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柯
“如果我們把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發展比作一條洶涌奔騰的長河,那么,到了毛澤東文藝思想這一段,這條長河中的河面無疑更加寬闊、水量更加宏大了。”[1]這是董學文教授的著作《毛澤東文藝與詩學思想》(中央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一篇文章《論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歷史地位》中開宗明義的論斷。這句話道出了董學文教授研究毛澤東文藝思想的一個特點,即將其放回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展的源流以及20世紀中國的歷史語境之中進行闡釋。收入本書的既有20世紀80年代以來作者撰寫的學術論文、報刊短評、辭典詞條等公開發表的成果,也包括近些年作者在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全國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會召開的學術年會上的學術發言。其中,探究毛澤東文藝思想“在哪些方面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可謂本書的立足點。收入的諸篇章時間橫跨30多年,篇幅不一、形式有別,但都可視為作者從不同角度對這一問題的探索和回答。
“全面的深刻”是本書的突出特點之一。本書所收入的文章、發言各有側重,又彼此呼應、對話,探討了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文本特點、歷史意義、理論內核、基本內容等問題,較為系統地回答了毛澤東文藝思想“如何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以及對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有何發展”等問題。就文本特點而言,作者敏銳地留意到,與此前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比,“毛澤東一生對文藝問題關注的持久和深入,涉及面的廣泛和博大,著述和言論的數量之多,內容更具無產階級革命時代和社會主義時期文藝運動經驗總結的特點,并善于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本民族的具體文藝實踐結合起來,這在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發展史上,都是十分突出的”[2]。除了著眼毛澤東本人的文藝稟賦和才能,作者更是根據唯物史觀原則,結合中國現當代文藝運動的特點與過程,結合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特點,探究了毛澤東文藝思想形成的原因。就歷史意義而言,作者指出,“當人民有了自己的政權之后,在無產階級和革命群眾有條件進行大規模的文學藝術活動的情況下”[3],及時提出了文藝的根本方向與服務對象以及作家、藝術家的實踐途徑等一系列問題,并做了系統的、科學的解答,這是毛澤東文藝思想的首要意義。就理論內核而言,在作者看來,毛澤東文藝思想作為“關于中國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發展規律的科學概括”[4],其內核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的“為群眾”和“如何為群眾”的問題。如果說之前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也曾論述過“為群眾”的問題,那么對“如何為群眾”問題的闡釋,則是帶有開拓性、創造性的論述。其他問題如文藝與生活、政治、革命的關系,內容與形式,普及與提高,作家世界觀與立場情感改造,等等,都是圍繞這個內核展開的。在此基礎上,作者將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基本內容概括為:“一是集中解決了作家藝術家與群眾結合的問題;二是高度重視主體的世界觀和思想感情對文藝創作的意義問題;三是創造性地揭示了作家藝術家審美情感實現的新途徑問題。”[5]此外,闡發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現實啟示,分析文藝創作的利弊得失,回應學界研究中的典型問題,倡導新的研究議題等,也是本書的用心所在。可以說,本書以“繼承”與“發展”的問題為支點,構建了研究毛澤東文藝思想的一個基本框架。
反思性是本書另一特點。作者在理論“深耕”的同時,始終不忘“反觀”,即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研究狀況進行研判,對典型問題、研究方法、突破路徑進行分析和總結。這既是和已有研究的對話,也是作者對自己研究的反思和總結。比如,針對20世紀80年代“就毛澤東文藝思想談毛澤東文藝思想”“把毛澤東文藝思想局限在中國特定歷史條件下探討其意義”[6]等傾向,作者提議應將“宏觀研究和微觀研究、史的研究和專題研究、國內研究和國外研究、文藝研究和其他學科研究結合起來”[7]。有感于英國學者柏拉威爾撰寫《馬克思和世界文學》這一影響深遠的著作,作者追問為什么中國沒有同樣水準的研究毛澤東文藝思想的著作出現,并從“材料還不充足”“方法還須改進”[8]兩方面剖析了原因。在21世紀初召開的“全國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會學會年會”的總結中,作者既感嘆會議的氣氛之熱烈、話題之廣泛、探討之深入,同時也進一步提出“擴大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會的研究范圍”“關注國際上毛澤東文藝思想的作用與影響”以及擴大會員范圍,邀請更多“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研究者和實踐者,還有很多資深的年長的前輩”入會[9]等切中肯綮的建議。
理論的現實感是本書的第三個特點。本書在進行深入理論研究探討的同時,也根據國際形勢的變化、中國社會的發展變遷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文化心理的變化,闡發毛澤東文藝思想現實意義。比如,“站在90年代的臺階上”就毛澤東文藝思想對世界文藝運動和文藝理論格局之意義的闡發;在《毛澤東選集》第二版出版之際對“幾個基本問題”的重申;在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之際針對所謂“忘了文藝的本性是審美”的指責以及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政治”與“審美”之辯證關系的闡釋;在21世紀初有感于文藝創作之弊端對“唯物史觀”的重申;在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2011)以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70周年(2012)之際對否定、貶損毛澤東文藝思想之代表性意見的分析與駁斥,進而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現實意義、對世界影響的再強調;呼吁“重新學習和研究《講話》的思想與精神”[10],等等。可以看出,作者始終關注現實的文藝動態與思想動向,以理論的闡釋回應現實的問題。
理論與現實的交鋒體現了本書所具有的第四個特點——論辯性,即在正面構建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體系的同時,與質疑、貶損乃至否定毛澤東文藝思想的觀點進行論辯。比如,20世紀80年代對認為毛澤東文藝思想缺少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聯系、解決的主要是文藝的“外部規律”問題等觀點的分析;20世紀90年代針對從“語言革命”“文體革命”的角度稱毛澤東文藝思想為忽略了文藝的審美性的“文藝政治學”的看法的反駁;21世紀之后,對將毛澤東思想稱之為所謂“紅色古典主義”“非常時期”之文藝觀等說法的學理回應;對長期以來針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幾種代表性觀點的梳理、總結和辨析,等等。
與論辯直接相關的,是作者在不同階段的不同文章中,不厭其煩地強調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歷史價值、現實意義,強調研究毛澤東文藝思想的重要性。應該說,在不同的時段,論辯的觀點有所不同,但正面立論則是相似的;甚至可以說,文章反復強調的觀點,可以稱得上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某種“常識”。那么,為什么要不斷強調、反復重申?這當然不是因為作者喜歡“老調重彈”。事實上,作者在文藝理論界,恰恰一直以致力于更新、發展文藝理論著稱。在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期間,作者提出讓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年輕起來,漂亮起來”[11],著力構建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當代形態”的觀點。21世紀初則側重于重構“文學原理”“馬克思主義文論史”與“西方文論史”,力倡“文學理論學”。2010年代中期作者提出“構建21世紀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設想。從作者一以貫之的學術研究品格來看,他強調守正,更推崇創新;主張“重返”“重讀”馬克思,更倡導立足時代語境推進“中國化”。那么,在30多年的時間里,在有關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的一些基本問題上,作者不斷強調、反復重申,原因何在呢?
以筆者看來,對“常識”的重申,往往來自“共識”之分裂。毋庸諱言,20世紀80年代之后,研究毛澤東文藝思想是存在某種難度和阻力的。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研究,乃至對整個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研究,學界也是存在不同看法的。這里面有具體的研究方法、觀點的分歧,也有因情緒化而導致的武斷、粗暴的判斷。就前者來說,較長一段時間里存在這樣一種觀點:有些人認為毛澤東文藝思想重“政治”而忽略“審美”,只能是“非常時期”的權宜之計。因之,本書多篇文章都是與這種所謂的“文藝政治學”觀點進行論辯,用了較多篇幅闡釋“政治”與“審美”之辯證關系以及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審美維度。
“政治”與“審美”辯證關系問題之難,不僅僅是由于理論上的復雜。事實上,對“政治”與“審美”之辯證關系,國內外學界有較多的辨析,研究邏輯上還是較為清晰的。不過,在文藝理論的實際構建過程中,“政治”與“審美”之間的關系似乎總存在某種捍格。之所以如此,在情緒性的主觀因素之外,有著深層的社會原因。從文藝理論學科發展的實際來看,“政治”與“審美”之沖突,隱含了學科上的一個深層次問題,即“一般文藝學”與“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分野。
新中國成立后,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分析判斷文藝活動、文藝現象,是文藝理論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應該說提及當時的文藝理論,不言而喻就是指“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這時候甚至是不用在文藝理論前面冠以“馬克思主義”來強調的。到了20世紀70 年代,受“文革”影響,高校中的文藝理論課程被取消,出現了面向工農兵學員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課程。“文革”后,高校恢復了文藝理論課程,同時,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課程也被保留在高校教學體系中,由此產生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和一般文藝理論并存的現象。[12]新時期之后,盡管馬克思主義文論還具有某種“權威性”,比如在一些文藝理論教材編寫中,仍要體現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成分;但實際上以“審美”為支點構建的文藝理論體系,以及20世紀80年代以來較為普遍的文藝觀已經逐漸以“文藝政治學”“工具論”的名義消解了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普遍性,或以種種方式將之懸置起來。可以說,20世紀末以來,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尤其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實際上是處于邊緣化的位置,乃至在明或暗的方式下,馬克思主義文化論研究正遭遇貶斥。
因此,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研究,就不簡單是一個在馬克思主義文論內部溯源、梳理、闡釋的問題,而是要在馬克思主義文論被邊緣化的整體語境中,一方面做正面構建的同時,另一方面和不同的觀點對話、辯論,不斷地重申這一研究的科學性與合法性。所以,本書面對不同的論辯對象,對毛澤東文藝思想之價值、意義的那些反復的申明,看似是在不厭其煩地普及一些“常識”,實際上是在面對不斷出現的以種種名義消解毛澤東文藝思想的觀點,守護這一研究陣地,同時回應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遇到的挑戰,捍衛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的科學性與合理性。
近些年,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研究格局有了較為明顯的變化。這一點可以以筆者的部分學術經歷為證。自2013年以來,筆者所在的研究部門每年年底成立專門課題組,撰寫當年度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學科發展報告。在撰寫報告的過程中,課題組成員有一個共同感受,那就是近幾年來,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成果數量明顯增多,質量有顯著提高。在課題組看來,有兩點主要原因,“一是黨的十八大以來,‘頂層設計持續強調馬克思主義理論及其中國化研究,在本學科得到了響應,其成效初步顯現;二是經歷長期沉寂后,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馬克思主義是研究中國問題的重要理論工具,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再次受到重視,學科意識逐漸復蘇并持續增強”[13]。
“道阻且長,行則將至”[14]。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水準能夠在短時間內有明顯的提升,得益于社會大環境與學科內部發展提供的有利條件,同時也離不開一些學者出于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一邊坐“冷板凳”,一邊滿懷熱忱地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鼓與呼”。正是他們數十年如一日的堅持與堅守,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在新的時代語境的發展積蓄了力量,延續了傳統,董學文教授的《毛澤東文藝與詩學思想》正是這一堅持與堅守成果的體現。
【作者簡介】崔 柯: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副研究員。
注釋:
[1][2][3][4][5][6][7][8][9][10]董學文:《毛澤東文藝與詩學思想》,中央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1頁,第77頁,第48頁,第4頁,第122頁,第13頁,第13-14頁,第232-233頁,第239-240頁,第182頁。
[11]董學文:《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命運》,全國高等學校第一屆文藝學研討會論文選集《當代文藝學探索與思考》,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頁。
[12]關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學科發展的歷史,參見蘭善興:《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教材書寫模式和體系初探》,《文藝理論與批評》2015年第4期。
[13]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課題組:《2019年度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學科發展研究報告》,《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2期。
[14]習近平總書記在2019年中國北京世界園藝博覽會開幕式的講話中,談到生態治理問題時指出:“生態治理,道阻且長,行則將至。我們既要有只爭朝夕的精神,更要有持之以恒的堅守。”《習近平在2019年中國北京世界園藝博覽會開幕式上的講話(全文)》,新華網,2019年4月28日。
(責任編輯 劉宏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