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翼如
那是荒寒的七十年代。我在某印染廠干活,是機修間開車床的小青工。每日車同一規格的地腳螺絲,單一得看誰都是鐵螺絲,擰緊在龐大的機器上。可憐的青春,就蜷縮在一件藍罩衣下。
忽然有了一個爽眼的去處:曹英義老師家。當時他在常州師范教書,太太顧念胄是廠里的花樣設計師,我想跟她學藝。碰巧還是近鄰,同住常州后北岸街區,到曹老師家得穿過一條長長的黑弄堂,涼風嗖嗖的有點神秘。轉角處,一盞夜燈亮了。推開門就是別一方天空:彩陶、紫砂、青瓷、竹編提籃、藍印花臺布。簡樸的家常裝飾,滲透了生活美學。
曹老師給我的最初印象,是古道熱腸的鄰家大哥。不時有人敲門,學子來訪、朋友客串,他一概遞過真誠微笑,家門敞向四面八方。慢慢的,這里被人戲稱為“公共茶館”“歇腳的涼亭”,進進出出的“茶客”皆可在此閑坐,免費“聽書”。有時一天好幾撥,太太忙得來不及洗茶杯。煤爐上總有鐵壺燒著開水,咕嚕咕嚕冒著氣泡。茶點是碑帖、畫冊、古詩集。不見高頭講章,只是清談、對話。曹老師懂得聆聽。
記得他喜歡背窗而立,很有點“面朝過去”的意思。一開口就是“從前……”知道嗎?從前的前后北岸街區住過蘇東坡、黃仲則、惲南田、趙翼,走出過好幾位狀元。從前門前可聞水聲能見波光,“人家盡枕河”;從前的江南氣韻,就藏在你腳下的文化根脈里……
他嘆息古典江南的消失——老屋匆匆走散,古河在風中失明(河道正在被填)。
幸而水在墨中。初識他的作品,就是關于江南的回憶。水巷、木窗、石板路,一片青白匯筆端。畫蘊古意,人有古風。江南之美在此悠然飄出。

飄出的還有太太熬制的茶飯清香。顧念胄在一旁續水應和。她身上有家學泡出來的嫻靜優雅,是廠里出名的“小資人物”,時而引領審美時尚。對襟盤扣的藍印花布,被她穿出一種特別味道。她設計的花樣飄然不群,經得起看,幾次獲得全國行業的設計大獎。兒子愷愷曾說媽媽“補衣裳總能補出花樣來,看上去不是補丁倒像是一種特意的裝飾。有一次把我褲子上的破洞補成一只憨憨的小熊。”難得她還有一手廚藝,擅長收拾“自家園子自家菜”,幾碟拿手小菜端上桌,外觀漂亮得可入畫。
我愛聽曹老師和太太的居家閑話。從青花小碗的一塊碎片,說到日常藝術,感受瓷器質地色彩的細微差別;從老家具上面的一層幽光,聊及“包漿”——那出自時間手筆的溫潤美感。談起他們的前輩老師傅抱石、俞云階等,這些民國出道的藝術家,皆有深廣的文化背景。沒被流行的“主義”塑造誤導,因而作品更具個人面目。
微風吹過暗夜,沒有聲響。但干枯的草葉轉動了,那是另一種喚醒:從灰藍中發現了審美的亮光。曹老師和他太太也許沒有想到,家里這個“公共茶館”“歇腳的涼亭”,讓多少人轉換“呼吸”,刷新“目光”,獲得了美的滋養。走出茶館,人生況味已然不同。青花瓷和藍印花布隱約構成了審美底色。而當時流行的主調,是“火紅”,是萬山紅遍;是劃一的步態,筆直的進行曲。曹老師卻從宣傳畫上走下來,朝那個時代微微側過身去,跌回到千百年前的典故里,展現美的多樣性。這對流水線上同一規格的螺絲釘們,是何等必要的啟蒙。
雖然我有愧于自己懶散,對畫藝終不得要領,但由此分享了一個有審美在里面的生活。明白日子是可以一天一天涂上不同顏色的。人心深處的色調,本來就應是一個萬花筒。
從低氣壓的車間出來,鐵螺絲不妨松開螺帽,去賞舊時月色。一彎檐角的美,數列青瓦的妙。重新打量古運河流,發現水紋的多重變化。原來日常美學,就刻在老街的青石苔痕上,破墻的積年雨跡里。蒼然斑駁,盡見風流……
幾年后,我到南京上學、工作。九十年代的某一天,我在家門口的菜場和曹老師相遇,得知他調入江蘇教育學院當美術系主任,巧的是我們再次成為近鄰,同住秦淮河邊的一個小區。
于是我又成為他家常客。此時的曹老師已是著名教授,這位學者型的藝術家,主編過多種美術教科書,且三次受邀去美國講學、辦個人畫展,曾獲“國際文人畫家作品展”極品獎等。他的“江南印象”國畫系列,成了響當當的藝術名片。我驚訝于那畫面帶來的視覺享受:清淡的水墨中融入西方繪畫的神采,給人時空交錯的回味。難怪美國國立美術學院院士威廉·史密斯稱曹英義先生為“中國的印象主義畫家”。
那么,昔日“茶館”今安在?
舊壺新茶,清香依然。只是閑坐的面孔換了,我又來到熟悉的老地方。
有人敲門。怯怯的,是一位想拜師的寒門弟子。曹老師照例和顏悅色點撥之。他很有提攜晚輩的眼光和雅量。一旦發覺其潛質,常常分文不取,盡心在意栽培。
不知何時,免費的“公共茶館”悄然關閉了。
那一天我去曹老師家,屋里靜靜的。太太說他人在書房,像個山中修行者。
我和顧念胄就在客廳竊竊私語。偶然一眼瞥見茶幾上一疊請柬,多為商業活動,明顯已過期作廢。又發現墻上掛鐘也停擺了,是不肯與時俱進?聽說人家老板幾次上門邀請,曹老師干脆一躲了之,留下意味深長的沉默。
他一以貫之的人生姿態,是背窗而立。不管外面有多喧嘩,他更愿“面朝過去”,目游世界,和書中的人物交談。
背窗而立的人通常寂寥,但得以長久。
那年因抱恙無法作畫,他就用詩詞安頓自己。他有舊詩詞歌賦的底子,陸續寫了一本詩集,多為讀畫心得及題畫詩,文筆散淡中見出幽思。
和他太太說話間,里屋探出曹老師的沉靜身影,還是那專心誠一的做派,手上卷著線裝書,環壁皆是畫與書。
茶已涼了,他道了聲歉意過來和我敘舊。我感謝他家當年的“公共茶館”提供了一個審美去處,讓我受用到現在。他說:美育者的起碼職責,就是教人溫習日常美學,使生命具有美感。到了這把年紀,詩畫成了生命自身的需要,和鬧忙相去遠了。很擔憂過急的更新,為什么老去琢磨市場眼色?現狀的糟糕也是我們的參與導致的,其實人都該反省自己,真的。
我記住了他說這話時的凝重眼神。
關閉的“公共茶館”門前響起一段沉靜的慢板,如格里格的《晨曲》,富于色彩的和聲……我由此溫習了日常美學的另一課:“沉靜”。據說沉靜才是昔日江南的品質——“欸乃一聲山水綠。”
再看他的新作,已是另一番氣象。多了蒼茫之意,多了內在安詳,畫面內外漾著濃濃的書卷氣。他的“意象江南”帶起的是一個文化的記憶,這記憶綿遠流長,里面藏著東方的密碼。
如今他默然地去了。留給我最后定格的印象,是他在德國展出的畫作“科隆大教堂”——無數飛鳥的翅膀,被悠遠的鐘聲托住。那里有對無限永恒的追索,有源于內心深處的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