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晗嘯
內容摘要:“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紅樓夢》中的“巧書”難以道明,真假莫能分辨。本文從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中的奇巧故事出發,通過對比“寶玉尋茗玉”與《聊齋志異》中“王子服尋嬰寧”的同類橋段,串聯分析二者的異同點,論證《紅樓夢》中“巧書”不落窠臼的獨特意味;進而深度挖掘《紅樓夢》的人物映襯、意象敘事、象征隱喻等寫作手法,及其對于賈寶玉的形塑作用。由此以期對紅學研究有所補益。
關鍵詞:《紅樓夢》 《聊齋志異》 巧書 人物形塑 紅學研究
筆者在閱讀《紅樓夢》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的過程中,為劉姥姥信口編造的茗玉孤魂抽柴取暖的故事所感懷,聯想至《聊齋志異》中<嬰寧>一篇,王子服亦是聽得表兄編造的地址,翻山越嶺覓得心上人嬰寧的住處。茗玉和嬰寧的住址乃至存在,本身就具備模糊的神秘色彩,然而賈寶玉和王子服聽信旁人謊言去尋覓心中牽掛,最終都各得其所,找到了對應的實物。此番文心巧思,不禁令人贊嘆!
一.“巧書”之思:“寶玉尋茗玉”與“王子服尋嬰寧”文本對照研究
行文之初,我們不妨先摘錄出兩部作品之片段。
“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里雨里,那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涼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房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爬著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p>
……
“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壽星當個什么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標致的一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
……
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
……
一時散了,背地里寶玉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么老爺。”
……
“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上н@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睂氂衤犃?,跌足嘆惜,又問后來怎么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個像就成了精?!?/p>
……
寶玉又問他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
……
寶玉忙道:“可有廟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爺說的一樣,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睂氂衤犝f,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是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來了,活似真的一般?!睂氂裣驳男Φ溃骸八茏兓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p>
(《紅樓夢》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劉姥姥本是信口一說,期望博得賈母及眾人一笑。誰知賈寶玉一聞即“癡”,雖被打斷,仍念念不忘,兩次追問。劉姥姥只得編造了薄命的“茗玉”小姐的故事乃至她的廟宇“地址”。偏偏寶玉信以為真,事后遣小廝茗煙尋訪故址,雖未尋得確鑿的“茗玉”之廟,可謂“情理之中”,因為本就純屬虛構;但亦發現了一座供奉“青臉紅發的瘟神爺”的“破廟”,實乃“意料之外”?!扒蓵敝幸娰Z寶玉的“癡性”。
下文為《聊齋志異》中“王子服尋嬰寧”的過程選段。
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鄙惨缑加?,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鄙指秶谠偎?,吳銳身自任而去。
……
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余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綠柳,墻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是園亭,不敢遽入?;仡檶簦芯奘瑵崳驌夙?。俄聞墻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
(《聊齋志異》之<嬰寧>)
王子服對嬰寧一見傾心,茶飯不思,聽信兄弟吳書生的謊話,循著“西南山中,去此三十余里”的地址,往南山跋涉進發,居然真的于“叢花亂樹”之中尋得了嬰寧一家的住所。讀罷令人不禁嘆服情節之奇巧!
掩卷靜思,相較于《紅樓夢》里“寶玉尋茗玉”的過程與結果,賈寶玉雖感癡于茗玉的命運,但并不至于日思夜想失去理智,并未親自尋訪茗玉之廟,而最終茗煙找到的寺廟也只是差強人意的一座“破廟”。筆者看來,這是基于現實、符合賈寶玉世家公子身份的“巧書”,使得寶玉的形象立體而不失可信度。
至于蒲松齡筆下的王子服,他在追求心上人嬰寧之時,便頗具超現實的魔幻意趣。同樣是旁人虛構之人事,王子服親身探訪,竟可真的尋得“表妹”嬰寧和“鬼母”姨媽,仿佛將“桃花源”變為欲望之真實。
二.落筆不閑,一脈相承:《紅樓夢》 “寶玉尋茗玉”選段之人物形塑呼應
如前所言,賈寶玉為劉姥姥信口開河的抽柴女孩兒念念不忘,甚至真的尋得一座古廟。不難看出劉姥姥對賈寶玉“情癡”人物形象的映襯塑造作用。
此段雖僅現于三十九回,后未提及,但絕非閑筆。全書從始至終都不乏此類片段可作為同類論據。筆者整理并分析如下: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西江月
其一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毀謗!
其二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紅樓夢》第三回<托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紅樓夢》初一開篇,便點明了“通靈寶玉”為賈寶玉賦予的與生俱來之“癡性”。比如他特立獨行的“男女觀”,以及評判他的兩首詞,外貶實褒,精妙地奠定了寶玉的人物基調。
其后,賈寶玉的若干行徑都一脈相承于此。他提醒畫薔的齡官避雨,而自身淋雨不知(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椿齡劃薔癡及局外>);愧于金釧兒含冤投井而后挨打,板笞負傷仍不忘安慰關懷其妹玉釧兒(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憐惜受氣的平兒,親自為其挑選胭脂,整理妝容(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親訪含冤病重的晴雯,為薄命丫鬟寫出真情流露的祭文(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那寶玉只管跪著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并非隔了神氣啊?!?/p>
……
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么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睂氣O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睂氂竦溃骸澳愕勾叩奈揖o,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
……
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
(《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及至文末,賈寶玉在趕考之前辭別家人,句句不祥,使得“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究其原因,失去了通靈“寶玉”的賈寶玉,此時已是行尸走肉,悵然空蕩。
由此觀之,通過對比“寶玉尋茗玉”與《聊齋志異》中“王子服尋嬰寧”的同類橋段,串聯分析二者的異同點,可見《紅樓夢》中“巧書”不落窠臼的獨特意味;而從三十九回中劉姥姥講故事,引出的對賈寶玉獨特“情癡”形象的映襯,則可上下通聯至他的“寶玉”。這塊玉可謂全書最核心的意象,實際上象征著賈寶玉所有叛逆荒誕之“癡”性的根源。因自帶“寶玉”,故喚名寶玉;失卻“寶玉”,寶玉則不再(流連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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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