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玥
摘 要:揚州城市因運河而生、因運河而興,京杭大運河河運狀況對揚州經濟社會有著重要影響。咸豐年間,由于戰爭破壞、水源不足、黃河侵擾,京杭大運河河運逐漸停滯。這一變化直接導致揚州喪失了交通樞紐的地理優勢,漕運被迫停止,鹽務走向衰落,商業經濟一蹶不振,又跟不上時代發展,揚州地位自此嚴重下降。
關鍵詞:京杭大運河;河運;太平天國;揚州;咸豐
隋朝開通大運河后,位于江淮之間、運河之濱的揚州逐漸成為南北水路交通的樞紐,國內外的商貿在此交易,文化在此交融,唐代有“揚一益二”之稱。清代前期,揚州的地理優勢進一步加強,坐擁南北漕運中心、食鹽集散中心之利。清初詩人、戲曲家孔尚任曾形容:“東南繁華揚州起,水陸物力盛羅綺。”[1]
然而到清末民初時,揚州已經成為文人筆下的“僻處江北,斗大一城”[2]。晚清揚州的衰落與京杭大運河的狀況密不可分。由于戰爭破壞、水源不足、黃河侵擾,大運河河運逐漸停滯。這一變化直接導致揚州喪失了交通樞紐的地理優勢,漕運被迫停止,鹽務走向衰落,商業經濟一蹶不振,又跟不上時代發展,揚州地位自此嚴重下降。揚州處在長江和運河交匯的十字路口,是京杭大運河的中心城市,由運河而興,因運河而衰,其轉折時期在太平天國運動遍及大半個中國的咸豐年間(1851—1861)。本文略述其過程,并加以分析。
一、咸豐年間京杭大運河河運逐漸停滯
1. 太平天國運動阻斷漕糧運道
咸豐元年(1851),太平天國運動興起于廣西,呈現燎原之勢。太平軍一路北上,自廣西至湖南岳州,不斷占領沿途的漕運通道,至1853年1月攻下武昌后,即控制了長江中游的大部分運道。除破壞運道外,太平軍還到處收繳當地囤積的漕糧,導致多地“糧倉與運船俱廢”[3]。隨后太平軍順江而下,一路攻州克縣。1853年3月,太平軍攻占南京,改名天京,定為國都。太平軍接著派兵肅清天京外圍,奪取漕運重鎮揚州、鎮江,掌握了兩地的京杭大運河航道。東南的財賦重地被占領,漕糧的主要供應區和運輸河道均被切斷,這些對于清政府的打擊是沉重的。
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為解除清軍所設江南大營、江北大營的威脅,太平軍在運河區域軍事活動十分頻繁,曾三次攻占運河重鎮揚州。1858年10月,太平軍第三次攻打揚州時,再次攻破了位于揚州城外的江北大營,江北大營最終潰散。太平軍在揚州一帶頻繁的軍事活動,導致南北航線長時間被切斷。加上水源不足、黃河侵害等因素,運河自身情況愈發不容樂觀,運道面臨梗阻。而清廷忙于鎮壓太平軍,致使運河無法得到有效治理,淤塞更為嚴重。
無奈之下,清政府只能放棄漕糧河運,致使“江、浙漕糧全數改由海運”[4]。太平天國運動歷時14年,波及全國18個省份,瓦解了晚清的經濟社會秩序,清政府維護多年的漕運體系也遭破壞。
2. 水源不足,運河萎縮
清朝每年有數百萬石漕糧通過京杭大運河實現南北交流,大運河是一條名副其實的黃金水道,因此大運河治理一直都備受清朝統治者重視。運河工程一般分為歲修(每年例修項目)、搶修(搶險項目)、另案(上兩次以外之修防項目)、專案(大工修堵)、奏辦(專指上奏項目)、咨辦(高級官吏間協商項目)等名目。盡管統治者耗費巨資全力經營,但大運河的通航效率還是經常受到水源不足的制約。
京杭大運河的開鑿通常是因地制宜,沿線以天然湖河及泉水為主。由于地形變化、環境影響、人為破壞等因素,到明清時大運河沿線地段的水源大部分都陷入了貧乏的境地。為了解決水源不足的問題,明朝屢次加以疏浚而收效甚微。清朝時水源進一步萎縮,統治者下令將大運河沿線的水源劃入官湖、官塘、官泉,嚴禁百姓引水灌溉。由于湖塘灘地肥沃,易于耕種,因而盜水灌溉、侵占湖田之事屢禁不止,導致水面不斷被農田、村鎮擠占。特別是自嘉慶、道光以來,侵占淤田湖塘的糾紛和事件愈發嚴重。另外氣候變化也是大運河水源不足的一個重要因素。根據竺可楨的研究,自15世紀起,我國大陸氣候進入近五千年氣候變遷中的第四寒冷期,氣候逐漸偏旱。明代是我國歷史上旱災最為嚴重的一個時期,頻率高達1.8年一次。清朝以后,1785年也爆發了一次大旱災,有13省受旱,“草根樹皮,搜拾殆盡,流民載道,餓殍盈野,死者枕藉”[5]。
水源危機從根本上威脅到了京杭大運河的正常通航,也增加了疏浚運河工程的難度。咸豐帝在位期間,清朝統治江河日下,社會動亂不安,政府財政空虛,且忙于鎮壓太平天國運動,無力對京杭大運河再進行整治,運河的通航條件每況愈下。
3. 黃河侵害,運河割裂
黃河孕育了中華民族五千年的燦爛文明,滋養著世世代代的中國人,被譽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另一方面,黃河流入華北平原后,泥沙大量沉淀,造成河床淤積、洪水泛濫,變成了一條憂患之河,民間有“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黃河平,天下寧”之說。而歷史上黃河與京杭大運河經常發生交匯或聯通,兩者關系相當密切,并產生一系列矛盾。黃河的沖擊,或造成大運河堤岸損壞,或造成大運河河道淤塞。歷代統治者為解決這些矛盾,曾有過引黃濟運、遏黃保運、避黃保運等舉措,但始終無法徹底擺脫黃河對大運河的威脅。咸豐皇帝即位后,黃河水患依舊頻發,其中影響最大的要屬1855年的黃河大改道。
1855年8月1日,由于連續暴雨,黃河在河南蘭儀縣北岸銅瓦廂漫決。河決之后,黃河水先是淹沒了西北方向的封丘、祥符兩縣,又折轉向東北,漫注蘭儀、考城等縣。此后又分為三股,一股流經趙王河在山東曹州府向南淹去,兩股在直隸東明縣南北二門分注,經山東濮州、范縣,直至張秋鎮才三股匯流,穿過會通河,流經大清河,最終入海。大清河從此也成了黃河的一部分。自此銅瓦廂以東長達數百千米的黃河河道斷流,成為一條廢黃河。這就是咸豐五年銅瓦廂黃河大改道。
黃河漫決,遲遲未退。由于黃河水直沖張秋運道,導致“由張秋東至安山,運河阻滯”[6],兩岸的百姓苦不堪言。恰逢清政府正忙于鎮壓太平天國運動,無力拿出經費從事河工,只得作罷。由于大運河長期被隔斷,漕糧河運被海運代替,大運河地位從漕運主干線降為區域性河道。
二、大運河河運變化對揚州衰落的影響
1. 漕運廢棄,交通優勢喪失
有外國學者曾指出,中國各區域之間的商貿往來是通過河流與河流交匯而形成的“T”字形路線發展起來的。揚州就處在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樞紐位置,從唐朝起就成為東南漕糧轉運京師的咽喉。大運河以及建立在大運河基礎之上的漕運體系對揚州的發展至關重要。
太平天國運動遍及長江中下游地區后,基于運河之上的漕運體系便遭破壞。內陸省份囿于地理條件限制,漕糧供應嚴重不足,例如咸豐三年(1853)孫瑞珍奏報:“湖南、湖北漕船停運一年,江西江安漕糧全數截留,合計四省糧米顆粒不能抵通。”[7]江安漕糧指的是由浙江、安徽起運京師的漕糧。據1853年的奏報,江西漕船于上年回空時,多數船只抵江南清河縣,“聞粵匪滋擾,河道梗塞停泊清淮”[8]。次年又有奏報:“江蘇以至長沙之線,大小船只被太平軍搶掠者高達十之七八。”[9]為保障漕糧的安全運輸,咸豐帝只能下令江浙漕糧,包括江北漕糧“統歸上海,兌交海船運赴天津。”[10]迨至1900年,“南北漕糧全數改折,漕運停罷。是后南北運河失其固有之使命,往日繁榮皆成陳跡矣。”[11]漕運體系的崩潰,使揚州不僅失去了交通優勢,更失去了長江中下游地區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城市的地位。
2. 鹽務衰落,經濟全面衰退
鹽課是清政府重要的經濟支柱,其國用收入的一半要依靠鹽稅的收入。清代鹽法承襲明制,采用“綱法”,實行民制、商收、商運、商銷以及商人壟斷鹽業的一整套制度。綱鹽制的實施,使得淮南綱鹽要經過揚州各關的查驗,才能運銷各地,而揚州鹽商編織了一張巨大的運輸網,從中積累了大量商業資本。清中期以后,政府下令在兩淮實行“改綱為票”,從根本上取消兩淮鹽商對鹽的營銷壟斷權,無論官紳還是商民都可以承運。票鹽法的實施打破了揚州鹽商壟斷兩淮鹽業的局面,揚州鹽業遭遇沉痛打擊。
不僅如此,淮鹽的銷售地包含江西、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河南6省的250多個州縣,幾乎全部依賴運河運輸。咸豐年間,由于太平軍在長江中下游地區的軍事活動和大運河河運停滯的惡性變化,食鹽的運銷活動受到了很大影響。產出的食鹽無法向外運輸,鹽務從業人員大量失業,鹽價壓得極低。“頻年片引不行,各場皚素山積,鹽一斤僅易一錢,尚苦無從銷售,生理日窮,坐以待盡”[12],描寫的就是這一現象。市場既失,淮鹽產量也隨之大幅減少。據統計,咸豐八年(1858)的產鹽量尚不足嘉慶道光年間年產量的三分之一,戰后十年間也始終未能恢復到二分之一。此后,產鹽重心北徙,揚州鹽商的經營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曾經在鹽業巨額資本的驅動下,揚州城內各種手工業、商業得到了巨大的發展,所謂“四方豪商大賈,鱗集麇至,僑寄戶居者不下數十萬”[13],促使揚州成為聞名全國的一大商業城市。盛極一時的揚州鹽務衰落之后,資本、人口相繼外流,昔日繁榮的商業貿易也隨之而退潮,城市社會生活失去活力。咸豐年間曾經號稱“繁華極頂之區”的多字、新盛、左衛、轅門橋一帶,早已“楚炬一空”,亭臺樓閣、園林盛景“幾成瓦礫場,非復歸時光景矣。”
3. 依賴河運,近代化進程緩慢
在咸豐年間京杭大運河河運停滯的情況下,揚州經濟社會發展的優勢條件一度喪失殆盡。咸豐年間之后戰亂平息,揚州仍習慣于依靠京杭大運河的河運,保持傳統的商業消費經濟、安逸悠閑生活,與長江中下游區域其他城市相比,近代化進程明顯緩慢。這是揚州加速衰落的重要因素。具體表現在以下兩點,都與運河城市的傳統特點相關。
第一,工業先天不足。揚州是一個傳統的商業城市,以商貿為主體,工業發展十分孱弱。揚州商業有著豐富的底蘊,催生了富甲天下的揚州鹽商。他們的資金除了一小部分用于救災濟荒、筑路修橋等社會公益事業之外,其余大部分都被肆意揮霍掉了。他們拋金撒銀,購置土地,修建園林,窮奢極欲,很少將大額的商業資本投資于工業,用來支持家鄉的實業建設。揚州的商業資本在資本總額中所占比重高達96%,從事商業的人口占城市總人口的三分之一,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從事工業的人口僅占城市總人口的1%左右。[14]小規模、單結構的工業模式,使得城市功能、城市建設、城市生活等方面的近代化發展都不明顯。直到20世紀40年代,揚州的工業仍然是兩家織布廠、兩家蛋品加工廠、一家制粉廠,以及江都縣的磚瓦窯。[15]
第二,心態保守,求穩求安。位置決定格局,在“僻處江北”一隅之后,揚州很難接觸到新思想、新事物的熏陶,心態日趨保守,體現在缺乏競爭的意識和開放的理念。沒有競爭就沒有危機感,拒絕開放就不會意識到落后。揚州的富商大賈和普通市民在經濟已然衰退的情況下,依然做著“夜深燈火是揚州”的美夢,只想守著自己的安逸悠閑的生活方式,缺乏對新事物的主動挑戰,無心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也無心跟隨時代潮流發展實業。揚州籍豪紳盧殿虎深感揚州交通不發達,想修建一條公路,不料當地民眾聽信謠言,認為公路會破壞風水,不惜動用武力也堅決反對。后來揚州又錯失了津浦鐵路取道于此的寶貴歷史機遇。可見端著保守的姿態,自然會錯過經濟轉型發展的機會。
縱觀古今中外城市的興衰,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撇開自然災害及戰爭等突發性和不可抗拒力量等因素,往往促進一個城市不斷繁榮興盛的因素,也有可能導致這個城市最終的衰落。揚州就是一個典型的范例。這座城市因運河而生,因運河而興,最終在晚清又因運河而衰。
注釋與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學術匯刊:中國文學資料叢刊》,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360頁。
[2]李涵秋:《廣陵潮》,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762頁。
[3]《巴陵縣志》卷2,轉引自楊奕青等編:《湖南地方志中的太平天國史料》,岳麓書社1983年版,第447頁。
[4][10]鄭肇經:中國文化史叢書《中國水利史》,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第232頁。
[5]探索自然叢書編委會編:探索自然叢書《災害篇》,科學普及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頁。
[6]《山東通志》(光緒),卷126《運河考》。
[7]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研究集》第5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6年版,第203頁。
[8][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12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版,第119、220頁。
[10]《續纂揚州府志》(同治),卷4《賦役志》,廣陵書社2015年版,第1495頁。
[12]《皇朝經世文續編》卷52。
[13]《淮安府志》(乾隆),卷13,方志出版社2008年版,第203頁。
[14]沈嘉榮:《蘇南蘇北經濟發展差距的歷史考察》,載《江蘇史論考》,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4-86頁。
[15]季鵬:《地理環境變遷與城市近代化——明清以來揚州城市興衰的思考》,《南京社會科學》,200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