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喬布斯去世十周年了,紀念他的文章很多,而我以為,他給我們帶來的最大改變,是我們丟失了古典互聯網。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互聯網歷史上最大的罪人。
我當然同意喬布斯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商業領袖”,哪怕是在硅谷這樣一個充斥著超級技術巨星的地方,喬布斯的星光也依然最亮。
但他的偉大之處到底在什么地方?一言以蔽之:他啟動了PC(在此,我指的是廣義的個人電腦,而非IBM PC),又顛覆了PC。上個世紀90年代的時候,硅谷與移動技術幾乎沒有什么關聯。時至今日,硅谷卻成為移動革命的震中地帶。這一切,只緣蘋果開發了iPhone。iPhone和iPad一起結束了PC時代。
2007年1月9日,或許是我們這個世紀過去二十年最值得紀念的一個日子。這一天喬布斯拿出了iPhone,從此蘋果智能手機把計算機和手機融為一體。于是,很多的變化都被鎖定在一部小小的手機中。與此同時,喬布斯在第二年做了一個叫蘋果中央應用商店的東西。他自己都對應用商店的發展感到驚訝,他說:“我不知道蘋果的應用商店某一天會不會成為一個10億美元級別的市場。”而到2019年,蘋果應用商店中的應用數量已經超過200萬,下載量超過1700億,用戶在上面花的錢超過1300億美元。
作為移動改變生活的受益者,用戶應當感謝喬布斯。作為移動互聯網大潮的成功淘金者,眾多創業者應當感謝喬布斯。難怪2018年9月,美團點評在香港上市的時候,王興“特別感謝”喬布斯,“感謝他帶來了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網的新時代”。
然而,這個新時代自有其B面。盡管在向移動應用遷移的過程中,巨大的終端用戶利益被生發出來,但卻也由此產生了重大的不利因素。在我們本來的設想中,互聯網是開放的、連接的,在喬布斯手里卻變成了一個有墻的“花園”。以萬維網為核心的互聯網是開放的、連接的、透明的和可訪問的;相比之下,移動互聯網是封閉的,特別是蘋果在移動領域的戰略被描述為旨在創造一個“完全集成的封閉系統”,其中公司“保持對整個產品生態系統的高度控制”。
這些開放性的差異反映在移動互聯網接入中“圍墻花園”模式的重新出現。“圍墻花園”的比喻出自早期的撥號上網,當時互聯網服務提供商試圖將用戶限制在自己的專有內容中,而不是把業務定位為通往整個網絡的門戶。這種早期的“圍墻花園”后來漸漸走入末路,但在移動互聯網背景下,“圍墻花園”模式卷土重來,因繞過萬維網的移動應用程序的爆炸而得到加強。
移動互聯網的終端設備本身在開放性方面也有根本的不同。移動手持設備(包括平板電腦)遠不如個人電腦開放。與個人電腦迥異,移動手機主要是封閉的、專有的技術,人們很難為不同的用途進行調整和編程。通過更封閉、更難編程的設備上網的用戶,沒有能力提升網絡服務,也沒有能力獲得相應的好處。“圍墻花園”式平臺導致的結果是,今天的互聯網被切分成若干個巨大的“電子集中營”,每個集中營的門口都蹲守著一個巨大的怪獸,人們被關在電子集中營里,還以為那是遍地芬芳的花園。
放在我們口袋里的東西不折不扣地變成了手雷,因為今天你的手機里有你的錢,有你的通行證,有你的交往記錄,還有你能夠證明自己是誰的所有證明……失去了手機你將寸步難行。喬布斯已經完全把互聯網弄成了它的反面。當一個工具對我們的統治如此徹底的時候,我們是否明白這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