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高琥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在家里總是很嚴肅、認真、執拗,不茍言笑。我跟父親的關系一直不怎么好,直到我成年之后情況才有所改變。
在姊妹三人中我排行老大,父親對我們要求極其嚴格,對我尤甚。記憶中父親幾乎沒有表揚過我,最多的是批評。我考試得了第一名,他僅僅是“嗯”一聲表示知道了。我被學校評為三好學生,興沖沖地把獎狀給他看,他還是輕輕地“嗯”一聲,隨手把獎狀放到一邊,對我說:“去做作業吧。”我上高一那年獲全縣數學競賽獎,為學校獲得了榮譽,他也只是淡淡地對我說一句:“沒什么值得驕傲的,你還差得很遠。”
如果我做錯了什么事,父親每次都很會嚴厲地斥責我,甚至還會揍我一頓。記得我上初一的時候,有一次跟同學發生了一點小摩擦,同學跟我父親說了,父親二話沒說抓住我就打,邊打邊訓斥我。父親下手很重,那一次打得我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第二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我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傷心地痛哭了一場,心里對父親充滿怨恨。
父親是中學老師,他對學生總是和顏悅色,十分耐心。父親當班主任的時候,有一年班上一個學生因為家庭困難輟學了,他心急如焚,走了十幾里山路到那個學生的家里,做學生父母的工作。父親跟他們說這個孩子學習很刻苦,成績也很好,將來一定能夠考上一個好的大學,會很有出息的。父親說以后他每個月借一點錢給那個學生,等學生畢業掙到錢了再還。在父親的關心和幫助下,那個學生重新回到了學校,后來考上了心儀的大學,很多年以后還擔任了地方領導,主政一方。
我想不通為什么父親對我那么嚴厲,甚至是無情,難道是他所有的微笑、關心、耐心和全部的愛都給他的學生了嗎?
我15歲那年考上了西南交通大學,父親拿著錄取通知書翻來覆去地看,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從家里到大學的路上要轉兩次車,父親擔心我在路上出什么事,跟我說開學的時候他請假送我去學校。我不讓他送,是不想跟他長時間單獨待一起。但父親以他一貫嚴肅堅定、毋庸置疑的語氣說:“就這么定了。”
去學校的路上兩個人很少說話,我要么看窗外,要么看書,盡量避免跟父親對視。父親跟我說話,我也只是簡短地應一聲,大多數時間他只好閉目養神。
把我安頓好之后,父親馬上就往回趕,他要急著回去給學生上課。我送他去學校外坐公共汽車,遠遠看見公共汽車正在進站,父親轉頭跟我說:“我去趕車,你回去吧。”話音未落就飛快地朝公共汽車站跑,一邊跑一邊揮手以引起司機的注意。父親瘦小的身影搖搖晃晃,寬闊的公路和龐大的公共汽車讓他顯得那么渺小。望著遠去的汽車,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淚水忍不住掉下來。
每年寒暑假回家,我跟父親的關系還是老樣子,有時候父親主動跟我說話,我卻有意保持不親不疏的距離。大三那年寒假回家過春節,我與父親的關系跟以往也沒什么不同,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個春節將成為我生命中刻骨銘心的記憶。
除夕吃年夜飯時父親興致很高,喝了幾杯白酒,他平時幾乎不喝酒。臨睡前父親跟我有一次簡短的談話,那甚至都不能算是談話,只是我聽父親跟我說了幾句話。
“過了年你就滿18歲了,就是成年人了,未來的路得你自己一步步走。這些年我對你要求太嚴格,甚至是很嚴苛,你哪里做得不好,我都會嚴厲地批評你、懲罰你,甚至打你。你是弟弟妹妹的大哥,我希望你給他們做表率,因為你身上承擔著更多的責任,我想現在你應該懂得并理解了。十多年來你受委屈了,今天我要跟你說聲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剎那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父親從來沒因為自己的過錯向家里人道過歉,更何況是向他的兒子。我對他所有的不理解和內心的怨懟,頃刻之間全都煙消云散。我任由眼淚流下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認識我的父親。
我參加工作后,父親一如既往在學校里教書育人,我則長期在鐵路建設工地上疲于奔命,我們一年也難得見一次。后來,父親罹患癌癥,與病魔苦斗多年,四年前不幸去世,但我始終覺得他依然在我身邊。我對父親一直心存愧疚,不僅僅是因為那時我在國外忙于“一帶一路”鐵路項目,父親臨終前都沒能見上最后一面,更因為從離家求學到父親去世,我都沒能為他做點什么,陪他好好聊聊天。
與父親本來就不多的相聚,如今成為我難以忘懷的記憶。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