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向隆鳴

初識秦州,不知為何,會突然想到魯迅先生筆下的柔石。秦州也像柔石一樣透明,這透明集聚在他的雙眼里。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目光,感到他眼里淌出的似是冒著熱氣的清泉,毫無雜質,又分明是從心靈深處直瀉而出的,撲向你,讓你猝不及防,這樣的目光也能喚出你心中的坦誠。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文學有著很大的社會影響力,劉心武的《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等問世后,極大地撞擊著中國人的心靈。各種詩社、文學社一夜之間破土而出,各種刊物如雨后春筍。知名作家成為人們崇拜的對象,“文學青年”成為青年人追逐的時尚,“發表”則成為文學青年引以為豪的成就。在南京鐵路分局,我和幾位志同道合的工作伙伴一起建立了一個文學創作組織,創辦了我們自己的刊物《綠燈》。我也是那時認識了文學青年秦州。
第一次會議,地點在文化宮二樓文藝組辦公室,當時的文藝組負責人張鴻度主持了會議。參加的人中,有古雄站扳道員許金華,后來他成為電視連續劇《滄海一粟》的作者;有中華門站技術員張春新,后任上海鐵路局副局長、黨委副書記;還有我和秦州等人。
秦州身材頎長,那天穿著一件洗得很干凈的立領勞動布工作服,一派斯文。他自我介紹說,他畢業于蘇州鐵路司機學校,分配在南京東機務段當司爐工,在揚州農村插隊時,與一班愛好文學的青年聚在憶明珠門下,深受其影響,所以喜歡寫詩。
秦州外表靦腆,普通話里有著明顯的揚州口音,說話時,一雙溫暖的大眼睛總是在看著你,當他力圖表達某一個主張,竭力想說服你時,那雙焦灼的眼睛會直逼著你,仿佛一對燃燒的火球。
那次會議,我們商定要辦一份刊物《綠燈》。初創《綠燈》的過程,是我們人生中最美好、最值得懷念的日子。我們幾個談得很投機的人每天都要在大食堂聚一下,邊吃邊談,談文學、談社會、談人生,談報刊上最近發表的每一部有影響的作品。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綠燈》。
秦州是《綠燈》的詩歌編輯,我和許金華是小說編輯,張鴻度是主編。秦州只寫詩,他的詩情感沉重,有著明顯的“傷痕文學”烙印。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時時感受到他對社會百姓的苦痛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及思考。

1984年秦州考進江蘇電視臺時,《綠燈》幾個好友在丁浩(左一)臨時住處小聚為其送行,右三為秦州,右二為作者
記得他最初拿出的幾首詩中,有一首《掌紋》,是寫蒸汽機的司爐工因常年用鍬鏟煤、那煤渣深陷手掌紋路洗卻不凈的情形。“從常州到南京,一個司爐工要不停地甩二噸煤啊!”在說這話時,他的表情顯出萬般的感慨和無奈。還有一次,他學著寫了一篇小說,內容大意是“我”回老家,在長途汽車站排隊時,看見一個貧窮的農村老媽媽被人群擠壓在墻角而無人相助,“我”內心極為痛苦,一邊奔跑過去拉她,一邊在心里大喊“媽媽——我的媽媽——”。小說寫得不算成功,但作者看見弱勢群體受苦受難時,自己內心也備受煎熬的真摯情感躍然紙上。
1980年下半年,《綠燈》創刊。在南京三山街一家謄印社里,我們看著《綠燈》被油印了出來,一本一本裝訂成書,整整齊齊摞在那里,內心的欣喜難以名狀,幾乎要被那油墨香味兒熏倒了。這一期刊登的,都是我們這班人在此之前寫的自視很高、卻又發表不了、只能自己給自己油印發表出來的東西。小說、散文、詩歌、評論都有,還有小評文。
大概每個文學青年心里都有一個出作品、辦雜志、當編輯的夢想,而最后真正能達到目標的只有鳳毛麟角。有一年我們幾位去聽高曉聲的講座,高曉聲上來就哈哈一笑說,今天來的都是文學青年,都想成為作家,但是最后真正能夠成為作家的只能是極少數人。因為文學之夢不是那么容易堅持下去的。
果不其然,若干年后,我們這班人中真正有機會走上文學工作崗位的極少,能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堅持文學創作的也不多……但我記得秦州當時對高曉聲的這番話頗為反感,也許,那時在秦州的內心,搞文學做編輯的愿望是十分強烈的,只是不說罷了,暗地里卻在努力。
1984年,秦州如愿考入了江蘇電視臺,之后我們聯系不多。他把幾乎所有的業余時間都用來自學英語,甚至騎在自行車上還騰出一只手來拿著卡片背單詞。1992 年,他通過了8 級英語考試。1995 年10 月,應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邀請,他作為中國新聞采訪團赴美國明尼蘇達州采訪。一般采訪團出訪都配有專職翻譯,但這個團的翻譯卻由秦州兼任。東道主聽了他的英語,以為他是英語專業畢業的,后來得知是自學而成,驚嘆不已。他們對母語之外還能精通別國語言的人十分敬重。

2014 年5 月9 日南京大學兩位留學生在通過碩士論文答辯后在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與導師秦州合影:秦州右邊是美國留學生凱瑟琳,左邊是俄羅斯留學生娜塔莉
這還只是奇跡的開始。當計算機技術進入中國市場,很多中國人還不知286、386 為何物時,秦州又一頭扎進計算機領域。同樣是自學。不久,他作為江蘇電視臺新聞中心副主任領導建設了江蘇電視臺的新聞采編自動化網絡,在全國省級電視臺中較早地實現了新聞審稿無紙化。在這個時期,他還創辦了江蘇第一家、也是全國最早幾家之一的媒體研究學術網站—— 紫金網。2001年,江蘇省創辦最大的新聞網站——中國江蘇網,秦州被調去江蘇省互聯網新聞中心參與籌建工作,并擔任了中國江蘇網的新聞總監。再以后,他開始頻頻被邀請到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等院校講授網絡新聞。2003年,南京大學干脆把他從江蘇省互聯網新聞中心挖去當副教授,專授網絡新聞。而此時,他的文憑還是由江蘇省自學考試辦公室頒發的英語專業本科文憑。
從南京鐵路的司爐工,到江蘇電視臺新聞中心負責人;從創辦紫金網、中國江蘇網,再到名牌大學當副教授,秦州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跡。更令人驚嘆的是,秦州的成功,除了刻苦鉆研,就是鍥而不舍,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得天獨厚的條件,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所謂社會背景。一個完全靠自學考試取得文憑的人最終成為一所名牌大學的名副其實的副教授,在當代中國,恐怕也是寥若晨星。
2013年,作為那一屆博士生中年齡最大的一位,秦州在南京大學通過了他的哲學博士論文。從新聞傳播跨界到哲學,5 年準備,3 年苦讀,這個博士,他又花了整整8 年時間。我深知,他那博士帽曬得干干的,擠不出一丁點水分。只是他的頭發愈發稀疏了。
退休后,秦州計劃寫一部、有可能再譯一部哲學專著。他感謝南大能接受他這個非科班出身者,他希望能給南大留下一些東西。說這話時,他很平靜,可這平靜的一番話,又將耗去他多少歲月窮經皓首、焚膏繼晷,再一個8年我估計不夠。
作為老友,我期待他再發生一次奇跡,但更希望他把保重身體放在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