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羊脂球》中的敘事話語

黃昕源

【摘要】 法國作家莫泊桑的中篇小說《羊脂球》，講述了在普法戰爭背景下，圍繞小人物“羊脂球”身上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展現了一副社會不同階級的群像。本文運用熱奈特《敘事話語》中的相關知識，對《羊脂球》中所提及的時間刻度進行提煉，劃分出更為清晰的敘事線索，詳細論述了敘述時間和敘事結構，從而對作者的敘事重點和意圖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關鍵詞】 《羊脂球》;敘事時間;敘事速度;敘事結構

【中圖分類號】I56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0-0014-02

在熱奈特理論體系中，敘述時間研究基本是將文學研究科學化量化的手段之一，由敘述時間與虛構情節之間的比例關系構成的敘事的節奏和速度，自身就是作家為達成自己的敘事意圖，在接受者中實現其敘述效果的有意安排。這些節奏的變化都會在有意無意間透露出作者的寫作意圖、社會立場和價值觀念，并且也會直接影響到接受者對文本意義的理解與闡釋。[1]本文運用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時距”的相關論述，根據《羊脂球》的故事結構，把小說分成若干個情節，再統計作者分別用了多長的篇幅敘述情節，繼而分析這樣寫的效果。

一、敘事時間與敘事速度

小說《羊脂球》可將事件劃分為普魯士軍隊進攻魯昂、乘車出逃、扣留旅店和再次上路四個主要情節。

小說的第一部分，主要講述了在普法戰爭的大背景下，德軍進攻魯昂，法軍戰敗潰退，整座城市都陷入了蕭索與恐懼。此部分敘述無具體的時間線索，共占據7頁左右的篇幅，屬于概要敘事。

小說的第二部分，講述了羊脂球和葡萄酒批發商鳥先生夫婦、擁有三個紡織廠的加雷·拉瑪東夫婦、布雷維爾伯爵夫婦、號稱“民主黨”的假革命者科爾尼代以及兩個修女，共九位乘客同坐馬車出逃，揭示了當路途受阻、饑渴難耐時，同行人顯露出的人性作態。故事時間經歷了十四個小時，作者敘述由7頁—26頁①，共講述了19頁，其中根據作者提及的時間節點，可將這段旅程分為四個時間段。

（1）清晨四點半至上午十點，5.5小時/9頁。

（2）上午十點至下午一點，3小時/1頁。

（3）下午一點至下午三點，2小時/1頁。

（4）下午三點至夜幕降臨，2小時左右/9頁。

從以上四個部分的敘事結構來看，作者的敘事速度逐漸放慢，敘述的內容逐漸詳盡，敘述重心放在了第四個時間段上。一方面，凸顯故事延續時間短但經歷時間長的重要場面，如車上的乘客明明饑渴難耐紛紛覬覦羊脂球的食物卻還要故作姿態，表現出他們的虛偽，以及作者對上流階層這種作風的辛辣諷刺。羊脂球的善良和分享，使得同車人給予了她暫時平等的話語權，揭露出上流階級罪惡的優越感和潛在的剝削性。另一方面，在前兩個時間段上敘事的省略較大，以此來補償后期的速度放慢，使敘事節奏趨于平衡。

小說的第三部分，主要講述羊脂球和九位乘客被扣留在旅店的經歷，當眾人得知普魯士軍官對羊脂球欲圖不軌后，對待羊脂球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轉變，表現羊脂球的單純善良，侵略者的野蠻無恥， 以及同行者的虛偽自私。此部分在全文中的占比最大，是敘述的核心部分。故事時間經歷四天，作者敘述由27頁—57頁，共30頁，可進一步分析這四天的敘事時間。

（1）第一天當晚/6頁。

（2）第二天/8頁。

（3）第三天/2頁。

（4）第四天/14頁。

通過作者的敘事詳略安排可知，作者將敘述重心放在第二天和第四天，分別講述了眾人剛得知普魯士軍官意圖時，紛紛替羊脂球打抱不平、憤恨不滿以及最終眾人密謀，成功說服羊脂球屈從于普魯士軍官，眾人歡慶。兩相對比之下，資本主義社會中上層人士自私陰險的嘴臉展露無遺，盡管他們深知敵人的無理要求是對法國和法國人民的侮辱，卻還是拱手獻上羊脂球讓敵人蹂躪。如鳥太太一般自說自話，施以自我安慰，通過貶低羊脂球，強行解釋普魯士軍官意圖的“正當性”，也借以消解內心負罪感。這種民族劣根性的弱點，頗有點像魯迅筆下欺凌弱小借以轉嫁痛苦的阿Q，將自己被強者所施加苦難轉而施加到弱者身上，借此分擔痛苦，并進而認為自己是精神上勝利者，荒謬且可笑至極。作者揭示了上流社會的人物表面上道貌岸然， 但在民族利益與個人利益發生沖突時，他們首先考慮的不是國家民族的尊嚴， 而是個人的安危和金錢的得失。相反，羊脂球作為一個身份低微的妓女，在侵略者面前所表現出對國家和民族的尊重與愛，讓她比任何人都高尚。

作者在敘述外加入細節描寫，使敘事時間延長。如尊貴的伯爵先生假以自主之名，溫文爾雅地勸導羊脂球就范;兩個修女表面上平和從容，與世無爭，關鍵時刻卻以圣徒為例，把羊脂球推入火坑。通過第四天故事的詳細講述， 莫泊桑揭露出這些虛偽的同行者的真面目。《羊脂球》的中心人物是羊脂球，而這個形象卻是通過入侵者和同行者反襯出來的。[2]

小說的第三部分主要講述了眾人憑借獻出羊脂球得以解禁，重獲自由，再次上路。可是他們對于羊脂球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反而認為她是骯臟齷齪的。眾人在車上享用起豐盛的食物，全然不顧及饑餓落寞的羊脂球，甚至用鄙夷的語言嘲弄她。此情節經歷了三個多小時，文本敘述由57頁—62頁，占據5頁的篇幅。根據篇幅比例可知，敘述的重點是眾人在此用餐的情節，此處與小說的第二部分中，眾人在逃亡路上分享羊脂球的食物形成鮮明對照，這次剛好反過來，唯有羊脂球走得匆忙，沒有東西可吃，可是沒有一個人給她食物。包括那兩個假裝仁慈的修女，“兩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腸卷在一張紙里， 又念起經來”，極具諷刺意味。

綜上，結合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對敘事的速度與節奏的詳細說明，熱奈特用TH代表故事時間， TR代表虛構情節的狀況。可將《羊脂球》第一部分界定為概略狀態，即TR<TH，用較為簡略的話概括一段時間以來的情況，簡要介紹了戰爭的發生給人們生活帶來的改變，為下文的逃亡做好了鋪墊。第二部分先以停頓狀態對車上的乘客身份進行了介紹，即TH=0， TR=n， TR∞﹥TH， 人物身份的介紹是為后文故事的展開作出必要補充，停頓并不產生停滯的效果，但在故事的時間線索上是靜止的狀態。接著以TR=TH的方式，展開大量對話，敘述了眾人對食物的垂涎和對羊脂球的妒恨，而羊脂球大方分享的場面。第三和第四部分也是以TR=TH的方式，在多場對話與獨白中敘述了羊脂球先后被眾人利用與拋棄的過程。

二、敘事結構與敘事效果的達成

在對《羊脂球》敘事速度與敘事結構的分析后，發現以下特點：一是故事以加速運動的形式展開，然后逐漸放慢敘事節奏，突出敘事重點，最后以趨近平和的速度收尾。具體而言，故事的開始較為快速，作者在故事休止狀態下，加入了對人物的介紹，人物身份的介紹不僅影響著讀者的閱讀理解，更為后文揭示人物態度轉變作鋪墊。作者放慢敘述節奏，在等速敘述的進程中，通過對話的形式展開了眾人對待羊脂球的一次次轉變。最后羊脂球的身心受到巨大創傷，而作者的敘述卻在平和的節奏中戛然而止，給讀者以無處泄憤之感，當中的深意發人深思。

二是故事整體敘事結構為“逃亡—受阻—逃亡”，在空間結構上呈現出“馬車—旅店—馬車”，同行人對待羊脂球的態度是“厭惡—接納—厭惡”，由此可見，敘事呈現出一種圓形結構，不僅是空間上的一種封閉和循環，更是人物命運在原地打轉。如此反復的圓形敘事結構，隱含著作者對人物悲劇性命運的揭示，像羊脂球這樣社會底層的生存者，難以逃脫生活空間和精神空間上的雙重封閉，而九位上流社會人士，骨子里的階級性和不平等性更是根深蒂固、難以改變，一個腐朽病態的社會面貌昭然若揭。

三是作者有意在“吃”這一情節上進行了重復敘事，通過不同場景下吃相的描寫，揭露人性的丑態。重復敘事是指敘事過程中，對語言和事件的反復重復，重復對于闡釋小說文本具有重要作用。在《羊脂球》中，莫泊桑通過借助敘事重復這一手法，進而刻畫人物形象、推進小說情節發展和表達文本深層主題。作者重點刻畫了三組關于吃的場面：第一組是在故事開始時，羊脂球看到眾人挨餓時的慷慨相助;第二組是當羊脂球在眾人的威逼利誘下，屈從于普魯士軍官的無恥要求，眾人吃喝狂歡的場面;第三組是重新啟程后，眾人享用美味，羊脂球饑餓無助，備受奚落的場面。不僅展現了利益面前，人性的卑微可恥，更是隱含了“吃人”社會的本質。作者在介紹人物身份時，對羊脂球進行了外貌描寫，“她身材矮小，渾身各部分都是圓滾滾的，胖得要流油，連一個個手指也是肉鼓鼓的，只有在節骨周圍才有點凹陷，就像是幾串短香腸”，像是在形容誘人的食物一般，而同行人也確實是把羊脂球當成食物般在利用、瓜分或棄之不食。這與魯迅筆下“吃人”的社會相似，魯迅看到的是在中國封建社會制度的侵蝕下，人性的幽暗和麻木，而莫泊桑看到的是舊社會上層階級對底層人物的壓榨和迫害，揭示并抨擊了普法戰爭時期法國世俗社會的虛偽軟弱、自私丑惡。

三、總結

本文運用敘事學中時距、敘事結構的相關知識對莫泊桑的《羊脂球》進行了分析和梳理，從對敘事節奏和速度的劃分看出作者的敘事重點聚焦在羊脂球如何被對待上，從而揭示了羊脂球悲劇形象的必然性，以及人性中的陰暗自私和造成她悲劇的社會根源。運用敘事學中的時距概念分析文本相對理性和精準，對于理解作品如何實現其寫作意圖與寫作價值幫助很大，揭示出更多敘述技巧的使用與作用。但在運用敘事學原理分析文本的時候需要注意，每部文學作品都是獨特而有靈性的，是渾然一體的，要警惕過度肢解和解讀而落入模式化的沼澤，使文本喪失其原有的生命力。

注釋：

①本文所用字數均為漢語譯本字數，見莫泊桑著，趙少侯、郝運譯：《羊脂球》，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參考文獻：

[1]徐曉軍.論敘事節奏與敘事效果的達成——以莫泊桑的《項鏈》為例[J].甘肅理論學刊，2011，（03）：157-160.

[2]葉奕翔.《羊脂球》的敘事學細讀[J].寫作，2018，（01）：5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