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業海
我徜徉過江南水鄉的詩情畫意,在小橋流水人家閱讀過農耕時代的稻桑文明。那是一個個不設防的村莊,槳聲燈影,縱橫阡陌,連接著京杭運河的繁華喧囂,也連接著歐洲達官貴人、航海家們對東方文明的驚嘆。
可是我在南方,在曾經瘴癘肆虐、盜匪稱雄的六萬大山余脈之中,從小就見到了依城而治的設防的村莊。
它不像江南水鄉的周莊,精巧靈動;它不像同在八桂大地的秀水村,祥云纏繞。它是大山外在美的延伸,它是聳入云端、偶露太陽崢嶸的那一刻壯美,它是危巖聳立、藤蔓婆娑的一簾春色,它是左右奔突、跳躍山澗的一首流動的詩。
依城而治的村莊謂之曰“城治村”。城治村大大小小二十多個村莊,坐落在六萬大山的雄偉余脈中,客家先人逐水而來,逐山而居。六塘頸、云飛嶂、蓮花嶂、大仆頸,是護佑村莊的天然屏障。
說是城,其實只是石墻,或者是此地遍生的一種勒竹的勾連并集。城內,分布著灰沙夯筑的土炮樓,點綴在石城或勒城之中,村人藝術地謂之曰“玉帶纏腰”。石城,勒城,炮樓,加上夜間在寨門巡邏守更的團勇,方能確保村莊固若金湯。
城治村的“城”遠近聞名。南面堂隊的灰砂炮樓,是目前博白縣碩果僅存的客家大炮樓。它的主人是博白四大地主之一,它的末代主人就是曾任廣州市長的朱光的姐姐——人稱“60娘”。追溯起來,此樓已有150多年的歷史了。
炮樓占地1畝多,高4層,灰砂夯筑而成,每層設置瞭望孔與射擊孔,頂層有垛口,儼然一個傲立世間的大城堡。樓中間一個大天井,每層樓均用木板鋪設,通風、采光、防盜、防火等方面設計巧究,布局完整。據說,它周邊還有三個炮樓,可惜已崩塌或被人為破壞了。這座雖然千瘡百孔但依然屹立在現代洋樓中間的古炮樓,在歷史的時空交錯中,散發出特有的文化韻味。登斯樓,憶往昔,發幽思,抒豪情,現在不只是詩人的專利了。
有了炮樓的“城”,“城”里人就可以安居一隅,于是敬祖睦宗、耕讀傳家、崇文尚武就演變為客家人的文化傳統。城治村的龐家祠堂,與報效國家、戰死疆場的唐遼東道行軍總管龐孝泰有關。祠堂內的神龕雕龍畫鳳,工藝精美,集中華吉祥文化之大成,蘊含十分豐富。神龕右邊的“九如”,典出于《詩經·小雅·天保》,天保九如;左邊的“五福”,典出《尚書·洪范》。據專家考證,神龕圖案有軒轅鏡、龍鳳呈祥、丹鳳朝陽、雄雞報曉、喜奪雙魁、八仙拜壽、福祿壽喜等等,采取傳統的形象寓意手法。左灶神,右土地神,中下為祖先神,這樣的安排,有著鮮明的客家信仰習俗特點。這些看不見的諸神,以及看得見的“城”,使“城”里人有了安全感。若干年中,祠堂內書房的先生手持戒尺,在弱冠總角手中敲打出了一條條血色長城,同時也塑造出了無數的國家棟梁。“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文以治國,武以定國”,這些人生信條,激勵著一代代客家子弟義無反顧地沖破圍城的束縛,把嶺南文化發揚光大。
時過境遷,如今依城而治的村莊早已換了人間。青磚黛瓦記載著歷史的變遷,一個個大山中的村莊在改革開放中脫胎換骨。
村莊中,首先響起了車床的轟響。城治村植被原始,有成片的紅椎林和杉木林。傳統手工藝兼現代意識終于派上用場,幾乎家家戶戶加工刀座、圓臺、門框、門板,迅速形成了木材加工基地。單是到燕隊,加工木材年收入就達100多萬元。與此同時,城治村養豬場遍地開花,高峰期豬場達到了上千個,300至500頭豬場就有100多個,形成了區內外聞名的生豬外調基地。單高坡頭隊就建有一個豬苗交易市場,每天裝車外調不少于3卡車。
大山是一座挖不完的寶藏,那些尚沉淀著遠古氣息的一個個魚塘,在今天更煥發出青春活力。成排的山窩魚塘成了農家之寶,山窩大草魚一批批走出大山,其香醇美味令城里人逐香而來。而山窩大草魚更成了鄉民文明的載體,外人不明白,幾百個散落在大山中的魚塘,咋就沒有人乘月色偷魚呢?當然,后來人們明白了,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矗立著的雖然已經不是依城而治的村莊,村莊內勞作的卻還是繼承著客家傳統的村民。
富裕起來的城治村農民爭先恐后地加強與外界的聯系。他們破城拓展,令此城不再,代之以一條條通往外界的坦途。2007年初,城治村借浦寶二級路穿境而過之機,集資硬化通往二級路的村道。單是到燕隊、禾種田隊,他們每人捐資1200元,硬化了3.5米寬的長達3公里的進村道。村與村互相競爭,互相比美,幾乎村村通硬化道,村村建沼氣池、改廁,有的村豎起了門牌,有的村建起了候車亭,有的村建起了文化廣場,有的村安裝了路燈,有的村建起了綠化……昔日城墻高筑、衣食堪憂的形象蕩然無存,物質上的追求已經上升到精神層面。仁、義、禮、智、信、勇,詩、書、禮、樂、春、秋,繼續在這兒肥沃的土壤生根發芽。據了解,單去年,南面堂隊就出了20多個大學生。富甲古白州的老板龐旺帶動一批老板,為建設新農村出錢出力,其慷慨義舉令錙銖必較者汗顏。
坐落在六萬大山余脈中的曾經依城而治的村莊,仿佛鑲嵌在大山之中的閃光的珍珠。這些南方的珍珠,在不經意間,就把歷史上的瘴癘、野蠻、落后輕輕抹去,在新時代翡翠般的和諧建設進程中閃耀出七彩之光。
我行走于桂東南大地,驀然發覺,像城治村一樣曾經依城而治的村莊,就是我的精神原鄉。它是一本精致的史書,是造化的神來之筆,是只能在夢里描摹的天然畫卷,是封閉與開放的對立統一。細細凝視這些村莊,你會在心中騰起一種溫暖,一種幸福,一種自信。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