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師老鄧

七月的一天，在即將升入高三的間隙，班主任告訴我，我在寫作比賽中獲得全國大獎了。興奮之余，我想起糟糕的成績，不禁對未來有些迷惘。我捧著重重的書站在走廊上，身邊是快速走過的同學，他們帶著喜悅的心情迎接來自夏天的獎賞。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一位老師，他鄭重地對我說：“你很有才華，不要荒廢自己。”

我一直在想，文學究竟是什么。小時候因為父母常年不在家，孤獨的我開始接觸書本。我看了很多童話寓言和動物故事，像是野蠻生長般萌發了對文字的嗅覺。我喜歡在文字里打發時間，進入一個又一個世界，開始一次又一次翱翔。在我接觸純文學和真正開始寫作之前，那些年代久遠的童年回憶早已成為我精神世界的母親河。

真正挖掘和培養我對寫作的渴望的，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正是這位老師的教導，才讓我少走許多彎路。

我初中的語文老師姓鄧，帶我們班時已年近不惑，在我們城市的語文學科老師里小有名氣。他的外號格外霸氣，名為“鄧老板”，因為早年購置的幾處住宅房價瘋漲，他的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平日里，鄧老師總戴著金絲框架的眼鏡，上課時穿著深黑色的夾克或者皮衣，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頗有民國時期的先生風范。鄧老師是教語文的，但他很擅長日語，這大概和他喜歡魯迅先生離不開關系。鄧老師曾去日本留學數年，他熱愛魯迅文字里的刀光劍影和深明大義，他說那是一種思想的傳承。

鄧老師喜歡抑揚頓挫地念課文，什么地方念重音，什么地方聲音要低沉，都有講究。他說要尊重每一個漢字，那是先輩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于是日積月累地，班里的同學也把朗誦當成了一門藝術。

鄧老師曾是文學青年，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當過詩人，寫過散文，最后還是覺得教書育人方顯人生價值。鄧老師總是對我們強調人生的價值，他說，人這一輩子啊，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得有價值，不能虛度光陰。鄧老師的“三觀”很正，他給我們講述動蕩的國際局勢時，會為新聞照片里坐在廢墟中的孩童流淚;他在痛斥某些社會丑惡現象時，總是捶胸頓足、義憤填膺。鄧老師愛國，也愛和平。腦海里記憶深刻的一幕是，食堂里兩個男同學因為瑣事爭吵，正是青春躁動的年紀，拳腳相向是最便捷的泄憤方式。鄧老師知道后，分別去找當事人了解情況，給他們做情緒疏導，最后讓雙方握手言和。這種和解不是迫于老師的威嚴，而是兩個同學發自內心地認錯，他們之后成為很好的朋友便是明證。我想，這就是鄧老師能被大家喜愛的原因。

鄧老師不僅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師，也是一名合格的丈夫、一位有趣的父親。鄧老師的妻子也是教育工作者，他們在大學相識相戀，工作之后步入婚姻。據說，鄧老師從沒有與妻子吵架過，但凡出現問題，他們總是心平氣和地尋找根源，共同探索解決之法。這種方式也適用于他對子女的教育。鄧老師的兒子平時都喊他“老鄧”，他陪兒子打游戲、打籃球，以朋友的身份和兒子一起去嘗試一切少年感興趣的事。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他的兒子活潑開朗，還連年得到獎學金。

在初中的每節班會課上，鄧老師都會設計有趣的游戲，激發每個學生心中的夢想。我永遠記得那節班會課，鄧老師拿著我的作文稿紙，當著全班的面朗誦——那是我第一次因為寫作文被表揚。課后，他對我說：“你很有才華，不要荒廢自己。”

鄧老師心思細密，總能顧好班級里每個同學的情緒，大家也樂于與他交流。我至今記得鄧老師對我的教導。那是在某個午后，風吹動學校里的香樟樹，樹葉搖曳如海浪，他拉著我到走廊談心：“你以后要走的路很難，寫文章要有好的平臺，更要有人生的積累，但一切的前提是，你要顧好學習。”那時候，我考試連連失利，接近自暴自棄，鄧老師多次找我聊天，希望能夠陪我順利渡過難關。

然而奇跡終究沒有發生，因為中考失利，我考入一所不盡如人意的高中。畢業臨別時，鄧老師說：“以后別拘謹，叫我老鄧好了。你有很高的才華，希望你不要浪費自己的天賦。”我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憶起有他參與成長的初中三年時光，竟然想要大哭一場。

猶記得我初進高中時的驚詫，我發現很多同學覺得考大學無望，在學校里面盡情玩樂、虛度光陰。我開始知道學生除了學習之外，還有很多前所未聞的娛樂方式。我在這樣的大環境中，難免沾染上一些不良風氣。可是在很晚的時候，我躺在寢室的木板床上，窗戶外面的月亮那么亮，月光軟軟地包裹住我。我開始梳理腦子里的東西，我的散文、我的小說，我因為寫作獲得贊賞的高光時刻……我知道，我還有肩上的擔子和寫作的渴望。

重回初中學校是在秋天，我和同窗一起來探望老師。在與很多老師寒暄之后，我終于來到了老鄧的辦公室。老鄧又老了一點，不用細看就可以瞧見他眉心的皺紋，但他的眼睛依然閃著睿智的光。

老鄧問我是不是還在寫作，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看出了我的難處，拍著我的肩膀說：“孩子，我一直很看好你，從來沒有對你失望。”說完，他找出一本《文心雕龍》送給我。我小心地接過，心想：這一次，我會一直堅持下去，我要證明他沒有看錯。對我而言，老鄧是我文學道路上的啟蒙者。我在他的幫助和鼓勵下終于又開始寫作。無論是入學時他送我書籍鼓勵我多閱讀，還是后來指導我各種寫作文章的技巧，見證我在各類作文比賽中獲獎，在我信念日益堅定的寫作道路上，老鄧的不可替代性是毋庸置疑的。

古人說：飲水思源。我走過很多路，張狂過，驕傲過，自卑過，墮落過，現在終于開始成長。我永遠感謝我的老師，這個中年男人對我的教導，回蕩在每個被月光照亮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