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艷 王鋼
摘 要: 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小說《沒有指針的鐘》,講述了種族危機下南方個體經受不同程度的苦難、抗爭以及最終實現自我救贖的故事。本文通過分析小說人物克萊恩法官的撒旦原形以及探究小說情節內在的《圣經》U形敘事結構,試圖揭示作家對南方社會變革下人性和生命的終極關懷。
關鍵詞:卡森·麥卡勒斯 《沒有指針的鐘》 苦難 救贖 人性
20世紀的現代社會曾經“遭遇著一場精神浩劫——信仰危機”。尼采于世紀之交提出了“上帝之死”的預言,西方社會基督教的統治根基受到動搖,人們“不得不游離于信仰與無信仰之間,奮力掙扎在孤獨和空虛之中”。內戰的失敗以及工業化的沖擊,使得美國南方的農業經濟基礎遭到全面破壞,南方社會傳統文化機制也面臨著土崩瓦解。生活在信仰失落的年代里,卡森·麥卡勒斯也為自己失去了精神的寄托而痛苦不堪,因而在創作中常常表現出哥特式的陰郁與怪誕的風格。看似孤獨困頓的氛圍表面,實則隱藏著人類生存的重重危機。《沒有指針的鐘》作為麥卡勒斯生前最后一部小說,揭露了南方社會變革時期的人們因信仰缺失而渴望救贖的社會現實,成為作家主觀的宗教情結與客觀描寫的藝術結合。
一、宗教情結同文學想象的藝術建構
黑格爾曾說:“藝術家所選擇的某對象的這種理性必須不僅是藝術家自己所意識到的和受到感動的,他對其中本質的真實的東西還必須按照其全部廣度與深度加以徹底體會。”換句話說,藝術家所表現出來的東西須是他自身熟悉并深刻理解的對象,麥卡勒斯的文學想象與幼時形成的宗教情結密不可分。美國傳記作家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曾在《孤獨的獵手:卡森·麥卡勒斯傳記》中記述了作家兒時的一段記憶。四歲時,她曾從柵欄外張望天主修道院里的一群孩子吃冰激凌、蕩秋千的場面。“這段經歷,以及修道院的不可進入,變成了一種鴻溝的象征”,這成為麥卡勒斯對于宗教最初的情感體驗。八歲時,小卡森接受了洗禮,并在后來的七年里堅持參加主日學校的《圣經》誦讀。
如果說修道院經歷和接受洗禮是麥卡勒斯接受美國南方宗教文化熏陶的重要基礎,那么,愛與救贖為核心的基督教教義則成為她后來投入小說創作的靈感和方法。麥卡勒斯曾宣稱,寫作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尋找上帝”的過程。宗蓮花曾評述道:“麥卡勒斯在用隱性書寫的方式來表達對基督教愛的倫理的肯定與渴望。”對于《沒有指針的鐘》的每一個人物的最終命運,麥卡勒斯都給予了深刻的批判和思考:主人公在對抗現實和尋找自我身份定位的過程中,肉體或是毀滅或是繼續抗爭,其精神向往都指向了一個充滿愛與包容的宗教文化環境,在那里人們可以找回迷失的自我,得到心靈的解放和救贖。
二、“撒旦”統治之下的苦難與隔絕
林斌曾指出:“‘精神隔絕是貫穿麥卡勒斯作品的一條主線,這一主題與麥卡勒斯在美國南方背景中的身份界定密切相關,而宗教也是麥卡勒斯之社會身份構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小說以J. T. 馬龍、克萊恩及其孫子杰斯特、黑人舍曼四個人物之間的關系為主要線索展開敘述,他們雖然身份各自不同,卻同樣處于孤獨與隔絕的狀態中:他們當中有人大半輩子都在極力維護家族信譽和優越的血統,有人生來就背負著血海深仇和不公的命運,也有人在耄耋之年也要撐著一把老骨頭和惡毒的嘴巴到處煽動和散布復辟南方的流言……他們在南方社會的變革下迷失了自我和身份,險些跌入罪惡的深淵。
在《圣經》文本中,撒旦變身為蛇誘惑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吃掉禁果、犯下原罪的劣跡人盡皆知。而小說里的克萊恩也具有蠱惑和慫恿人心的本領。眾人之間,克萊恩極其善于言辭:“各位市民,這座城市難道沒有居住區劃片的法律了嗎?你們要漆黑的黑鬼搬到你家隔壁來住嗎?你們要讓你們的孩子擠在公共汽車的后面,倒讓漆黑的黑鬼坐在車子的前面嗎?”正是由于克萊恩的此番教唆,黑人舍曼慘遭毒手。而在這之前,舍曼曾經救起不慎落水的克萊恩,可以說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克萊恩卻在復辟奴隸制的野心之下恩將仇報,設計害死舍曼。
作為上層統治階級,克萊恩將可憐的馬龍當作鼠目寸光的下屬,忘乎所以地講述自己復辟舊南方的野心。當得知馬龍病癥之時,卻油嘴滑舌地夸贊馬龍的白人血統。作為祖父,克萊恩反對杰斯特從事音樂與飛行相關的職業,他對待黑人惡劣的態度和行徑讓杰斯特深受折磨、痛苦不堪:“我是誰!我是做什么的?我要到哪里去?”
一方面,作家從上述人物關系的側面突顯了克萊恩貪婪狂妄、滑稽可恥的罪惡本性。另一方面,隨著情節發展,老法官的腦中風日趨嚴重,身材日趨變形,“從象征意義上看,其肥胖和貪食代表了保守勢力病態的復辟野心”。為了復辟舊南方,克萊恩做了詳盡的計劃和準備,并且煽動南方人聯合起來,反抗廢奴政策。由此可見,克萊恩完全沉浸在以舊南方文化和價值體系為主導的自我世界里,是人群中最為保守而偏狹的代表,是撒旦式的丑陋和邪惡的代名詞。
三、小說內在的《圣經》U形敘事結構
加拿大原型理論批評家諾思諾普·弗萊在《批評的剖析》《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等論著中著重論述了《圣經》U形敘事結構。弗萊認為,《士師記》講述以色列人違背神意屢遭外族侵襲和壓迫、而后在耶和華的指引下幡然悔悟并獲得救贖的故事,其內容大致呈現為一種“U形的敘事結構”。進而弗萊以此為邏輯重新看待《圣經》:“在《創世紀》之初,人類失去了生命之樹和生命之水;到《啟示錄》結尾處又重新獲得了它們。在首尾之間是以色列的故事。”由此可見,《圣經》故事敘述之初往往開始于一個較高的起點,隨后急轉直下降至低谷,再轉向爬升,在結尾處恢復原初高度,甚至恢復到比原初更高的位置。《圣經》敘事之所以被如此安排,其深意恰是與“犯罪——墮落——救贖的總主題思想相對稱和呼應”。
麥卡勒斯生長在《圣經》文化底蘊濃厚的南方,憑借自身的宗教情結和對《圣經》篇章的熟稔,完全有可能將這種U形敘事結構與小說創作相融合。《沒有指針的鐘》以J. T. 馬龍的故事開頭,確立了一個圍繞生命與死亡的敘事起點,隨即引出政界代表克萊恩法官、杰斯特和舍曼等人的出場。其間,馬龍和舍曼兩個人物逐步走向毀滅的悲劇結局使得小說呈現U形敘事結構的下降趨勢。
《圣經·啟示錄》中,地獄里的人在黑暗中等候審判,晝夜承受痛苦。小說借將死之人馬龍閑逛的路線,描繪了南方小鎮猶如地獄般的慘淡現狀:“一路穿過棉紡廠周圍死氣沉沉、雜亂擁擠的貧民窟。”不僅如此,杰斯特駕駛飛機“從空中往下看,人變小了,樣子機械,像上發條的玩偶。他們似乎是在任意發生的痛苦中機械地活動”。舍曼家里的壁爐曾經生著火,那火仿佛正對應著懲戒生靈的地獄之火。伴隨著馬龍的死期將至,克萊恩為反對最高法院關于學校合并的裁決所做的電臺演說在即。此時,撒旦所代表的邪惡力量到達了高潮,到處彌漫著衰敗、死亡的地府氣息,小說的U形敘事也隨之滑入了谷底。
《沒有指針的鐘》作為一個專屬于南方的寓言,它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都與南方政治和歷史的特殊性密切相關。林斌曾評述道:“在這部作品中,造成人物‘精神隔絕狀態的核心矛盾歸根結底是貫穿南方歷史的種族政治——奴隸制。”因此,人物圍繞奴隸制展開的斗爭與反抗也就成為文本敘事走出低谷的關鍵。具體來說,人物實現精神救贖在文本敘事中表現為兩條線索:一條是將死之人馬龍對愛與人性的感知;另一條是杰斯特失去舍曼后的成熟與蛻變。這兩條線索各自獨立,并行不悖,將小說后半部分逐漸上升的敘事動態清晰地展現出來。
麥卡勒斯在小說后半部分使用了外部聚焦,將敘事的主體由故事的進展轉變成人物主動尋求救贖的外部行動擔當,從而為讀者想象思維的展開提供了清楚的邏輯層次。當舍曼將撿到的一串鑰匙遞給馬龍轉而離開后,馬龍“心頭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既有愛,也有恨——然而他愛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并不清楚”。克萊恩召集一批烏合之眾圍聚在馬龍的藥店里,抽簽決定誰去除掉舍曼。被抽中的馬龍放棄了此次刺殺任務。隨著情節的進展,景物與天氣氣候充分地內在化、情緒化和個性化,與作家筆下的人事的基調形成一種對應關系。“物轉星移,大地變了面貌,春天又來了”。更令人感動的是,“他現在注意到大自然,大自然就是他的一部分”。同馬龍即將結束的生命旅程一樣,萬物都是百轉輪回的。而杰斯特從舍曼之死的殘酷現實中認識到舊南方政治體制和資本主義的罪惡本質,放棄對兇手薩米·蘭克的復仇,“因為那一刻,憐憫的種子,在悲傷的促使下,已經開始開花”。正如上帝的博愛和仁慈,在杰斯特的心中發芽成長。麥卡勒斯在此賦予了杰斯特一種全新的文化價值觀,即愛、饒恕與憐憫。
馬龍的精神復活使得小說的整體效果從悲劇的低谷中得以拉升,恢復至開頭敘事的起點位置。而杰斯特在大悲大痛后生出的同情、透徹與智慧,更是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超越原初敘事起點的作用。通過馬龍和杰斯特這兩個人物后期的轉變與成長,小說實現了由背叛和罪惡引發的墮落到再一次上升的救贖過程,完美地呈現了《圣經》U形敘事結構。換言之,就《沒有指針的鐘》的宏觀敘事效果來看,麥卡勒斯通過塑造克萊恩法官這一撒旦原型形象以及與馬龍、杰斯特相關人物的敘事,以完滿的U形結構為讀者展示了種族沖突危機下南方個體背叛與救贖的命運走向,表達了對人性和生命價值的終極關懷與無上敬重。
四、結語
宗蓮花曾評述道:“基督教‘愛的倫理思想是麥卡勒斯全部作品的精神核心。”
麥卡勒斯在小說中塑造克萊恩這一撒旦原型人物,并充分利用《圣經》U形敘事結構,精巧地展示了種族危機對南方個體造成的苦難和侵襲,藝術化地呈現出資本主義的罪惡本質與精神救贖的永恒主題。正是這種愛與救贖的倫理觀,徹底擊退了瀕臨破碎的舊體制及其擁護者的垂死掙扎,使得作家筆下精神隔絕的世界,重新被光明和希望眷顧,使迷失的人性得以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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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吉林省社科基金2020年規劃項目:吉劇改編版莎士比亞戲劇“在地化”反思研究(項目編號:2020B164)
作 者: 賀小艷,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9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歐美文學;王鋼,文學博士,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歐美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