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愛的饑渴》和臺灣作家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愛的異化現象尤為突出。在弗洛姆的異化理論和福柯對權力話語論述的參照下,兩部小說中形態不同的異化愛的產生和具體表現體現出更深層的根源,而它正是社會權力、真理和話語的合謀。
關鍵詞:異化,愛,福柯,《愛的饑渴》,《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一、引言
在《愛的藝術》中,弗洛姆對愛的功用作了如下提煉:“對人類存在問題的真正的和全面的回答是要在愛中實現人與人的統一。”在他看來,愛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沒有愛,人類一天也不可能生存”;可如果依照弗洛姆理想中愛的基本要素來進行嚴格評判,那么現實中多數的愛其實只是以一種不成熟的乃至十足異化的形式存在的。異化使得原屬于自己的生命力變成反對自己,乃至支配自己的力量,徹底異化的愛不僅不能幫助伴侶一起促進,共同成長,反倒成了為滿足欲望而互相利用、物化他人的方便借口。
與現實的情況類似,有關愛的文學作品浩如煙海,然而真正描繪理想的愛的卻為數不多,反倒是聚焦于病態的、異化的愛的作品數不勝數。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愛的饑渴》通過講述主人公悅子三次失敗的尋愛經歷,塑造了一個追求心目中理想愛情而不得,最后竟選擇殺死愛人的悲劇女性形象。無獨有偶,且異化程度更深的愛也出現在了臺灣作家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其中,道德淪喪的補習班老師李國華利用種種手段,甚至以愛的名義,對飽受文學熏陶的少女房思琪洗腦摧殘,以至于精神崩壞。
雖然悅子的求愛歷程和房思琪所在的“初戀樂園”在文化背景、社會環境等大方面有諸多不同,兩人愛的觀念的形成和具體內涵也有著鮮明差異;但同樣處于男權思想根深蒂固、資本主義消費文化高速發展的社會大環境下,受限于社會中無處不在的權力、真理、話語的運作機制,這兩種異化的愛仍具有充足的可比性。下文將從這兩種異化的愛的產生、異化的具體表現著手進行比較研究,試探究兩種異化的愛共同的根源。
二、異化的產生:幸福轉瞬與鳥入樊籠
透過書名《愛的饑渴》,悅子的求愛之路的坎坷就可想而知。在她最初、也是最為重要的婚戀中,愛的異化就已經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她相信自己的丈夫良輔是愛自己的,因而嫁給了他。然而在實際上,一方貪求的是名利,而另一方追求的是愛情,新婚不過是一場巨大的蒙騙。當戰爭過后,良輔獲取悅子家財產的野心一下化為飛灰,悅子才算是認清了這狼子的真面目,可已經太晚了,成為人妻的悅子已經無足輕重。正如波伏娃所判斷的,青春期最后的抉擇對女人而言尤為關鍵,因為“在此以前,她一直是一個自主的人:現在她則必須放棄自己的主權”。選擇追隨良輔的悅子放棄了自己的主權,她的愛在被良輔長久的冷漠摧殘之后,越發越病態,以致在良輔死去后依然在自我侵蝕。難以想象,戰國名將之后,財主世家出身的悅子是在丈夫死去的傳染病醫院領悟到“幸福”的真諦的:“在這里,生命僅僅是為了獲得承認而存在的,因此不存在煩人的欲望。在這里,幸福主宰一切,也就是說,幸福這種最容易腐敗的食物,是處在完全不能吃的腐敗狀態的……”生活的大起大落讓悅子明白,哪怕是轉瞬的幸福,只要能到手,也比靠不住的長久的幸福要來得實在。只有在傳染病醫院看護重癥的丈夫,才能保證不被干擾的二人世界——愛與短暫片刻的幸福就此綁定,拜良輔所賜。在悅子后來的兩段求愛經歷中,如果說體現在公公彌吉身上的愛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憐憫與互相利用,那么就算在作為理想愛人的雇工三郎身上,悅子的愛也已經變成了一種對理想的憧憬、控制欲、占有欲乃至毀滅欲的欲望合集。悅子的愛就如同她的幸福一樣,不知不覺就由新鮮變得腐敗了。
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上了中學的房思琪還沒能開始追尋屬于自己的愛情,就被歹人李國華乘虛而入。懂得防備男性,但也只懂得防備同輩人的房思琪怎么能想到人性竟能丑惡得如此冠冕堂皇呢?在最初的安全判定之后,房思琪的一切弱點都漸漸地被李國華洞悉,有了這一知根知底以及面目友善的作文教學活動帶來的人和,再加上精心謀劃出的天時地利,一個小女生的呼聲就算再大又能如何?更何況,布置萬全的李國華還準備了實質上能讓對方“說不出話”的東西。李國華的愛是十足異化的,掛上“愛”的字眼只會顯得更齷齪,他只想要讓自己的中年重煥青春,對他而言少女們只不過是要去攻克、要去占有的客體,至于占有之后她們是死是活,無關緊要。如果說悅子的愛無論如何壓抑、變質,總歸還算是有一個“愛的原本”,那么在房思琪這邊,愛卻連萌芽階段都未曾經歷就被扼殺了,更確切地說,是“在她能夠知道那個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取之而代的“對老師的愛”,最初就是異化的。在房思琪的生命體驗中,這種愛一開始就是以畸形怪物的恐怖面目誕生的,它的誕生抹殺了一切的可能性,因而這愛的實質究竟是什么在后來對她也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它的存在、它的名字。正如房思琪本人后來所說:“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對老師的愛”甚至成了緩解生之痛苦的良藥,成了一種死去的自我與自我的贗品被逼無奈的陰陽合謀;只要這愛還能運轉,房思琪就還能被半死不活地消磨著。
三、異化的表現:臆想和語言的歇斯底里
悅子的愛主要是以扭曲了的臆想和語言形式表現出來的。從丈夫家到公公家,悅子始終寄人籬下,她求愛的手段也是寄人籬下的。悅子和公公彌吉之間的愛實質上是建立在一種商業合作關系的基礎之上的。這點在文中早有端倪,畢竟,初來乍到的悅子居然一下子就得到了全家只有彌吉才享有的最上等蔬果的分配權,而在彌吉看來,上等蔬果的分配權簡直就是無價之寶,可以拿來換取任何東西。在這場愛中,雙方的臆想都是顯著扭曲的:彌吉的撫摸讓悅子感覺自己是“接受過骸骨的愛撫的女人”,而悅子對于彌吉而言則是“美麗的疥蘚”。此外,兩人圍繞三郎的事情所展開的一系列對話,完全沒有情人之間該有的甜蜜氛圍,反倒像是一場討價還價、互相博弈的商戰,而哪怕是達成一致的時候,也只能說是利益趨同罷了。可見,兩人之間的愛不過是互相物化、各取所需的產物。在雇工三郎身上,悅子的愛異化的程度更深了,而且由于雙方地位的差異,這種愛越發趨向于單方面的索取,逐漸接近于李國華式的愛。對悅子的求愛臆想包裹著的,是毫不知覺、也無法理解的三郎(尤其是他的身體和這身體的生命象征)。三郎這一形象不僅被高度物化,甚至可以說成了悅子所消費的愛的代用品。這種消費,在悅子對三郎年輕美滿的肌膚的贊嘆中,在悅子一廂情愿地陶醉于兩人的赤足與泥土的共同觸感中都可見一斑。同樣,悅子求愛的語言也是扭曲的。在面對三郎時,悅子反復拋出愛的質詢,只是希望得出對方心中有自己的答案。悅子對愛的渴求是不能夠直接從自己的角度,以主謂賓的形式表露出來的,它無法聲張,只能在語言的牢門前不停打轉。越發加劇的臆想和語言試探無時無刻不在煽動著悅子扭曲的愛欲,它在吸收了嫉妒、痛苦、憧憬等情感后,不斷地膨脹,在趕走了與三郎情好日密的美代后也嫌不滿足,最后竟然因為占有三郎的愛不得而殺死對方。
房思琪也具有類似于悅子的“不幸的想象力”,但在她所處的“初戀樂園”里,這種想象力帶來已經遠不止是不幸了,——完全就是一場災難。和李國華待在一起時所遭受的一切,在經過房思琪文學能力高度發達的大腦加工后,被飛快地轉化成攝人的語言,成為日后訴諸紙張上的文字,而理由僅僅只是:“不是她愛慕文字,不想想別的,實在太痛苦了。”這些被迫加工、生產的種種有關愛的思索,其語言之凌厲、內容之露骨、道理之深刻都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也沒有別的了,只有這種不得已的思索,只有這種寫在日記上的無聲控訴。猜到社會究竟會如何運作、自己會有什么遭遇的房思琪明白了開口的無益,明白了開口的不能,漸漸地,她只剩下“對老師的愛”,只能把自己當作被玩賞的客體,這無計可施的計策,甚至到了最后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曾是某種計策,愛于是成了徹底的異己力量。當然,教授中文的李國華對他的愛自有一番說辭。在行暴過程中,他時不時地引用各種華美的詞章、隱喻、象征,強行把文學中羅曼蒂克式愛情的框架嵌套在了這一畸形的愛中,力圖構建他愛房思琪的“合法性”。可是,無論是這一可恥的美化行為,還是他那被封建帝制和大男子主義腐朽的思想,統統都被房思琪用痛苦凝結出來的思索和語言亮了個透。無論嘴上多么義正詞嚴,無論引用的典故多么可歌可泣,李國華的“愛的教育”無非是讓“她只知道愛是做完之后幫你把血擦干凈。她只知道愛是剝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顆紐扣。愛只是人插進你的嘴巴而你向他說對不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房思琪的話讓李國華陶陶然的舞文弄墨成了他行徑的最大反諷,讓他通過踐踏別人幸福來滿足自我的所謂的愛徹底現形。
四、異化之根:權力、真理與話語的合謀
經過上述對兩部小說中異化的愛的產生和具體表現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在它們的背后潛藏著多種更加根源性的力量,而它們完全可以通過權力、真理和話語這三個福柯式的關鍵概念加以闡釋。
其一,強權思想的侵蝕。強權在文中主要是以男權制的面目出現的,因為無論是悅子還是房思琪,她們都深陷男權制主導社會之中,在這一點上,小說中戰后的日本和當今臺灣似乎沒有太多不同。封建思想與資本主義浪潮都少不了男權制的維穩作用,它們彼此之間互相滲透,無論是在社會的大環境里,還是在家庭、學校等小環境里,權力的運作對于兩位女性都是極其不友善的。當悅子與良輔結婚,“她在某種程度上必須果斷地與她的過去決裂,依附于她丈夫的世界”。悅子對過去的回憶怎么也都繞不過這場失敗的婚姻,而她的青春時代如何,早年與父親的關系如何,幾乎都沒有表現在小說的敘事中;悅子的生命感受,仿佛只是從婚姻才開始,只是從碌碌無為的丈夫留下的痛苦中才有了感知的。帶著這種痛苦,就連悅子自己都不可避免地遭到男權思想的侵蝕,她的愛讓她先是在與彌吉的交易中物化彼此,后來在跟三郎來往時更是不顧對方意愿,任意地傾瀉自己。在房思琪身上,男權制的壓迫作用更是深重。相對于她而言,李國華不僅是男性,而且還是老師和長輩,因而“其中包含三重等級關系:長幼等級關系、性別等級關系和師生等級關系,三重等級關系意味著他們在心智、地位、知識上的懸殊”。更為可怕的是,李國華還有著搜集龍袍的喜好,在他看來房思琪臉頰上的顏色就像他的龍袍一樣。他表面上是一個現代人,滿腦子裝的卻盡是腐朽的舊思想,因而對這三重的等級關系的理解恐怕還得放在男權對女性壓迫至深的封建社會乃至帝王后宮的語境之中。
其二,新舊真理的分裂。悅子愛的異化,同戰后西方在日本實施的種種“民主化”改革也是少不了關系的。改革政策中“對高度繁榮的物質追求瓦解了以天皇、武士道、忠貞、順從為核心的傳統日本價值體系,解體了日本古往今來推崇的社會與家庭中男女角色與社會職能的分配模式”;可盡管新的理念襲來了,原先的真理體系卻也不會一下子煙消云散,悅子就是一個典型新舊思想的矛盾體。她像現代女性一樣主動去追尋愛,但是在認知和語言等諸多方面表現出良輔、彌吉等人所代表的舊思想的痕跡。一方面受歐風美雨的洗禮,另一方面仍懷念原先的社會,悅子的愛不可避免地分裂了,而且雙重地異化了,因為無論是哪一種真理體系標榜的愛實質上都是異化的。同樣,真理的巨大分裂也分裂了房思琪的認知,這一點尤其體現在文學上。作為文學的忠實信徒,房思琪原本對李國華滿懷憧憬,可恰恰就是這樣一位腹有詩書的師長,背地里卻一直在做著奸污少女的暴行,甚至還認為能夠占據富有文學天賦的她是一件極可喜的事。無論是文學的真理,還是如影隨形的愛的真理,統統都在李國華的丑惡行徑下幻滅了,重新確立起來的真理是屬于李國華的。在他看來,“文學就是對著五十歲的妻或十五歲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詩”,文學與愛的原初美好和它們的異化使用,如此分裂又真實地扭曲在一句話里。李國華徹底把愛變成了修辭的把戲,而所愛的人不過是用途不同,或結實耐用或華美奢侈的器皿。
最后,不可見的話語鎖鏈。悅子被動的、迂回的話語形態之所以會形成,與良輔、彌吉等社會權力和真理的受益者的話語有著直接聯系:良輔的謊話連篇和冷暴力有丈夫地位的權威保證,有著傳統日本價值理念的支持;彌吉作為家族之長,一方面享有家中最大的話語權,另一方面也壟斷了家庭的資產運作,把握著經濟真理。與他們的情況相對,作為妻子作為兒媳的悅子則什么都沒有,她的話語只能如此,甚至以少奶奶的身份面對三郎時也只能如此。類似地,房思琪在知曉社會、家庭乃至于自己腦中不平等的性禁忌、男女道德時,在知曉教育界、文學界、醫學界乃至整個社會中無孔不入的強權思想時,在知曉落入李國華手上再無生路時,是絕對的無能為力的,她的話語完全是被壓制,被改造、被革新的。她腦海中的公義與真理,無論最初是什么樣子,最終版本都是通過李國華的話語植入在房思琪腦中的,而李國華也確實做到了“讓她在話語里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正如福柯所說的“權力與知識就是在話語中相互連接起來的”。沒有話語作為載體,權力和真理的運作是不可設想的;就連兩部小說中人物愛的異化和它們能提供給讀者的警示,歸根結底也是通過文字這一無聲的話語才得以傳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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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張澤欣,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藝理論。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