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夢

雪花彌漫，晶瑩了整個世界。

無定河涅白的冰面上，落葉飄零。某些被風散落在拐角處鮮紅的炮屑，似乎依然昭示著新年的祥瑞。

大地銀裝素裹，所有的垢物都被覆蓋，仿似一個純澈的童話世界。修葺一新的河濱公園，素凈如一抹淡雅的水墨畫卷。有淺淺的腳印，輕快地跳躍著，一直延伸至目所不能及的地方。

汽車站距此數百米。當一輛從南邊緩行的班車，喘著粗重的氣息走進那個蜷縮在城墻腳下的汽車站，幾個瘦若紙屑的人影從班車上走出來。一個男孩，被冰冷的空氣裹挾著，他躡手躡腳地拖著因久坐而麻木的雙腿，走下班車。汽車站空空如也，鬼知道這些人為何正月初三便放棄一家的溫馨來到這座小城。男孩臉容彤紅，嘴唇干巴巴的，滿身倦意，雪天行路的顛簸，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那真是一段緩慢而令人煩躁的旅程。寒冷，遮掩不住他滿心的歡喜，我們能從他瀅澈的眸子里，看到某些明亮的期待在閃爍。

他拿出手機，撥通電話號碼。

隨即，一個如春風般溫婉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那些柔和的話語，像夏日的陽光一樣，直直地照射進他的內心。這些順著電子管件彌漫開來的溫暖，仿佛能融化了灰蒙蒙的天空。男孩徑直走出汽車站。破損的圍城上，曾因為戰爭而遺留下來的單孔，黑黢黢的，像一萬雙眼睛，猙獰地注視著這里的一切。某些苔類作物，在城磚的縫隙中堅強地生活著。只要春風再次吹拂而來，它們就又可以綻放出生命的絢麗之色。道路兩邊的店鋪，都被鐵將軍把持著，沒有人愿意在正月開門迎客，當然也鮮有客人在這個時候回去光顧。

男生順著圍城向西走去，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沒有因為時節的原因而停止工作。往日車輛穿梭的馬路上，被一種亙古的孤獨附著著。男孩索性左右張望，見無車通過，便快速跑過人行道。“楓葉國際酒店”幾個碩大的鐵字，在高高的樓宇頂部迎風而立，依然盡責地堅持著自己的任務，雖然此刻能看到和愿意看到它矯健姿容的人寥寥無幾。

男生甩開步伐，踩著白色的路面，遠遠望去，像是一棵移動的樹木。

榆溪河邊，是一片低矮的出租屋。狹小的巷道內，不時傳來孩子們清脆的笑聲。一個女生，接過電話躊躇了好久。她善良的瞳孔里，某些矛盾的不安分子，在團團打轉，與男生相比，這個女生的臉上，少了興奮，多了幾分愁絲。

幾年前，她帶著自己的夢想走進了一所衛生學校，對于她來說，這所學校孕育著自己美好的未來。通過幾年寒窗苦讀，她順利畢了業，帶著彷徨，坐上北上的汽車，在這座高原最大的城市里，尋找著屬于自己的那條道路。一家連鎖藥店，從此出現了她的身影。中藥柜前，她青澀的臉龐中溢滿求知的渴望。琳瑯滿目的中藥的奧秘，是她最想弄清楚的地方。剛開始，為了給病人抓藥，她小心翼翼，竟然抓了一上午。但看著抓好的中藥，她嬌羞的臉上，漾開了如火的笑容。

那年，肺病如一場驟雨，降臨在這個還不到五歲的女生所在的家庭。年幼的她，哪里能知曉這個兇神惡煞的病魔能帶給她的一切是什么。一天，無情的病魔還是帶走了一個敦實的農村婦女，為這個家徒四壁的家庭，帶來無盡的哀傷。母親，這個最偉大的稱呼，從此在她的世界消失。村里的其他小孩，也開始對她大吼大叫，甚至無理由地扇她的耳光。她躲在無人的地方，眼淚簌簌地掉落……家庭的不幸，給這個女生帶來的遠遠不止這些。她的性格，也隨之改變，變得不愛說話，變得唯唯諾諾，變得不敢與同齡小朋友們接近。缺少了母愛，她的童年失去了五彩的顏色，缺少了母愛，她的生活變得孤苦而獨立。

數年后，另一場驟雨般的肝病，也同樣降臨在另一個家庭。男生父親蠟黃的臉龐上，已看不到任何的生機。那年，他高二。當刺眼的白色出現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知道，父親還是離開了他。拄著引魂幡，他平靜的臉龐淚眼滂沱。當一座矮小的墳墓，漸漸堆起，他終于抑制不住悲痛，大聲哭了起來。品學兼優的他，成績一日不如一日，最終，沒能考中他理想的大學，上了一所三流高校。

兩個從小缺失關愛的人，因為一張報紙，緊緊地聯系到了一起。男生喜歡寫作，會在某些小報發表豆腐塊，女生愛慕才華，她夢想著生命中能有一個才華橫溢的男子，走進她單調的生活。他們性格有諸多共同之處，孤僻安靜，沉默寡言。

他們通過手機，談天說地，從春天的花開，說到夏天的葳蕤，從秋天的豐碩說到冬日的凄美。

兩串腳印終于匯聚在一起。男生的眼神中那輪火焰如同曦光一樣，照射在女生的身上。他的腳下，是男生一次次寫下的名字：玥玥。

懵懂的青春，青澀的愛情，這些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在他們身邊蔓延，仿佛寒冷被驅逐，仿佛鮮花在綻放。

可所有的美好和相遇，并不一定能結出飽滿的果實。女生的內心，像是被狂風驟雨吹打著，但她的臉容，卻異常堅定。男孩的熱火，似乎撞到了女孩冰冷的鐵墻。現實的大錘，還是在他們之間無情地揮舞。他們都深知，彼此的家庭，終究不能為他們的未來帶來捷徑和幫助，也不能為對方帶去生活的保障……

在那個正月，所有的美好都凝固成冰，所有的期盼都化成清風。

淚水淋濕了男生的衣襟，他再不能感受到內心那團燃燒的火焰；美麗的拒絕，讓這個悶悶不樂的女生心生愧疚，這成了她一生的傷疤。

多年后，當夏日蔥郁的林木遮蔽了男生的視線，當家庭的瑣碎讓女生的生活失去樂趣，他們彼此依然沒能相忘：

你好。

你好。

現在還好嗎？

現在還好嗎？

時間流逝，世事蹉跎。時光并沒有將兩顆心遠離。他們再次重新認識對方。像久違的老朋友一樣，相互關心，談天說地。他們的相遇，讓曾經錯失的青春緩慢來臨……

秋天，田野的果粒日漸飽滿，瑟瑟的春風再次吹過他們分別的地方。男生佇立著，內心的波瀾壯闊已經消失，臉龐浮漾出的那抹微笑，還似當年那般熾烈。

女生：我們，像是一對超越朋友關系的朋友。

男生：一直都是。

女生：哪天，我和我老公吵架了，我去找你。

男生：我當然愿意，只是，你要好好過。

女生：我們都要好好過。

男生：好好的。

時光，讓他們失去了成為交付于對方一生的愛人，卻也讓彼此的心，多了幾分柔婉，多了幾分懷戀，多了一份悔意，也多了幾分虛無的期許。

此刻，秋風正催促著大地卸下倦意，誰又能說這個金色的秋天，刮的不是一場和煦的春風呢？

——選自“蕭憶的文學世界”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