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照汪曾祺先生所說,徽菜不是指安徽菜,而特指徽州菜。一百五六十年前,?在上海老城廂的南市,幾乎每條街上都有徽菜館。被稱為“錢莊一條街”的棋盤街上也有好幾家徽菜館,其中“升陽樓”最為著名。后來在盆湯弄口開了一家“鼎新樓”,是當時規模最大的徽菜館。清末民初之際,“醉樂園”“醉月樓”“聚寶園”“聚賓樓”“海月樓”“九華樓”“善和館”“九華樓”“善和館”“春申樓”“宴賓樓”“三星樓”“老醉白園”等名重一時,?徽菜館與京館、揚館、甬館、粵館并列上海灘五大菜幫。那會兒本幫菜還在路上。
我們還可以從商務印書館在1909 年出版的《上海指南》中發現,在上海各幫的主要飯店酒樓中,廣東館子8 家,?寧波館子9 家,揚州館子3 家,天津館子2 家,無錫館子2 家,南京館子1 家,?而徽菜館呢,18 家,穩坐頭把交椅。當時沒有大數據,這個統計可能是不完全的,疏漏在所難免。
西洋參慢燉五黑雞
傳統徽菜館的特色菜有:黃山燉鴿、無為熏鴨、炒腰蝦、滑炒山雞片、炒鱔背、葡萄魚、清燉馬蹄鱉、大血豆腐等。“大血豆腐”在許多徽菜館都有供應,價廉物美,所得營業額就成了伙計可以瓜分的福利,所以跑堂喜歡向客人推薦這道菜。在我小時候,“大富貴”還在供應大血豆腐,0.15 元一大碗。
到20 世紀30 年代,后起的徽菜館有“民樂園”“第一春”“大中國”“大有利”“大興樓”“大中南”“聚元館”“海華樓”“富貴樓”“鼎新樓”等數十家。總之,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在上海餐飲江湖占據半壁江山的就是安徽菜。著名文化人曹聚仁先生也說過:“獨霸上海吃食業的,既不是北方館子,也不是蘇錫館子,更不是四川館子,而是徽州館子。”
20 世紀三四十年代,徽菜館仍是商務酬酌和友朋雅聚的優選。這個時候徽菜館常年供應的菜肴有:燒鴨、熗蝦、油雞、清炒鱔背、炒劃水、炒雞片、炒蝦腰、走油拆燉、紅燒雞、煨海參、醋溜黃魚、三絲湯、蝦仁鍋巴、豬油豆沙山藥泥。“聚元館”獨創的“一品餛飩鴨” 尤其受到上海新聞界大佬的青睞,引起其他徽菜館的模仿,以致一哄而上。我小時候在飯店里吃到砂鍋鴨餛飩覺得很新奇,?后來我家里也經常燒,其實這道菜的“版權”是安徽人的。
刀板香咸肉夾餅
山地小辣椒炒大別山黃牛肉
農家醬肉
據上海餐飲界老前輩周三金先生說:?“徽菜館在上海市面最大時,有500 家之多。直到抗戰爆發,徽菜館才日見衰落,?這與徽商在上海的地位下降有關系,也與飯店只知守成、不知創新的經營思路有關。”時人有評論說:“徽館的范圍,?終是不大不小,在中庸之間。”
另一方面,在上海進入摩登時代后,?中青年食客的消費觀念發生了變化,生脆滑爽的粵菜以及輕辣微麻的海派川菜似乎更受他們青睞。安徽菜有“三重” 的特點:重油、重色、重火功。本幫菜廚師從徽館中借鑒、移植,形成濃油赤醬、鮮美醇厚的特色,市面也越做越大,而徽館居然不知所措,不久即出現雪崩式的歇業。歷史學家兼美食家唐振常先生1946 年到上海時曾說:“其時上海似乎已少徽菜,可能與徽商和徽戲已見衰落有關。(唐振常《頤之時》)?”
到20 世紀90 年代初,上海只剩下區區三四家老資格的徽菜館,比如西藏路芝罘路拐角處的“逍遙樓”和中華路的“大富貴”。“大富貴”酒樓創建于清光緒七年(1881 年),最初名為“徽州丹鳳樓”,?經營面點兼酒菜,很能適應老城廂的人情氣候,故而近悅遠來,生涯大盛,成為當時在滬徽商的聚集場所。后來酒樓逐步擴大經營,并南遷至中華路,圓臺面可開30 多桌,遂成徽菜業巨頭。
改革開放之初,“大富貴”還有葡萄魚(以六對青魚眼睛及周邊活肉制成一盤菜)和炒山雞片、馬蹄鱉、紅燒石蛙、肥王魚等傳統徽菜饗客。今天,“大富貴” 只靠一條臭鱖魚留守剩山殘水,而且數典忘祖,將自己列入本幫。底樓供應生煎饅頭、餛飩、排骨年糕、面筋百葉、各色澆頭面等,熟菜和饅頭糕點天天排隊,此種盛況跟淮海中路的“光明邨”有得一拼。
改革開放春潮澎湃,巨量的外省移民再次進入上海,安徽人也是一大群體,?各行各業都活躍著安徽籍的新上海人。你若走進飯店后廚看看,掌勺的大多是安徽廚師。于是在上海的安徽企業家就有想法了,何不我也開一家徽菜館試試?
上周我與朋友來到黃浦江西岸的綠地繽紛城,在一家名為“品粹”的生態徽菜館嘗鮮,一進門就見到徽派建筑環境的元素:粉墻黛瓦的底色,磚雕門樓的裝飾,還配以傳統的硬木家具和墨韻悠長的傳統山水畫,身居其間,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據店經理介紹,他家老板來自霍山縣,所以飯店的食材多取自大別山區,魚、肉、瓜、蔬以“生態”二字取勝,連豆腐都是當地農民自家磨漿點鹵制成的,豆腐皮當然也是灶邊的延伸產品,品質有保障。安徽是豆腐的發源地,八公山豆腐連外國人都知道,大別山區農家做豆腐也襲承古法。“品粹”的“雪水臭豆腐” 用大別山的雪水浸泡豆子,夏天則用山泉水,磨成漿水后再點鹵。據說這個豆腐在霉變過程中要加入甲魚的蛋進行催化,?最終形成別樣的風味。甲魚蛋的化學成分是什么?與豆腐勾兌后究竟能起到何種化學反應?我不得而知,仔細品味后,?覺得豆腐特別細膩,絲絲縷縷臭味也比較溫和,倒不見甲魚或有的腥味,反而有那么一點荷爾蒙的意思。
我們吃到的冷菜中還有一款“農家醬肉”,滋味與色澤完全不比上海醬油肉遜色,不枯不柴,豐潤綿密。霍山百合生脆甘甜,稍作加工做成冷菜,清雅至極,配法國香檳應該很搭。
“霍山鮮石斛燉土雞湯”是他家的招牌,不可不嘗。安徽土雞在上海有緣已久,?昔時在淮北淮南“修地球”的知青回滬過年,如能帶上兩只土雞、一只咸豬腿,?真要羨煞左鄰右舍了。我們每人一盅的土雞湯因為加了新鮮石斛,在草雞的本鮮原香中又增添了一份草木清香,一下子就激發了食欲。
“臭鱖魚”是徽菜中的金字招牌,筷子一挑,腌制并經發酵的魚肉紛紛落下,?形似蒜瓣,色泛桃花,氣息濃郁,微帶辣味,鮮香飽滿,惹得我這樣的逐臭之夫喜笑顏開,停不下口。據服務員說,?有兩個小顧客每周必來打卡,而且人還沒坐下就嚷嚷著要吃臭鱖魚。好吧,逐臭也有后浪啦!
土雞蛋炒大別山小辣椒色澤金黃,?誘人食欲,小辣椒提供了輕微適度的小刺激,雞蛋的香氣令人難以抵擋,每一筷都濃縮了純樸率真的山家風情。還有一種名叫“老牛皮”的煎餅,夾著炒雜燴吃,味道也很好!
今天的徽菜也在包容創新,比如“家燒水庫大魚頭”,食材地道,火功到位,?咸中帶甜,滋味醇厚。花鰱魚頭足夠碩大,沒有水氣泥腥,不柴不爛,魚唇糯厚,面頰滑潤。比之湘菜中的剁椒魚頭或本幫菜中的糟香大魚頭,我喜歡彰顯食材原味的家燒。
葛粉糕
椒麻水庫大甲魚
臭鱖魚
值得推薦的還有“椒麻水庫大甲魚”,?借鑒了川湘技法,肉質鮮美,香腴無比,?尤其是豐厚糯軟的裙邊,挾在筷子上微微顫抖,入口還有點黏牙。膠質沃潤,?滋味醇厚,值得多吃一塊。一幫吃客毫不客氣地瓜分了甲魚,剩下的湯汁用來拌飯,一點也不浪費。
“葛粉糕”也是我欣賞的,方方正正,?憨態可掬,輕油略煎,色如凍石,甜味輕雅。中醫認為,葛根粉有助于降低血壓和血糖,現在也引起飲食養生專家的重視,女同胞尤其相信葛根粉能滋陰養血。在旅游景點賣的葛根粉,包裝十分漂亮,標價也很便宜,但品質沒有保證,?買得不巧就會上當。葛根粉一般吃法多參照西湖藕粉,沖泡后加糖喝,許多人喝了幾次就沒有欲望了。“品粹”定點采購的葛根粉在生態環境下生長,加工時決不摻假,做成小巧玲瓏的糕點,也拓展了葛根粉的表現空間。
徽菜重返上海,不止有“品粹”,還有“皖宴”“皖薈”“璞徽”“山里人家”“醉皖庭”“老徽州”“徽珍源”等,他們帶來了大山深處、大江兩岸的生態食材,?卸下了濃油赤醬的歷史包袱,保持了快炒、慢煮、重火功的特點,還有更多創新菜的呈現,這也是新一代徽菜廚師對大消費時代的清醒認識吧!海納百川、兼容并包的上海城市精神和尊重多元、鼓勵交流的文化環境,是他們得以體現自我價值的根本保證。
上海美食評論家江禮旸兄祖籍安徽,?從小喜歡吃“大富貴”的炒鱔糊,后去安徽插過隊,對安徽的風物和菜肴都有研究,回上海當記者后,對安徽菜也是念茲在茲,自己家中執爨獻藝,本幫偏重徽味,有機會著文宣傳,筆下常帶三分感情。徽菜館重返大上海,他老兄應該也很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