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梅
一
那魚兒祼著身子,從青海湖的深處向通往大河的河口集結。
是的。它光溜溜的,近似紡錘的身子裸露著,幾乎無一鱗片,連魚兒的嘴兩旁該有的長須,那在水里可以飄動搖蕩的須都沒有。為了在這高原上生存,它除了留下背部的顏色,樸素的與這泥土相近的黃褐色,或者更為低調的灰褐色,把自己身體外在的華美全都舍去了。
原本是有鱗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它的祖先黃河鯉魚在青海湖與流向黃河的倒淌河之間游動的時候,曾披甲帶褂,渾身都為金燦燦的鱗甲。但天地造化,13萬年前青藏高原的山搖地動,青海湖四周隆起了一座座守護神似的大山,將這湖變成了閉塞湖。湖水莫名地日漸咸澀,不能適應的生物一個個無奈地漸行漸遠,惟有黃河鯉魚卻留戀著這片高原。它在與帶著苦澀的湖水不斷摩擦中,聽懂了湖水的低語。人類不知道它們說了些什么,那些謎一般的語言只限于它們之間,但人類知道,這魚兒從那以后決絕地退去了身上的鱗片,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袒露著,將自己裸著身子融入了高原大湖。
它成為這片高原藍寶石的寵兒,青海湖獨有的魚類。它的名字就叫青海湖裸鯉。其中含有的莊重和赤誠,不得輕易狎戲,所以當人們親昵隨意地想起它時,又會叫它湟魚。
“水中繞有魚類,色黃無鱗……”清朝乾隆年間的《西寧府新志》中已有關于它的記載。水指的是青海湖,藏語“措溫布”——這片青色的海,中國最大的內陸湖,在巍峨的祁連山脈的大通山、日月山與南山的環抱之中,浩瀚的水面達4516.23平方公里。碧藍的水呵,看上去深不可測,神秘而又天真。在數千年不脛而走的中國古代昆侖神話中,這湖便是西王母,也就是王母娘娘的瑤池,每年農歷六月六,西王母為宴請各路神仙所設的蟠桃盛會,便是在這湖畔張羅的。
裸鯉的歲月,也就是昆侖神話的歲月。
它從遠古活到了今天,比人類更懂得青海湖。高原的陽光對湖水的撫愛隨春秋兩季時近時遠,水的情緒和溫度也隨之涼熱,裸鯉感知這一切。它是高原的魚,它不畏懼寒冷,春秋之時,它喜歡棲息于灘邊、大石堆間的流水緩慢處、深潭或巖縫中,冬季則潛入了湖的深處,安靜地度過好幾個月的冰凍期。
它丟棄了祖先的鱗甲,但沒有丟棄祖先既能在咸水中生存,也能在淡水中生存的本領,沒有丟棄祖先遺傳每到初夏來臨,便會向河流洄游,去產卵孵化下一代的繁衍之道。
現在已是初夏時節,高原的嚴寒早已過去,通往青海湖的布哈河、沙柳河、烏哈阿蘭河,還有哈爾蓋河、泉吉河兩岸,艷若云霞的沙柳花也都已盛開,一叢叢粉嘟嘟的,裝點著高原的浪漫。一年一度的裸鯉、也就是湟魚的洄游季到來了。
眼見一條條魚兒游向河口,它們按照祖先的指令,在相同的時間,從不同的水面游了過來。很快,數以百萬計的湟魚集結在那一條條大河的河口,準備開始它們長途跋涉的生命之旅。
二
那真是自然界的奇觀。人類至今沒有破譯它們之間信息傳遞的密碼,不僅是對這祼鯉和其他的魚兒,還有天上飛的,陸地上行走的,就如前些時從云南西雙版納出行的野象群,它們的行為是受到怎樣的指引,又是如何精準地抵達一個個目的地?都讓人費解。15頭野象的北移南歸將成為人們不斷探究的課題,而這高原青海湖的祼鯉每年春夏之交的洄游,也始終讓人們驚嘆稱奇不已。
這湖的四周有70余條大小河流,源源不斷地將河水注入湖中,裸鯉們魚頭攢動、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幾條大的河流入口,規模和數量絕對超過人類任何一次大的集會。紛紛前來的魚兒們,在最初的等待之后,越來越多,遠遠看去,碧藍的湖水變成了一片似乎正在翻耕的起伏不平的黃土地。
有那血氣方剛的魚兒一直在躍躍欲試,按捺不住地翻跳,但一切都在忙而不亂之中,終于等到了出發的號令,不知首領是誰,也不知如何確定的某一時刻,只見領頭的魚兒突然縱身跳進逆向而來的河流,眾魚兒立刻跟著一擁而上。
洄游的魚兒并不是裸鯉的全部,它們只是湖內的產卵親魚,而且不光是已經長大成魚,可以做魚媽媽魚爸爸,還必須腹部的鰭變硬,具有逆流而上的能力、身體強壯的裸鯉才能從大湖進入淡水河,成群結隊地去往它們世代相傳的產卵圣地。因此,從上路的那一刻,魚兒就懷著生命的孕育和希望,事關重大而義無反顧,又小心翼翼。
一開始游得不慌不忙,免不了有一點游山玩水的好奇,但緊接著,逆水而行激發起奮進的力量,讓魚兒們興奮起來,隨之便出現了爭先恐后,你追我趕,到了河的窄狹處,更顧不得禮讓,疊羅漢似的堆在一起,誰都不甘示弱。河道這時候也只能敞開胸懷,任由魚兒占領,魚成了一股逆向而行滾滾向前的洪流,河水則看起來改變了顏色,因為已經看不見清水,只看得見魚,祼鯉背部的黃褐色將河水涂抹成了一塊浮動的畫布。
我愿意跟著魚兒一起前行,在這向往生命的路途上,雖然要經受無數的磨難,但魚兒和人一樣,總會對未來心懷憧憬。
你看,有時候,這裸鯉們頂著翻滾的浪花齊頭并進,在湍流之中如萬箭齊發;有時候如訓練有素地排成縱隊,穿過河床里突起的嶙峋怪石;有時候,它們也會尋找河水平緩的淺灘歇息一陣,養精蓄銳之后再沖進迎面而來的激流。
不過這些都算平常,還有很多突然降臨的災難讓魚兒們猝不及防。
說著,暴風雨就來了!高原的風雨自有個性,不似江南的風雨時常降臨,淅淅瀝瀝,也不似海邊的風雨狂呼海嘯之后,瞬間又是彩虹,高原的風雨中藏有堅毅和雄邁,是隱忍多時才會傾瀉的酣暢,不來時山河安好,來時則天公咆哮,萬馬奔騰,片刻間山洪突起河水猛漲,流速迅疾如摧枯拉朽之勢。可嘆逆水而行的魚兒們,多在尚未明白的一瞬間,就被巨龍似的洪水沖得暈頭轉向,七零八落地倒退十余里,有的則奄奄一息。
對于幸存者來說,好不容易繼續上路,但前方有更大的威脅。就在那些高地或階梯式的河道旁,棕頭鷗、漁鷗、鸕鶿等成群的鳥兒早已守候。祼鯉是它們最愛的美食,每當祼鯉洄游的季節,也是鳥兒狂歡的季節,它們守在河邊,就像守在高原專為它們打造的餐桌前,毫不費勁地可以隨時享用,并把食物帶回給巢里的兒女。
魚兒游到此處,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往上跳,有的河坎高過一米,只有極少體力超群且又有往年洄游經驗的魚兒能夠一次跳過,大多數魚兒一次不行跳兩次,一連好幾次都跳不過去。而就在它們跟前,那些占據優勢的鳥兒看似平靜地冷眼旁觀,半天一動不動地站著,只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可猛不丁會俯沖下來,伸過鐵鉤子一樣的長嘴,毫不客氣地逮住一條魚兒,一口吞下。
整個過程如閃電一般。
死亡的陰影就那樣籠罩在頭上,擁擠在高坎下的魚兒,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
但即使這樣,也沒有一條魚兒后退。
它們仍然一邊鼓足勇氣,拼盡全力要跳過高坎,哪怕一次次失敗也決不放棄,同時當然得一邊盡量閃避那些覬覦它們的鳥兒。但魚兒知道,面對這些天敵,犧牲總是難免的。從它們的祖先那里,魚和鳥兒,還有這水,都是息息相關地連在一起。養活魚兒的吃食主要來源于飛翔的鳥兒造化于水中的微生物、浮游物,鳥兒少了,魚兒們的供養也就少了。
高原奇特的生態循環便是如此,鳥多的時候魚兒多,鳥兒少了魚兒也會少,魚鳥共生,相克相依。所以魚兒的內心深處并不恐懼,也更不會逃離,它們就在鳥兒的捕捉下跳過高坎,再奮力向前。
接下來,一道出行的同伴還會不斷消失,它們有的在途中精疲力盡,有的為了保持身體的敏捷而少吃甚至不吃食物,最后身衰氣絕。不得不面對的殘酷是,經過上百公里頂著風浪的跋涉之后,能順利到達產卵的河道或濕地,留有余力繁殖后代的魚兒,僅僅只是出發時的十分之一。
悲壯的裸鯉洄游,不惜犧牲生命地為了生命而去,這聰明的魚兒、敢于舍生忘死的魚兒,千百年以來,就這樣勇敢地延續著族群。
三
在它們之中,終于有裸鯉抵達了孕育之地。
那是溫暖的河,布哈河、沙柳河、泉吉河的不同河段,水流變得淺而平緩,有些近乎于濕地,水底是細而軟的泥沙,雄魚顧不得一路辛勞,先用尾鰭掃出一個個搖籃似的小坑,準備迎接雌魚的排卵。一條健壯母魚的懷卵量是驚人的,少則幾千,多則會達16000顆左右,長途逆水而行還會刺激魚兒性腺的發育,洄游越遠的魚兒懷有越多的未來。在雄魚掃出的每一個坑里,通常都會安放一百多個魚卵,細心地排列過去,等候著新生兒的降臨。
但裸鯉是十分金貴的,幾天之后,在那些數量可觀的魚卵中,最終能活潑潑地破膜而出的魚苗,可謂千里挑一。而且,剛出世的魚苗是那么弱小,也不怎么會游動,先是暫且以母體帶來的營養維持生命,然后等待水流中有食物漂過嘴邊,如果能順利地吃到一口,就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但很多時候沒有那么湊巧。
反倒是無數的危機潛藏在小魚兒身邊,所以從魚卵長成小裸鯉,生與死幾乎無時不在較量,順利活下來的只是萬分之一。你不得不承認,生命的確來之不易。
然而,總歸有一些魚兒會得到大自然的恩賜,僥幸而又必然地活了下來,它們在魚爸爸和魚媽媽的陪伴下,在出生地度過不算漫長的夏天,然后就要打算啟程回家了。
回到青海湖,那個遼闊深邃、自由自在的家園。
21世紀的青海湖,對于祼鯉來說,幾乎就是祖先曾經感受過的天堂,這里的天空只有云朵和鳥兒飛來飛去,這里的湖面也只有陽光和風雨的光臨,沒有人的捕撈和驚嚇。
曾經,在20世紀饑餓的年代里,裸鯉救了無數人的命,但隨著過度的捕撈,湖里的魚兒越來越少,引起了人們的高度警覺。專家們認為,青海湖是維系青藏高原生態安全的重要水體,被稱為我國西北部的氣候調節器和空氣加濕器,而裸鯉的數量銳減,“水—魚—鳥—草地”的良性循環直接受到損害,使得周邊生態環境持續惡化。事不宜遲。在隨后頒布的一系列法令里,逐漸加大了對祼鯉的保護,將它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2004年《中國物種紅色名錄》中,更是被列為瀕危珍稀物種。
人們說,青海湖的湟魚,鳥能吃,人不能吃。
半個多世紀以來,青海湖共實施了五次封湖育魚行動,2021年開始的第六次封湖育魚,將實施零捕撈政策直至2030年。隨著對裸鯉的保護,青海湖的生態得以修復,持續向好,湖面持續增大,裸鯉的數量比保護初期時增長了三十幾倍。
環湖地區居住著的漢族、藏族、蒙古族等不同民族,是保護湖水和裸鯉的生態衛士。他們每年都要祭祀青海湖,這流傳千年的習俗,表達了對天地、山川、湖泊的感激和敬畏,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的心愿,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近年來,當地民眾在祭祀細節上變換了方式,過去“祭海”時,是在瓷質寶瓶里裝五色糧食拋到青海湖里,而現在為了保護這一方凈水,他們用酥油糌粑手工捏成了寶瓶,為的是既不污染環境,還可以給祼鯉添一些食物。
人與魚兒、與青海湖共存。
小裸鯉回家的路,是它生命中第一次遠行,它隨著魚爸爸魚媽媽順流而下,一路飛奔,浪花四濺,輕松而愉快。不久,它就嗅到了大湖帶著咸澀的味道,是那樣粗獷新鮮,它好奇極了,也向往極了。在前輩們的敘述中,小裸鯉已經知道那是它們真正的家園,無論出生在哪條河里,最終都會回到那片藍色的大湖,如海一般的大湖。
在那個寬廣的大家園里,小裸鯉將自在地遨游,快活地成長,四年以后,它也會像前輩們一樣,在一個初夏的季節游向河口,逆水而上,去創造新的生命。
魚在高原,在這天地間沒有帷幕的舞臺上,生命如戲劇般進行,悲歡離合,綿綿不絕,一幕幕起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