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一年之中,很少會有想吃皮蛋的時刻。需要是極爽滑有彈性、蛋皮上有松花的溏心皮蛋,蘸料里需要加入剁椒。這種欲求時刻次數(shù)雖寥寥,但立即吃到時那種滿足感也真是含英咀華、難以言喻。
在我感覺里,一桌菜肴中,皮蛋從未當過主角,還有點暗黑,不過它的風格確實也無法替代。它樣貌陰冷神秘,?有股特殊的香氣,其迷人之處就在于淡淡的氨氣味,是鴨蛋中的氨基酸在腌制過程中因復雜的化學反應而散發(fā)出來的。對于這股氣味,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見仁見智,爭議頗大。
關于皮蛋的起源有頗多傳說,莫衷一是。不外乎無意中被遺漏在石灰、草木灰的鴨蛋如何破繭成蝶之類,發(fā)酵食品的起源大多是無意間的疏漏化腐朽為神奇。皮蛋的起源地有“始于天津、成于江浙”之說。皮蛋的現(xiàn)代制法之一是用輕堿的化學物質(zhì)混合石灰泥和米糠包裹在鴨蛋外殼,置于陰涼處數(shù)月,天時地利使得鴨蛋內(nèi)部漸漸被催化,質(zhì)變成皮蛋的樣子。當然,皮蛋也有高下之分,?將皮蛋往上連拋幾次再用手接住,若感覺沉甸甸的且有彈性顫動,就是一顆好皮蛋。
皮蛋可以登酒席殿堂,也不顯得十分寒磣,在過粥時,也不喧賓奪主當主角。可以下酒,卻很少用來果腹。蓋因滋味獨特,神秘莫測,卓爾不群,能駕馭并懂得它的,都是味蕾復雜的人。且處于不同身體狀態(tài)下,吃出的皮蛋口味總不大一樣。它從不遷就別人,只需要別人來適應它,若讓它妥協(xié)與諂媚,等于是讓它幻滅,著實高冷傲嬌。時值中秋前夕,?各路月餅紛至沓來,剛吃了一顆皮蛋月餅,滋味實在不敢恭維。
我小時候有點敬畏皮蛋,最多只能吃晶瑩剔透的蛋皮,也沒覺得好吃,只是對松針樣的松花十分好奇,對青黑色的溏心蛋黃實在敬而遠之。母親說蛋黃才好吃呢,當然最好一道吃。看著我捂著口鼻露出嫌鄙的眼神,母親笑著愈發(fā)吃得津津有味。她切皮蛋不用刀,而是用一根線。
對于母親來說,皮蛋是她溫馨的兒時記憶。當年外公是資方代理人,時常忙到很晚回家,正餐自然來不及回家吃。晚歸后,一碗熱泡飯、剝顆皮蛋、幾粒黃泥螺當宵夜,有時皮蛋上撒些肉松,?有時只是蘸點醬油、麻油。燈光下,客堂間,幾個孩子撒嬌圍在父親身邊,看著他吃。外公給孩子們每人挾一小塊皮蛋入口解饞。幾筷一夾,一顆皮蛋就差不多吃完了,大家都很快樂。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溫情場景,始終在他們心里。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過了一些年,外公200 多元的月薪被削減到90 多元,日子清寒多了,精神與生存壓力重重,還要去浦東遠郊勞動,?唯有周末能回市區(qū)。1967 年,儒雅的、愛讀英文原版小說的外公去世了,我看到的只是幾張照片而已。等我漸漸長大,?我也知道了媽媽、姨媽、舅舅們?yōu)槭裁炊己軔鄢云さ埃夷暌癸垷o論豐儉,總少不了皮蛋的身影。
皮蛋滋味的妙處須得有一定年資才能體會。中學以后我不再排斥皮蛋,但也談不上喜愛。只對媽媽煮的皮蛋瘦肉粥、皮蛋香菜魚片湯情有獨鐘。前者鮮美養(yǎng)胃,吃前放蔥花、薄脆,或香油,?后者能下火,治牙痛。在我國臺灣地區(qū),?還有皮蛋香菜魚片作為火鍋鍋底。20 世紀90 年代是粵港的黃金時代,普通食材的烹法都透出洋氣與新穎,流傳到內(nèi)地后根據(jù)當?shù)乜谖堵约痈牧己螅@別致高級。那時漸漸流行上湯菜,上湯娃娃菜、上湯菠菜、上湯豆苗等等,點石成金的上湯里一定會用到火腿、皮蛋和炒至金黃的蒜瓣,至于開洋、干貝則是錦上添花的事了。
據(jù)我觀察,北方人吃皮蛋喜歡生吃、涼拌。廣東人更愛熟吃,將其切碎后入湯或粥。上海人喜歡皮蛋拌嫩豆腐,醬油、麻油、小蔥、香醋等自制調(diào)味汁,?雖然其貌不揚,但鮮爽適口,別具一格。臺灣人喜歡在皮蛋拌豆腐上撒一層木魚花。四川人則深愛剁椒皮蛋。
日本人對于皮蛋的感覺很微妙,不認為皮蛋是重口味,但對其外表的接受度較低。在日本超市有皮蛋瘦肉粥速食版出售。韓國人則對皮蛋敬而遠之,超市里很難覓到。相較于日韓,西方人對皮蛋的接受度更差,甚至將其稱為“惡魔之眼”,被視為最惡心的、不適合人類食用的食物之一,是黑暗料理界的邪惡小宇宙……一顆小小的皮蛋里,隱藏著西方式的偏見與執(zhí)念,以及夜郎自大情緒。其實皮蛋如同納豆、藍紋芝士、鯡魚罐頭一樣,都是容易用自己的嘴揣測別人的胃的特色爭議食物。當然,皮蛋是一定要配調(diào)料的,空口干吃,味道必定不美。
有些人你給他一壺酒,他就不愁了。有些人你給他一切,他還是要悲的,倒不如給他一顆皮蛋,宇宙的全息性都在一顆蛋中,讓他好好一旁琢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