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富
一
其實拉薩秋天的陽光和它在任何季節的陽光沒有絲毫的差異。上午的陽光一旦鋪開,整個拉薩古城仿佛是一塊巨大的面包被熾熱的高溫烘焙著,城市附近的山巒也在燃燒著。一大早,空氣澄澈如洗,那些戴著口罩的信徒們腳步匆匆,他們臉上的表情全都收藏在一塊塊藍色的白色的口罩里,你很難想象當人生所有的愿望與目標完全交給一種宗教信仰來決定的時候人們內心的那種波瀾壯闊或淡泊寧靜的復雜的表情。跟無數個無數次一樣,他們沿著大昭寺和八廓古城繞行、穿越,只要有時間,他們腳下的步伐就永遠不會停歇下來,正如永不停歇的轉經筒一樣。
也有不一樣的。年輕的信徒們每次經過瑪吉阿米時,內心潛在的愛的意識便被激發著,“瑪吉阿米、瑪吉阿米”,他們輕輕地念著瑪吉阿米的名字,然后和溫暖的陽光一道擠進朝圣的人流中。
當一群年輕的信徒在瑪吉阿米稍做停留、凝望的時候,那一刻我就在瑪吉阿米。
我早已在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了。這是一個相當好的入眼的位置,右手邊可以看見大量的人群依次地涌入八廓古城,轉經筒在光的照射下旋轉著,古城街道都是光的影子,在街道上跑著、在雪白的墻壁上飛旋著。
“D”字型的瑪吉阿米通過狹窄、陡峭的樓梯迎來了一撥又一撥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們的著裝、背包和緊緊攥在手上的拉薩行政區劃圖便可以斷定他們猶如天外來客。這一天的到來他們用了許多年來等待,瑪吉阿米這個奇異的名字宛如一朵神圣的雪蓮盛開在他們的心靈土壤。桌子旁邊一排排的手札可以隨便翻閱,凡是來到這里的游客幾乎都要在手札的空白處留下心靈的痕跡,或將倉央嘉措的幾段詩行抄寫在手札里: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中幽居/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
我取過來一本手札,寫下:
“蓮花開了/滿世界都是菩薩的微笑”,這是倉央嘉措的詩歌。在拉薩讀他的詩,讓我有一種肅然的感覺。
看過菜單,我點了一份咖喱。一份水蘿卜是送的。我吃得十分斯文,一口咖喱、一撮水蘿卜,再讀三四頁手札。
店里有四五位拉薩女孩,說起話來小心謹慎,她們盡量不和客人搭訕,只管讓游客自己去感受、去發現。
這一天幾乎大半的時間我都在瑪吉阿米度過。太陽漸漸落山的時候,我起身離開,幾步以后我幾乎像落山的太陽一樣從狹窄、陡峭的樓梯翻滾墜落,疼痛讓我忘記了一切。
二
我骨折了。“需要立即手術,要不打石膏、要不打鋼釘。”骨科專家給出了這道題目讓我做出選擇。
我選擇打石膏。我很好奇打石膏這件事,就像我無數次買福利彩票但中獎這樣的好事從未與我相遇。我從未打過石膏就像從未中過大獎一樣,也許,我身上上上下下的骨頭們也不同意。江村告訴我,我也許有此一劫或許骨折這一劫是我最為理想的一劫,它使我躲過了要命的一次劫難。我暗自慶幸,即使十分痛苦的表情里依然綻放著十分幸運的笑靨。
關于石膏,我有一點兒時的記憶,一種鈣的化合物。我對石膏的認識僅僅是我的奶奶在磨制豆花的時候需要用到它。實在是太新鮮了,如今我要把點豆花用的石膏用在我的身上。對,我們叫“點”——點豆花。我之所以不選擇打鋼釘,不僅因為它是一次討厭的外科手術,還因為它要再次傷害我的骨頭,打上兩個孔,等到舊傷復合的時候,鋼釘退出形成的兩個孔又要等待復合。我等不到那個時候,因為一旦進入到新的年度我將會有全新的生活。我怎么能夠帶著這種傷痛進入到新紀元、新時代呢。
三
一粒無意間丟入土中的種子/無意間便轟動了高原。
——倉央嘉措
我右腿骨折的消息仿佛無意間丟入土中的種子,立刻開始生長、蔓延,解園成為越來越多的朋友們重新認識我的一個場所——再沒有比我骨折這件事更加新鮮的話題了。這是一個專屬于我的骨折的季節,這個季節的主題是:輪椅。我是輪椅的始作俑者,而解園也成為大家關注我面對傷痛是否會因無奈與絕望而哭泣,是否會因消極與頹廢而發狂,是否會因無畏與無意忘記而開始另一種新的生活。
這是2017年的冬天。這個冬天才剛剛開始,甚至還沒有一點冬天的跡象,骨折便猝然發生了。也許,骨折本身就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冰雪,它讓我知道,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冰雪來得不早也不晚,正好是時候。我不會去多想這件事的發生和我之間的必然關系,也不會去刻意追究2017年冬天的責任。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一定正在發生一定已經發生過了。
別了,瑪吉阿米!別了,八廓古城!別了,大昭寺!
四
那一刻,我跟自己的對話是在輪椅上進行的。我在輪椅上,對話的那個我在解園里,在茉莉、蘭花叢里。我在輪椅上一個勁地笑話對方,嘲諷自己在色拉寺那一片綠草坪上歇斯底里的發作近乎于精神病患者,更像是一條發情的母狗,實在可笑至極。
我究竟有多長時間的生活徘徊在兩根拐杖之間了,關于“拐杖”,這本是一個十分遙遠的話題,可拐杖是如何穿越時空像一枚炸彈被誰投放到我平靜的土地上呢。這一段漫長的介于拐杖之間的生活拼出了很多有趣的話題,比如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正如拐杖和拐杖、拐杖和大腿之間的關系,簡直沒有什么兩樣。一個人看似正常生活的狀態,一旦受到外來的傷害所造成的“失去平衡”,也一定會讓你倍加珍惜“當什么也沒有發生時那個時候身體的狀態”。
不僅如此,一種帶兩個輪子的輪椅也堂而皇之的擠進了我的生活,并在靠近解園的地方占據了一席之地。它最滿意我的地方就是我是它的始作俑者,我和它共同擁有了對方。在金竹不斷隨風搖曳的解園重又見到了很多前來看望我的朋友,他們是醫生、護士、銀行會計,是政府官員、律師、瑜伽教練、工程師等,這都僅僅因為我骨折了。
五
我想到一棵樹,它有著豐富的顏色,有著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黑色的樹葉,春天的、秋天的每一天都會聚攏在一起,對它們暗送風波,那些被風不斷吹送著的樹的孩子們——那些顫抖的樹葉們顯得格外的美麗,它簡直成為鳥兒的游樂場、自由歌唱的舞臺。
我現在的生活正是我渴望的生活,那些隨風而去的記憶早在我的腦海中留下深深的烙印:紅色是愛、綠色是心情、黃色是收獲、黑色是憂郁與失落。2017丁酉年的冬天開始化作漫天的大雪在解園里紛紛降落,解園是雪的詩箋、雪的宣紙,雪在解園里繪畫,畫就一幅解園風雪圖;雪在一塊塊生長著水泥白的石頭上潑墨,畫出一幅幅怪石叢篁圖。而在鋪滿雪花的解園讀書,竟讓我有一種奇妙的感受。
一個人在寒風瑟瑟的解園里和數九寒冬在一起,卻絲毫感受不到林芝冬天的凜冽。解園也許只是我隱身的地方,是風息浪止的場所,是簡單與單純交會融合的舞臺。
“蓮花開了/滿世界都是菩薩的微笑”,是的,蓮花開了,美好的日子就要來了。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