山珍三部曲”更是將一個看似簡單的故事放置在廣闊的歷史時空下,而新作《云中記》則是濃縮了一個村莊千余年的歷史變化。阿來善于在一種大歷史的視野下進行創作,而這種大歷史則更能夠揭示出歷史的主導趨勢、洞悉歷史的本真。對于當下的社會,阿來以自己的諸多創作給出了回應。
在阿來近年來的文學創作中,“消費”成為理解其創作主題的核心問題之一。阿來在近年來的“山珍三部曲”的序言中曾對此有過直接的回應。“今天,中國人對于邊疆地帶,對于異質文化地帶的態度,跟過去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過去的中國人向往邊疆是建功立業,‘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而在在今天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如果這樣的地方不是具有旅游價值,基本上已被大部分人所遺忘。除此之外,如果這些地帶還被人記掛,一定有些特別的物產。”正是在“消費”的大潮下,蟲草、松茸、岷江柏等遭到了瘋狂的采購;而為了更好地迎合外人的“消費”,一切都需要按照滿足“消費”的需求進行改變,甚至不惜偽造、杜撰。在《蘑菇圈》中,為了顯示培育天然蘑菇的“真實”,不惜偷梁換柱;而在《河上柏影》中,為了滿足游客的好奇心,岷江柏的神奇故事便孕育而生。同樣,在《云中記》中,“消費”也成為一個重要的創作主題。在地震前,為了更好地打造旅游景點,副縣長建議把祭祀山神和觀花的時間都固定下來,而實際上這兩個節日的時間都是根據現實狀況臨時決定的。而在地震后,云中村人更是想盡各種方法去搞好旅游。
當然,在滿足消費的同時,由消費造成的負面效應也是不容忽視的。這種效應突出表現在人的精神品性的下降。蟲草、松茸、岷江柏等不僅讓那些普通的民眾為之瘋狂,做出諸多有違常理、生態的行為,而且更被那些所謂的公司抓住機會,通過制造所謂的民族物產或民族文化景觀,賺取巨額金錢。盡管物質財富不斷豐富,但是人們的精神品性并沒有隨之而提升,相反,人們的精神品性出現了令人憂慮的下滑狀況。在《三只蟲草》中,孩子和父母一起被現實的金錢追求所裹挾,孩子雖然表現得內心純凈,但是現實的物質觀念不可避免地會對孩子的精神世界產生影響,在此意義上,“救救孩子”就成為當下社會刻不容緩的重要任務。在《蘑菇圈》中,雖然阿媽斯炯能夠抵抗住外界的各種誘惑去保護自己的蘑菇圈,但是在巨額金錢的蠱惑下,丹雅卻利用各種高科技手段,將阿媽斯炯的蘑菇圈據為己用。明白真相的阿媽斯炯感受到的不是悲傷,“而是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種空洞的迷茫。”而造成這一切的緣由則是金錢。“丹雅說,阿媽斯炯,為了錢,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長,他們就會給我們很多很多錢。”在《河上柏影》中,王澤周深深感受到了現實社會的一種境況:“可怕的沒有任何原則的實用主義。”正是這種實用主義,使得人們不再堅守各種原則,不再恪守倫理道德。在《云中記》中,地震后的村民們也把目光更多地投向金錢,為此不惜對游客有意欺騙、漫天要價。而央金和祥巴,更是希望以消費地震后的廢墟和苦難去獲得前途和金錢。可以說,在現實的利益面前,不管是云中村人還是其他地方的人們,都被深深地卷入其中,而由此帶來的是,人們在精神品性上的不斷后退、在現實利益面前的不斷臣服。阿來近年來以一系列的作品為人們深刻表現了當下社會狀況下人性的不斷迷失和迷茫。
阿來在表現由消費導致的鄉村的精神危機時,懷著一種對美好人性回歸的向往,他更愿意寫出那種迷途知返的溫馨場景。“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即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向往。”在阿來不斷對人性進行的批判性敘寫中,盡管人們可以看到很多人性沉淪的情形,但是這并不是像當下其他作家著力于對人性“惡”或者“欲望”的泛濫性書寫。即是說,阿來并不是為惡或欲望而寫惡或欲望,惡或欲望不是他創作的目的,他敘寫它們的目的則是為了表現現代社會給人們帶來的誘惑、苦難與罪過,而他更希望看到的是人們能在現代性的物質或欲望泥淖中能夠覺醒,能夠保持人性的美好。于是,我們看到了《三只蟲草》中,那個孩子美好純凈心靈對成人社會可能具有的啟示;《蘑菇圈》中阿媽斯炯雖然對當下人心變好不抱希望,但她對蘑菇圈的珍視又無形中顯示出那種潛藏的對人性覺醒的期望;《河上柏影》中王澤周的經歷既顯示出現實社會對人施加的各種磨難,又表現出人能夠逐漸走出迷茫、走向覺醒。而在新作《云中記》中,央金和祥巴最終幡然悔悟,以此實現了靈魂的新生,也以此擺脫了俗世欲望對靈魂施加的痛苦折磨。阿來對人性光輝與溫暖的凸顯,雖然在有些作品中顯得微弱,但即使這星星之火卻是能夠蕩滌現代社會靈魂污垢的寶貴火種。
“旅游”則是阿來在近來的文學創作中重點敘寫的另一重要對象。《蘑菇圈》《河上柏影》以及新作《云中記》等都有對于旅游的大量書寫,而有些書寫則直接左右著小說情節的走向。對于旅游,特別是為了迎合外人對藏族社會的旅游,文學藝術上出現了很多不正常的現象,阿來對此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他們來到這里尋找一些和他們的生活不一樣的東西,他們的目的是來尋找差異。他們能把一切自己生活以外的生活,普遍的奇觀化——他們開始書寫,大量地書寫他們生活中沒有而這里有的東西。這種書寫會影響我們,我們在打造旅游景觀的時候,為了迎合他們的喜好,我們就大量制造。有的東西是我們本來就有的,有的東西是為了符合別人的想象編造的,是本來沒有的。”阿來對這種“奇觀化”的書寫保持了足夠的警醒,在承認藏族社會固有差異的基礎上,他極力反對那種欺騙性的“景觀制造”。因為,這種制造,不僅遠離了藏族社會本身的真實存在狀況,而且還將藏族社會與外界隔絕開來,使其成為一種專供旅游消費的所在,而這則會更加偏離現實的西藏社會。“當在消費社會變成旅游目的地的時候,成為旅游目的地好像變成了邊疆地帶的基本宿命。這樣的觀念會深刻影響今天的文學書寫,有意無意地對大量有關西藏的書寫進行模仿。”阿來對旅游的批判性沉思表明,西藏社會在很多外人的心目中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誤解,而一些文學創作更是以某種獨特性來渲染所謂的差異,很顯然,這些消費社會下的“異域性”書寫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阿來希望以自己的創作實現的則是西藏社會不是一塊飛地,孤懸于中國與世界之外的孤島性存在,它也與中國的其他地方有著相似的歷史性進程、相似的現代性遭遇,換言之,作為一種旅游目的地的存在并不是西藏社會的本來面目,它是與中國的社會發展息息相關的藏族社會,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藏族社會即是中國社會。作為作家,在特別喜歡強調文化的當下,該如何書寫藏族社會呢?阿來給出的回答是:“那就是認為作家表達一種文化,不是為了向世界展覽某種文化元素,不是急于向世界呈現某種人無我有的獨特性,而是探究這個文化‘與全世界的關系’,以使世界的文化圖像更臻完整。”
阿來以極為冷靜的筆調寫下了云中村的最后消亡情景:“對岸的一切都已改變。閃著金屬光澤的巖石泄滿山坡,只有小小一部分伸入了江流。江水稍微轉了一個彎,淹沒了江這邊一片沙灘。把沿河護岸的柳樹與楊樹根部淹沒了一點。除此之外,就像一切都沒發生,就像一切都從來就是這樣。風中還傳來清麗的鳥鳴。風還搖晃著樹梢。地里沒有收割的莊稼在陽光下一片金黃。江水仍然浩蕩流淌。如果不是瓦約鄉人,不是云中村人,不會有人知道世界上剛剛消失了一個古老美麗的村莊。”這里沒有痛心疾首的呼號,相反語氣極其平靜、豁達,飽含著對天地萬物規律的體悟。云中村的消失在此似乎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自然現象,唯有那些真正曾經生活于其中的人才會對其銘記和懷念。正是在這種更空闊的歷史時空下,云中村的命運具有了一種深刻的哲思意味。
簡單的結語:在阿來創作《云中記》之前,已經有過不少關于“汶川地震”的文學作品,阿來在給一部名為《幸存者》的書中曾經表達過自己關于此類書寫的看法:這類書寫不需要去煽情與刻意放大苦難,因為實際的災難已經不需要夸張與渲染;而對于如何去書寫,他則提出如下告誡與期望:“我警告自己不要讓書寫成為表演。……但我一直也在盼望,盼望能看到一種有力量的書寫,看到有關災難的書寫向深度發展。”正是在這種深度書寫意識的推動下,阿來十年后動筆創作了《云中記》。在《云中記》中,阿來雖然以云中村的地震災難為基體,但是作品書寫的對象遠遠超出了這一切。阿來將云中村置于藏族社會的歷史長河和中國當下鄉村的現代發展中,在展現其歷史文化特性的同時,著力表現其在當下中國的現代發展命運。云中村的命運發展既可看作一個藏族鄉村的縮影,又與當下中國鄉村的現代進程密切相連。云中村最終的消失固然令人惋惜,但是阿來期望的是人們在尊重消亡者的同時,能夠讓那些新的存在“更人道、更文明”。顯然,這需要許多人的多方努力。
注釋:
①[以]阿維夏伊·瑪格麗特:《記憶的倫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6頁。
②本文引文皆出自阿來:《云中記》,《十月》2019年1期,不再一一注明。
③阿來:《小說,或小說家的使命》,《群山的聲音:阿來序跋精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63頁。
④⑧阿來:《空山》三記,《阿來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2頁、第203頁。
⑤李詠吟:《創作解釋學》,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頁。
⑥⑦⑩阿來:《當我們談論文學時,我們在談論什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10頁、第11頁、第242頁、第244頁。
⑨阿來:《我只感到世界撲面而來》,《阿來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8頁、第173頁。
阿來:《三只蟲草·序》,《三只蟲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
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2頁、第83頁。
阿來:《河上柏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9頁。
阿來:《幸存者序》,《群山的聲音:阿來序跋精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37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晚清至新中國成立期間中華民族觀與現代中國多民族文學思想生成研究”(項目編號:18BZW18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