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實
宕昌縣博物館藏戰國時期銘文銅戈出土于甘肅宕昌縣新城子鄉烽火臺遺址,系群眾挖土造田時發現,1991年由宕昌縣文化館從村民手中征集入館。戈通長25.9厘米,援長12.1厘米,寬2.9厘米,內寬2.4厘米,闌長12.1厘米。援狹長上揚;中胡三穿,穿呈半圓形孔,穿徑0.3厘米;內呈長方形,正中有一穿。援、內、胡均開刃。內正面豎刻3行15字銘文。此戈被定為戰國時期器物,名為“銘文銅戈”。
時代與命名
從器形上看,此戈援狹長上揚,中胡三穿,援、內、胡均開刃,這種形制的戈多與矛配在一起作為復合兵器戟來使用。它與秦兵馬俑坑和四川青川出土的三年呂不韋戟、四年呂不韋戟、五年呂不韋戟、七年呂不韋戟、九年呂不韋戟上所配的戈,以及1957年長沙出土四年相邦呂不韋戈,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員會由太原電解銅廠回收的秦王政五年“少府”戈,1978年寶雞發現的八年呂不韋戈,1978年寶雞出土二十六年銅戈等的形制基本相同。這種援部細長上揚、三邊開刃、中胡三穿的銅戈,整體造型更注重銅戈的殺傷力和實用性,當屬戰國中晚期兵器。
經辨識,這件銅戈所刻銘文為:“十八年,屬邦買之造,庫綿,工奭。弟卅 五?!逼渲凶詈髢勺帜p嚴重,結合殘存痕跡及其之前的“弟”字進行辨認,似乎為“卅五”二字,應為戈的編號。銘文整體結構整齊,形體趨于方正,刻痕較淺,筆劃細如發絲,是典型的戰國時期秦國小篆,其字體與前述諸戈極為相似。依照青銅器定名慣例,若器物有銘文時一般要參考銘文內容而定,因此,此戈可被定名為“十八年屬邦銅戈”。但“十八年”又是哪一年呢?
據《史記·秦本紀》和《史記·六國年表》,戰國時期秦國在位十八年以上的國君分別是厲公、獻公、孝公、惠文王、昭襄王和秦王政。秦厲公在位時間為戰國初期,秦獻公在位時間在戰國中期,二者皆可排除。秦惠文王在位27年,但于十四年(公元前324年)更為元年,實際分兩個階段即前元14年和后元13年,故不存在“秦惠文王十八年”,也可排除。這樣,這件銅戈銘文“十八年”所指秦國國君就只能考慮秦孝公、秦昭襄王和秦王政三位了。
從出土的戰國時期兵器銘文可以看出,秦國在兵器制造過程中實行的是監、主、造三級負責制,此制度稱作“物勒工名”?!秴问洗呵铩っ隙o第十》記載:“工師效功……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出于戰爭的需要,列國都希望在兵器上能夠有優勢,因此對兵器的生產非常重視。戰國時期各國的銅器鑄造都有制造者和督造者的信息,至于其起源,學術界存在著源于三晉和秦的爭論,但學者們普遍認為,這一制度是戰國時期法家提倡強兵的手段之一??梢钥隙ǖ氖?,秦國是在商鞅變法之后使這一制度趨于成熟并執行得更為嚴苛。考古發現表明,商鞅變法前秦國的刻銘器物有“秦子戈”“秦子镈”“秦公簋”“秦公鐘”“秦公镈”等,行文風格與商、周、春秋時期銅器銘文基本相同,著重突出器物的所有者。秦孝公啟用商鞅后,這一現象得到了改變。從見于著錄的兩件孝公時期刻銘兵器看,商鞅鐓銘文為:“十六年,大良造鞅之造,雍,矛”(《雙劍誃吉金圖錄》),商鞅戟銘文為:“……年,大良造鞅之造戟”(《三代吉金文存》),銘文中包含了器物的制造年代、監造者姓名、制造地和器物名稱,而不再出現所有者的名字。袁仲一先生在《秦中央督造的兵器刻辭綜述》一文中將這一時期稱為秦國“物勒工名”制度的初創期,之后在惠文王到昭襄王時期進一步完善,至嬴政時代,勒名制度更加規范。宕昌縣博物館藏銘文銅戈上刻銘的體例和時代風格均不符合孝公時期兵器的特征,故排除該戈為孝公時期所造之器的可能性。
惠文王到昭襄王時期,秦國的“物勒工名”制度進一步完善,從考古發現和見于著錄的秦國兵器和雜器刻辭來看,這一時期的銘文不僅有制造年代、監造者姓名、制造地和器物名稱,還增加了工師、工匠的姓名。如見于著錄的相邦冉戈銘文為:“二十一年,相邦冉造,雍工層(師)葉,雍,宩德。”(《雙劍誃吉金圖錄》)“相邦冉”,即昭襄王時期的秦相魏冉。袁仲一先生在《秦中央督造的兵器刻辭綜述》一文中仔細分析了見于著錄和已發表的秦中央督造的兵器及雜器刻辭后認為,從孝公十六年(公元前346年)到昭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的兵器,主造者為雍工師、櫟陽工師和咸陽工師。即在雍、櫟陽、咸陽等地設有工官,主管兵器制造作坊的生產事宜。而在秦王政時代主管兵器制造的中央官署機構見于銘文者有少府工室、寺工、屬邦工(室)、詔吏等。宕昌縣博物館藏銘文銅戈銘文中有“屬邦”二字,可見為秦王政時期之物。
綜上可知,此戈的生產機構是“屬邦”,長官叫“買”,制戈的工匠叫“奭”。無獨有偶,1978年在寶雞發現了一件八年呂不韋戈,戈內正面刻有“八年相邦呂不韋造,詔事圖丞蕺,工奭”15字,背面鑄“詔事”二字,為橫書,又刻“屬邦”二字。仔細比對二戈銘文中的相同文字,其結構、運筆極為相近,很有可能為同一機構的同一工匠“奭”所制造。八年呂不韋戈中的“八年”指的是秦王政在位的第八年,當時呂不韋任丞相,因而有其名。宕昌這件戈刻有“十八年屬邦買之造”等字,應當是秦王政十八年(公元前229年)制造的,此時呂不韋已死,秦國不再設相邦,所以此戈上就不刻“相邦某某”了。
在刻銘制度上,大體可分為省者(督造者)、主者、造者三級。袁仲一先生在《秦中央督造的兵器刻辭綜述》一文中對秦國各時期中央督造兵器的刻辭體例特征總結的極為精準:“在省者這一級,秦國在孝公時是‘大良造鞅之造,以后是相邦(或丞相)某‘之造或‘造。……在主者這一級,秦孝公時期的兵器刻辭不見主者?;菸耐踔琳严逋鯐r為‘某地工師,‘工大人,始皇時代為‘寺工某(或少府工室某、詔吏某、屬邦工[室]某)、‘丞某……在造者這一級,秦孝公時不見造者,以后有造者曰‘工某?!卞床h博物館藏銘文銅戈,省者名“買”,主者為“屬邦”,造者名“奭”,其刻辭體例符合秦王政時期的特征。
屬邦
關于“屬邦”,文獻記載不多。1975年12月,湖北云夢睡虎地出土秦簡中有一則涉及“屬邦”的律文:“道官相輸隸臣、妾、收人,必署其已稟年日月,受衣未受,有妻毋(無)有。受者以律續食衣之。屬邦?!薄稘h書·百官公卿表》載“列侯所食縣曰國,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蠻夷曰道”,由此可知,“道”指的是少數民族聚居區。秦設道,漢承秦制,根據簡文內容可知,“道”屬于屬邦的職權管轄范圍,“屬邦”應與少數民族有關。
關于秦屬邦的設立和職權范圍,已有諸多學者做過專門研究。如孫言誠先生在《秦漢的屬邦和屬國》中認為,屬邦是秦國專門設立的一個管理少數民族降者的機構,擁有軍隊和包括鑄造兵器作坊在內的各類生產機構,其職權范圍和漢初的屬國是一樣的。祝中熹先生在《嬴秦對漢渭文化圈的歷史影響》中以為,出土秦簡中所見的“臣邦”“屬邦”,都是與嬴秦相鄰的少數民族共同體的統稱,其管理權各由其首領行使,只需向秦中央繳納賦稅即可,其首領由秦君授予某種爵號。日本學者工藤元男在《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的屬邦律及其相關問題》中認為,秦在征服臨近地區的少數民族后,在其地設郡,并在其內部設臣邦(屬邦),這二者便構成了道。陳力先生在《試論秦國之“屬邦”與“臣邦”》中認為屬邦是典屬邦管轄下的少數民族內屬國。劉瑞先生在《秦“屬邦”、“臣邦”與“典屬國”》中認為秦所設立的屬邦是中央管理民族事務的最高機構,是唯一的,不同于漢代所設的若干“屬國”。這里更傾向于最后一種觀點。
從秦兵器中“屬邦”銘文和秦封泥中“屬邦工室”“屬邦工丞”等文字來看,屬邦下設有制作兵器的工室。如果屬邦的性質形同屬國,在歸降少數民族地區制作兵器,不利于加強中央集權,于情于理是說不通的;但若是作為專門負責民族事務的管理機構,其下設工室為秦國軍隊提供武器裝備可謂合情合理。
庫綿
“庫”即武庫,是指官府收藏武器和軍事裝備的專門場所。戰國時期,兵器對于國家至關重要,因此,對于兵器的生產、保管,有著極為嚴格的管理制度,秦國尤為如此。“綿”應指綿諸道。“庫綿”指的就是設在綿諸道的兵器庫。
關于綿諸道,最早明確見于記載的是《漢書·地理志》,屬天水郡,至于其始置時間卻未提及。徐日輝在《古代西北民族“綿諸”考》中指出:綿諸,《山海經》曰“居繇”,《史記》稱“綿諸”“繇諸”“繇”,《漢書》謂“綿諸”“繇敘”,《魏略》作“屬繇”,被認為是西方東遷入隴之族,屬西戎諸部之一。《史記·匈奴列傳》載:“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方服于秦,故自隴以西有綿諸、緄戎、翟、·之戎?!庇纱丝芍魅只顒臃秶陔]山以西,徐日輝、雍際春等先生認為其活動中心主要在今天水一帶,其地緊鄰秦早期立腳的秦邑及犬丘,曾經強盛一時。從相關記載看,綿諸戎與秦的關系時好時壞,時降時叛。《史記·六國年表》記載:“(秦厲公)六年,義渠來賂,綿諸乞援。”可知在秦厲公六年(公元前471年)左右,綿諸戎是臣服于秦的。而《史記·六國年表》又云:“(秦厲公)二十年,公將師與綿諸戰?!笨芍獜那貐柟甑角貐柟辏ü?57年),僅僅14年的時間內,綿諸戎與秦的關系就由臣服變成了交惡?!妒酚洝ち鶉瓯怼酚钟涊d:“(秦惠公)五年,伐綿諸?!贝撕笤傥匆婈P于綿諸的記載,綿諸戎應該就是亡于秦惠公五年(公元前395年)的這次征伐,之后秦置綿諸道,以便管理當地戎族遺民。
秦王政時期,統一天下的戰爭迫在眉睫,秦國中央政府對于軍事用器的制造、發放及保管制度更為嚴苛,秦律規定“公甲兵各以其官名刻久之,其不可刻久者,以丹若·書之。其叚(假)百姓甲兵,必書其久,受之以久。入叚(假)而而毋(無)久及非其官之久也,皆沒入公;以赍律責之”(《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工律》)。兵器上不僅銘刻器物的制造時間、督造者、制造者、編號,甚至發放之所在也銘刻得一清二楚。宕昌出土的這件秦王政十八年屬邦銅戈,就是由中央少數民族管理機構屬邦工室制造,撥交至綿諸道兵器庫中的一件兵器。
本文中銅戈的照片及相關基礎資料由宕昌縣博物館楊志潔先生提供,在此特別致謝。
(作者為甘肅省博物館文博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