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事尋蹤：米歇爾·沃格穆特與丟勒

[德]曼努埃爾·提格特-維爾茨

米歇爾·沃格穆特生于德國紐倫堡，以阿爾布雷特·丟勒之師的身份聞名于世。[1]沃格穆特是一位多產的畫家和木刻家，其作品從紐倫堡廣泛銷售到各地并留存至今。然而和丟勒完全不一樣的是，只有很少學者對沃格穆特的藝術進行過研究。中世紀晚期的紐倫堡約有兩萬人口，同科隆一樣，是當時德意志帝國有名的大城市。紐倫堡在當時直屬于皇帝，由貴族統治，為貴族之城。一條名叫佩格尼茨的河流把紐倫堡分為南北兩個城區。兩個城區各自設有教區教堂，其中南城的名為圣勞倫斯教堂，北城的名為圣塞巴爾德教堂。除此之外，紐倫堡還擁有大量禮拜堂和修道院，幾乎每個教會都在這里設置了下屬代表機構。這里的很多修道院在19世紀被拆除或改建，如今德國日耳曼國家博物館的前身便是卡圖西亞修道院。北城是紐倫堡最美的城區，擁有皇家城堡、市政廳、許愿噴泉和建于1350年的主市場。這里生活著一些非常著名的德國藝術家，其中就有沃格穆特和丟勒。

發達的商業貿易和手工藝使紐倫堡成了一個富足的城市。當地流行的“紐倫堡智慧”這一俗語便是把紐倫堡手工藝人形容為富有智慧的創造者。造型藝術家是紐倫堡手工藝人中的特殊群體，他們不受約束，可以自由從業。然而馬丁·路德引導下的宗教革命于1525年在紐倫堡爆發。在新教的約束下，教堂不再訂購藝術品，藝術家的收入大幅縮減，不得不開始尋找新的從業領域。

沃格穆特的父親瓦倫丁·沃格穆特是一位畫家。據有些學者推測，瓦倫丁·沃格穆特應該是紐倫堡洛倫茲教堂祭壇畫《沃爾夫岡》的作者。按照當時的傳統，沃格穆特需要子承父業。他大約在1473年至1474年間開始獨自創作，成立了工作室，繼承了漢斯·帕勒登沃爾夫的衣缽。在15世紀70年代，帕勒登沃爾夫是紐倫堡非常重要的畫家。洛倫茲教堂的祭壇畫《三王朝拜》就是出自他手。透過這件作品的紋樣及形體刻畫，可以清晰看到老尼德蘭繪畫對帕勒登沃爾夫的影響。這種繪畫在當時的歐洲有著極為特殊的價值。帕勒登沃爾夫死于1472年，沃格穆特娶了他的遺孀芭芭拉，并于1479年購買了帕勒登沃爾夫所有的一處地理位置極好的房產。

洛倫茲教堂內殿窗玻璃的部分工程是沃格穆特接受的第一個大合約。該工程于1477年完工，由德意志皇帝腓特烈三世提供贊助。由于帕勒登沃爾夫生前為這座教堂的玻璃畫家，故沃格穆特能接到這種合約其實毫無令人驚異之處。不過在此之后，沃格穆特幾乎再沒有接到玻璃畫的合約，這主要還是受紐倫堡藝術行業競爭（主要競爭對象為老維特·赫爾斯弗格）愈發激烈的影響。

沃格穆特主要從事的是祭壇畫創作。在與一些木雕和藝術神龕制作師的合作下，沃格穆特于1479年完成了茨維考瑪利亞教堂的祭壇畫。這件作品幫助沃格穆特獲得了1400金幣（含運費）的報酬。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數目，當時紐倫堡城區絕佳位置的家庭房產也僅僅價值275金幣。沃格穆特在紐倫堡的藝術市場也非常受歡迎。當地幾乎所有教堂都有他的祭壇畫。1484年，沃格穆特完成了一件位于福伊希特旺根的祭壇畫作品，不過這件作品給他帶來的報酬僅僅只有106個金幣，因為其制作工藝較為簡單，相關繪制工作是由沃格穆特的助手完成的。通過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到沃格穆特典型的工作樣式及其工作室的運作狀態：沃格穆特的主要任務是獲取和處理合約，具體繪制工作由其助手完成。

沃格穆特的祭壇畫一直到16世紀早期都非常受歡迎。一些文檔記載，1503年，沃格穆特甚至為德國維騰堡的“選帝侯”弗里德里希·維斯完成了一件祭壇畫作品。非常遺憾的是，這件作品已經失蹤。同年，沃格穆特還制作了一件祭壇畫，現存于拜羅伊特林登哈特。這件祭壇畫的外部畫面出自當時還沒有完全立業的馬蒂亞斯·格雷內瓦爾德之手，其于1503年從業于沃格穆特的工作室。

目前已知沃格穆特接受的最后一個大合約是制作德國施瓦巴赫的祭壇畫。1508年秋天，沃格穆特把這件作品運送到了施瓦巴赫。這件作品原先的委任對象是著名藝術家維特·施托斯，由于其在1503年觸犯法律導致無法履行合約，這項祭壇畫的制作工作才落入沃格穆特之手。除少部分畫作之外，沃格穆特并沒有參加祭壇畫的繪制。此畫主體部分出自一位無名畫家之手，該畫家曾經追隨過丟勒。

除祭壇畫之外，沃格穆特從15世紀80年代開始從事木刻設計。對當時紐倫堡的藝術市場而言，木刻還是一種新媒介。一個早期例證是大約1450年在紐倫堡印制的《帝國儀仗圖》。這件作品的圖像表現比較含糊，雖然內容可以辨識，但缺乏立體刻畫。沃格穆特在木刻領域的主要合作者是集印刷商、出版商和書商為一身的安東·柯貝爾格。柯貝爾格和沃格穆特年齡接近，同樣出生于紐倫堡。1470年，柯貝爾格在紐倫堡成立了印刷作坊，其后隨著很多小印刷作坊的加盟，柯貝爾格的印刷作坊逐漸成為紐倫堡的印刷大廠。根據當時的一些文件可以得知，這個印刷廠有24臺印刷機和一百來個工人，這一數字可以說非常夸張了。能夠收獲這樣的經濟效益還要得益于柯貝爾格在歐洲建立的商業網。他資助中介人旅行，還在德國范圍之外建立了各種分支機構，例如在意大利威尼斯和法國里昂都設立了營業點。

柯貝爾格和沃格穆特的合作有可能是從《新革命》一書的印刷開始的。這本書于1484年出版，是迄今為止最古老、通過印刷方式出版的德國法書，收錄和統一了當時人們口口相傳的紐倫堡律條。沃格穆特的木刻作品為此書封面，內容刻畫的是德國紐倫堡城市教堂的保護神，左側為圣塞巴都，右側為圣勞倫修斯，兩人中間是紐倫堡的紋章和戴著王冠的德意志帝國皇帝紋章。人物形象的衣物看上去比較立體，衣物褶皺處的陰影刻畫得很深。這一種塑造方式在15世紀末的紐倫堡木刻藝術中極為新穎。

柯貝爾格和沃格穆特在1491年第二次合作了《存寶器》一書。此書的作者是紐倫堡人、圣方濟會修士弗里多林。沃格穆特的作坊為此書一共制作了96張木刻插畫，這些插畫出自沃格穆特和他的助手。插畫的尺寸和書頁等大，這種排版方式在當時的紐倫堡還是第一次出現。除此之外，對場景精密細節的刻畫也是這一時期書籍插畫的創新之舉。《存寶器》的原版至今依然留存，就德國早期的書籍出版而言是非常罕見的情況。

《紐倫堡編年史》一書的內容涉及面很廣，沃格穆特以設計者的身份參與了此書的制作。此書的內容為世界編年史，作者是紐倫堡醫生和人文主義者哈特曼·舍德爾，委托人為紐倫堡商人謝巴爾德·施萊爾和塞巴斯蒂安·卡莫邁斯特。自1493年起，該書又陸續出版了拉丁語版本和德語版本。沃格穆特和他的助手一共為本書制作了1800幅木刻作品，不僅獲得了1000金幣的報酬，而且分得了該書的部分收益，但也承擔了此書的損失。《紐倫堡編年史》中展現了眾多歐洲城市的樣貌，其中很多圖樣在地理位置上都有精準表現，一些圖中可以辨識出紐倫堡的教堂和城堡，顯現出了城市建筑和空間的關聯。這種景觀一定是出自現場描繪。一些插圖中的場景則挪用了油畫中的城市樣式。沃格穆特創作木刻作品時一般選擇用素描形式繪制草圖。這本書中木刻作品的草圖很大一部分已經失傳，只有封面草圖得以保存。畫家在畫面中對上帝形象進行了極為豐富的細節刻畫，故這幅封面草圖應該是沃格穆特給委托者提供的樣本，用于展示木刻的整體樣式。《紐倫堡編年史》其實在經濟方面毫無收益，沃格穆特為此虧損了600金幣。這一沉重的經濟損失導致沃格穆特直接退出了印刷市場。

1510年之后，沃格穆特在紐倫堡宗教版畫市場中受到越來越多的排擠。他的主要競爭對手是漢斯·庫姆巴赫。這位畫家最晚于1508年在紐倫堡從事繪畫創作，師從于意大利威尼斯畫家雅各布·德巴爾巴里，并且與丟勒合作緊密。存于圣塞巴爾德教堂中的勞倫茲·圖赫的還愿畫便出自庫姆巴赫之手（丟勒是此畫草圖的作者）。無論在構圖還是大量局部細節中，都可以看到意大利威尼斯繪畫對此畫的影響。這一創作被看作是德國文藝復興藝術的一個里程碑，折射了當時紐倫堡藝術市場的品位和發展方向。

沃格穆特卻無法適應這種轉變。受到競爭沖擊之后，他只能得到一些德國弗蘭肯周邊城鎮的小祭壇畫合約，例如他在1515年完成了德國安斯巴赫周邊小鎮的祭壇畫委托。這件單純的繪畫作品非常簡單，是由沃格穆特的平庸助手繪制的。或許因患有嚴重的眼疾，沃格穆特不再參與繪畫，而是把所有工作都交給了助手。直到1519年11月離世，他的身份已經成為一位純粹的版畫商。

沃格穆特的作坊中出了一些名家。他的一些助手或同事在其后的時代中脫穎而出，例如馬蒂亞斯·格雷內瓦爾德、盧卡斯·克拉納赫等，其中極為著名的學徒和助手當屬丟勒。

丟勒生于1471年5月21日，其父老丟勒是事業有成的金匠，手藝獲得了德意志皇帝腓特烈三世的青睞。丟勒雖然跟隨其父學金藝，但其興趣所在為繪畫。父親雖然不認同他的選擇，但還是深度參與了對兒子的培養。他非常明晰丟勒那非同尋常的藝術天賦，并且最終順從了丟勒的意愿。沃格穆特在當時已是一位公認的杰出名家，于是丟勒的父親于1486年11月30日讓丟勒拜沃格穆特為師學藝。有意思的是，丟勒投師于沃格穆特其實非常便利，因為丟勒的家與沃格穆特的工作室就在同一條街。

丟勒跟隨沃格穆特學習了傳統手工藝，其中包含極為重要的繪畫材料制作。丟勒一直在努力學習素描。對年輕學徒而言，臨摹是學習的基礎，可以幫助學徒掌握一種可靠的表達形式。不過，我們從現存丟勒1489年創作的部分圖稿可以看出，他并不受模仿對象的約束，即并非純粹臨摹對象。

完成了基礎的繪畫學業之后，丟勒于1490年開始了為期四年的版畫學徒生涯。當時，德國著名銅版畫家馬丁·施恩告爾生活于上萊茵河上的科爾馬，丟勒想去那里求師，但他抵達的時候施恩告爾已經過世。所幸施恩告爾的兄弟收留了丟勒，并讓丟勒臨摹施恩告爾的素描。1498年，丟勒創作了15幅啟示錄版畫，在歐洲一舉成名。丟勒還以通信的方式與拉斐爾往來，拉斐爾還把他自己的素描郵寄給在紐倫堡的丟勒。德意志皇帝馬克里米里安一世在當時也是丟勒的固定顧客。

丟勒和老師沃格穆特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系。1505年至1507年初，丟勒逗留意大利威尼斯期間，還曾嘗試把弟弟漢斯托付給沃格穆特。1516年，丟勒用極為寫實和冷靜的方式繪制了老師的畫像。此畫為丟勒自己所有，畫中文字記載沃格穆特于1519年11月30日去世。

（曼努埃爾·提格特-維爾茨/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藝術史學院，馬寧/云南藝術學院）

注釋

[1]本文譯自德國學者曼努埃爾·提格特-維爾茨為“異位的振幅·第二屆中德藝術交流展”的后續學術活動所作演講。曼努埃爾·提格特-維爾茨執教于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其原計劃于2020年12月造訪云南藝術學院，開展演講及教學等交流活動。受新冠疫情影響，演講改為線上進行，由中國昆明線下現場進行翻譯。在征得作者同意后，譯者對演講內容進行了縮編，并將演講原名“米歇爾·沃格穆特：丟勒時代之前的紐倫堡木刻”更改為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