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慧萍
德國施特拉爾松德,從圣瑪麗亞教堂到呂根橋的夏日景色。(IC photo 圖片)
德國綠黨始終將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作為核心綱領,在建黨40多年的歷程中順應時代變化,不斷拓展其氣候保護思想的內涵,倡導“社會—生態市場經濟”理念,主張以生態標準重新定義財富,對資本主義經濟和社會進行生態現代化改造,目標是到2030年實現德國的生態轉型。當前,氣候保護運動在全球方興未艾,德國綠黨也借助其綱領內涵的歷史傳承和時代創新迎來新一輪發展機遇。
1972年羅馬俱樂部發表《增長的極限》,首次揭示了傳統工業增長模式帶來的環境和生態后果,歐洲公眾開始廣泛關注空氣污染、自然資源可持續性和化學污染事故等環境保護問題,生態保護運動、反核能運動和其他新社會運動蔚然成風。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德國綠黨于1980年應運而生,成立之初就明確將“生態、社會、基層民主和非暴力”列為四大核心訴求,環境與氣候保護議題也由此始終伴隨該黨的發展歷程。
在成立后的最初10余年間,綠黨經歷了溫和左翼的“務實派”和激進左翼的“理想派”之間的路線斗爭。兩德統一后,務實派在黨內占據上風,綠黨逐步褪去建黨初期的反體制立場和抗議黨色彩,放棄了對西方議會民主政治體制和工業資本主義經濟社會體制的批判,發展成為一支穩健的議會內政治力量,在聯邦層面和若干聯邦州曾參與執政,在巴登-符騰堡州甚至成為主要執政黨。在政治綱領上,德國綠黨相應改變了只面向鐵桿選民談環境保護的單一議題黨形象,面向社會各階層在外交、國防、經濟、社會福利、財政、稅收、教育等廣泛領域提出了一整套政策主張。
不過,綠黨繼續將生態保護作為最主要的特色保留下來,并順應現實世界的發展變化,不斷豐富生態現代化的精神內核和時代內涵,發展出若干有代表性的主導政策構想和技術實施方案,包括推行生態稅收改革、促進可再生能源發展、關閉核電站、實現生態農業轉型等,致力于在德國現有市場經濟秩序框架下對工業社會逐步實行生態現代化改造。這些政策構想不僅為綠黨在各級政府和議會中參政議政提供綱領來源,而且引起主流政黨對環保及氣候變化議題的重視。在綠黨的積極影響下,生態和氣候保護成為跨越黨派界限的政治共識,被收入所有主流政黨的政治綱領、歷屆政府的執政綱領以及法律法規當中。2011年德國啟動的能源轉型以及2022年關閉所有核電站的決定由當時執政的聯盟黨和自民黨而非綠黨率先提出和落實,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這種政治共識。盡管如此,綠黨仍牢牢掌握著在氣候生態領域的話語權,在政黨競爭中始終扮演作為氣候保護“急先鋒”的角色。
近年來,隨著全球范圍內極端天氣現象與日俱增,氣候變化的負面后果逐漸回歸公眾視線。始于2018年夏的“未來星期五”青少年環保運動迅速風行歐洲,掀起新一輪環保熱潮,助推氣候保護成為各國民眾普遍關心的問題和大選熱點話題。各國政府紛紛將氣候保護列為今后若干年的優先戰略議程和施政重點,歐盟更是拿出雄心勃勃的綠色新政方案,推進氣候保護立法,計劃到2050年將歐洲打造成全球首個碳中和大洲,并將2030年溫室氣體減排目標從40%修訂為55%,計劃將至少30%的多年財政預算和歐洲復蘇基金資金投入保護氣候和生物多樣性的項目。
德國勃蘭登堡Odervorland風力發電廠的風力渦輪機。(IC photo 圖片)
德國綠黨在環保領域向來擁有議題優勢。隨著氣候保護回歸公眾視野并成為緊迫的時代議題,德國綠黨抓住有利時機于2018年開啟對其原則立場文件進行修訂的討論,意在調整基本價值觀和原則立場,應對德國乃至國際變局帶來的挑戰。自2019年以來,德國綠黨在環境、能源、農業和交通等政策領域提出更多環保主張,并在2020年底通過最新版的原則立場文件,將氣候保護作為2021年競選綱領的核心議題。借助氣候保護議題不斷上升的熱度,德國綠黨也迎來全新發展機遇,在激烈的政黨競爭中脫穎而出,大有成為新一代“全民黨”之勢,并在2021年的聯邦大選中成為焦點,民調支持率曾與德國主要執政黨聯盟黨持平甚至短暫反超,其推舉的貝爾伯克也一度成為總理熱門人選,直到大選日期臨近才由于各種原因出現波折和變數。與此相應,德國綠黨的黨員隊伍迅速壯大,截至2021年上半年已增至11.5萬人,這與其他政黨黨員流失嚴重的趨勢形成鮮明反差。
德國綠黨生態現代化思想的最新發展與實踐,集中體現在該黨近年來出臺的綱領和立場文件中,包括2020年最新版的原則立場文件、2021年德國大選競選綱領和2021年8月提交的《給下一屆政府的氣候保護緊急計劃》。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破壞了一切財富的源泉——土地和勞動者。為修復資本主義對于勞動者的破壞,德國在二戰之后推行社會市場經濟體制,對資本主義進行包括社會保障、勞資協議、工會組織、職業教育、收入再分配等在內的福利化改造。而德國綠黨自成立以來始終致力于修復資本主義對于自然資源的破壞,對資本主義進行生態現代化改造。為此,德國綠黨圍繞自身的環境與氣候保護內核,吸收借鑒各種綠色資本主義、生態資本主義、自然資本主義和綠色市場經濟思想,探索和豐富生態現代化的時代內涵,高舉“社會—生態”市場經濟旗幟,倡導為市場經濟體制設置“社會—生態”的秩序框架。
2019年9月22日,“綠色和平”組織活動家當晚在德國漢堡倉庫城(Speicherstadt)護城河投放了一個LED裝置,將本世紀末可能上漲的水位線投射于河面,希望通過此行動警告人類關注氣候變化帶來的海平面上升問題。(IC photo 圖片)
“社會—生態”市場經濟這一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瑞士經濟學者賓斯萬格爾在20世紀70—80年代關于如何走出增長陷阱的研究,其后被德國綠黨所接納并逐步演變成該黨的指導思想。在2008年題為《克服危機:支持綠色新政》的綱領文件中,德國綠黨提出了綠色新政計劃,主張為資本主義“創造一個明確的社會福利和生態保護的秩序框架”,以克服資本主義的三重危機,即經濟—金融危機、分配正義危機和氣候—資源危機,消除無節制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帶來的社會不公、權力集中與環境危害等弊端。在2019年黨代會上,德國綠黨積極倡導建設生態市場經濟。在2020年版的原則立場文件中,德國綠黨將“生態、公平、自決、民主、和平”確立為支撐本黨政治綱領的五大核心價值觀,將實施“社會—生態”市場經濟確立為本黨的指導思想,要求實現資本主義的“社會—生態”轉型,提出“以碳中和、社會保障、社會公平和生活品質來重新定義財富”,將氣候保護作為制定各項政策的準繩,加快各領域的去碳化進程,創造有利于氣候的財富。在2021年競選綱領中,德國綠黨再次提出,不能單純以經濟總量和企業利潤定義財富,而是應當在經濟標準之外增加包容性、社會福利以及生態等方面的衡量標準,并相應調整政策導向。
德國綠黨當前的生態現代化思想表現出若干顯著特征。
第一,以氣候保護為突破口引領新一輪經濟和工業轉型。德國綠黨主張轉變思維和觀念,將《巴黎協定》中承諾的1.5攝氏度控溫目標作為制訂一切政策和法規的行為準則,將碳排放量和氣候影響作為各項工作的關鍵評估標準。同時,充分挖掘氣候保護為就業帶來的新動力和新機遇,創造“綠色就業”,從而以氣候保護為切入點引領經濟和工業的新一輪轉型,實現經濟社會的高質量發展。
第二,統籌經濟、社會和氣候保護目標。德國綠黨主張實現全球可持續發展三大支柱的有機統一。一方面,將氣候目標與保障社會財富、工業基礎和就業崗位等經濟目標相結合,通過政策杠桿鼓勵開發綠色創新產品、流程和技術,提高資源使用效率和經濟競爭力;另一方面,將氣候目標與公平、保障等社會目標相結合,充分考慮生態轉型和與之相關的產業結構變遷給社會帶來的影響,為受到轉型沖擊的地區和人群提供幫扶資金以及轉崗、培訓和繼續教育的機會,帶動所有人完成生態現代化進程。
第三,打造覆蓋各領域的綜合生態觀。德國綠黨將生態現代化視為系統工程和橫向任務,將氣候保護和可持續發展目標運用到工業、能源、交通、科技、住房建設、土地使用、稅收、貿易等政策領域,致力于在包括能源、交通、農業在內的各領域實現綠色轉型,并相應提出可持續增長、可持續貿易、可持續金融市場、可持續交通等系統的可持續發展理念。
第四,要求同時發揮國家和市場的作用。德國綠黨認為,國家在生態轉型過程中是重要但不是唯一行為體,應當重視市場和企業在生態轉型中的創造力和創新活力,政府可以通過公共投資、補貼、稅務優惠、科研資助、公共采購以及其他工作中的政策傾斜,將企業和社會資本引導到碳中和的大方向上,調動企業、科研機構、消費者、公眾與政府共同發揮作用。
2021慕尼黑車展,華為首次在該展亮相。(IC photo 圖片)
德國綠黨將其生態現代化思想轉化為一整套生態轉型方案,在2021年德國大選中制定了雄心勃勃的氣候目標和時間表,布局規劃行動領域,提出具體的技術路徑和政策工具,以求切實推動德國經濟的生態轉型和去碳化進程。
第一,提出更加激進的氣候目標。德國綠黨在德國政府和歐盟機構設定的目標基礎之上提出了一系列更為激進的氣候保護目標,其核心理念是到2030年實現德國的生態轉型。其中的具體要求是到2030年實現減排70%溫室氣體的目標、停止煤炭使用、停止燃油車上牌、實現1500萬輛電動車上路并完全取消短途航班。而目前德國政府和歐盟設定的2030年減排目標分別是65%和55%,德國政府計劃的退煤時間則為2038年。除此以外,德國綠黨還提出到2035年時德國所使用的能源需百分之百是可再生能源。
第二,推動政府與工業界締結“工業契約”。德國綠黨主張以政府與工業界之間簽訂氣候協議為抓手,有的放矢引導工業界增加在可持續發展領域的投資,探索可持續增長模式,確立循環經濟標準與碳中和生產標準,推動鋼鐵、水泥、化工、汽車等能源密集型產業在工業生產中使用綠色氫能等可再生能源,逐步向碳中和的生產方式轉型。
第三,發揮財政和金融杠桿的導向作用。德國綠黨提出大規模轉型計劃,建議德國政府在今后10年間每年投資500億歐元公共資金,并要求在財政預算中有的放矢,逐步取消對有害環境項目的補貼,加大對可再生能源和低排放基礎設施建設等項目的財政傾斜力度。此外,德國綠黨要求改革金融市場,推動制訂透明的可持續標準,引導社會資本投向綠色債券、可持續金融產品和可持續建設項目,并力主引入數字歐元作為對現金的補充。
第四,規劃能源、交通、建筑、農業等各領域的去碳化進程。在能源領域,德國綠黨提出實施綠色氫能戰略,并以碳中和為準繩優化整體能源結構,改善可再生能源的分散供應渠道,擴建可再生能源基礎設施;在交通領域,德國綠黨提出優化可持續道路與交通的規劃,優先發展由短途公共交通、軌道交通和水路運輸等構成的低排放環保交通聯盟,在2035年之前額外斥資1000億歐元擴建軌道交通網絡,投資擴建充電樁、鐵路、公交車、自行車道等基礎設施;在建筑領域,德國綠黨提出在建筑物屋頂強制安裝太陽能電池板的規定,推動資源節約和循環再利用型建筑的建造,對房屋建筑進行碳中和能源改建;在農業領域,要求加大國家對生態農業的資助力度,對增加環境負擔的奶制品和肉類產品征收消費稅,在土地利用中貫徹生物多樣性原則。
2021年9月5日,在中國國際服務貿易交易會工程咨詢與建筑服務展區,“核電埋件焊接機器人”吸引參觀者駐足。(中新社圖片)
第五,發展各種碳定價工具。德國綠黨要求修訂能源稅法,將德國在歐洲碳排放交易體系中的碳價從目前每噸最低25歐元的標準逐步提高至2023年的60歐元,并敦促歐盟根據修訂后的2030年歐洲氣候目標改革該體系,提高電力、工業和航空領域的碳價,以施壓這些行業使用可再生能源并投資低碳技術。此外,德國綠黨還在本國和歐盟推動實施航空碳稅、航運碳稅、碳邊境調節稅等各種碳定價工具,希望借此增強德國和歐洲在全球去碳化過程中的主導權。
第六,提升綠色技術研發和科技競爭力。德國綠黨高度重視綠色數字化,一方面,鼓勵企業和科研機構提高創新和研發能力,通過科研資助項目、政府公共采購、財政補貼和稅收優惠等各種機制,激勵企業研發低碳環保的新產品、新材料、新技術和新流程,例如投資電動汽車、低排放的鋼鐵產品和清潔電池;另一方面,將綠色轉型與數字化轉型相結合,主張發展人工智能、大數據、云計算、量子技術、生物技術和數據保護等尖端技術以及電子政務等數字應用場景,從數字化轉型中挖掘氣候保護的潛力,穩步提高氣候保護領域的技術領先地位和國際競爭力。
中國和德國在保護全球氣候環境和綠色轉型方面擁有戰略共識。當前,中國已制定碳達峰與碳中和的路線圖,正在穩步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和生態環境保護工作。德國綠黨生態現代化思想的理論探索及其最新內涵發展,可以為中國在“十四五”期間推進經濟社會全面綠色轉型提供多重啟示。
第一,將綠色轉型作為系統工程和整體戰略強化頂層設計。生態現代化橫跨工業、交通、能源、科技、住房建設、農業、稅務乃至貿易、外交等廣泛政策領域。中國可從經濟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和高質量發展的高度出發,與時俱進精準界定財富觀和增長觀,補充以環境保護和資源節約的衡量標準,通盤統籌規劃,全面布局綠色轉型行動領域的政策目標、時間表和實現路徑,并推動相關領域之間的良性互動。
第二,進一步完善氣候治理體系。中國已在能源、交通、農業、城鄉規劃、污染防治等不少領域建立涵蓋廣泛的監測體系、回收利用和管理體系,正式啟動綠色電力交易試點,并推動建立綠色產品標準、認證和標識體系。可在辯證評判和借鑒發達國家氣候治理理念、管理方法和商業模式的基礎上,發展和健全各類符合中國國情的氣候治理理念、管理體系、綠色產品、流程和標準體系、科技成果轉化機制和綠色融資機制,大力發展循環經濟,提高資源利用效率,形成綠色生產生活方式。
第三,大力推動低碳關鍵技術的自主研發。可在加大對碳捕捉和儲存技術、氫能技術等低碳環保領域關鍵技術的引進和中外聯合研發力度的同時,營造促進綠色技術自主創新的政策環境,通過重大攻關項目資助以及補貼、減免稅費等財政杠桿,整合氣候保護領域的投資和研發力量,引導和激勵市場力量的參與,降低氣候保護領域關鍵和尖端技術的外部依賴性,全面提高自主研發能力和國際競爭力。
第四,積極開展氣候外交。德國綠黨在氣候外交中的對華兩面性十分突出,一方面,重視多邊氣候合作,強調氣候變化領域的國際合作離不開中國,需要與中國開展對話與溝通;另一方面,又重點推動歐盟搶抓未來工業和貿易標準中與氣候相關標準的制定權,要求對中國的鋼鐵等進口產品征收“氣候關稅”,并竭力推動歐美合作,打造跨大西洋氣候保護伙伴關系和跨大西洋碳中和聯盟,意圖在碳定價和碳邊境調節稅等問題上私相授受。面對當前中美歐大三角中氣候合作與博弈同步增強的態勢,中國可積極開展氣候外交和國際合作,向世界彰顯中國走綠色發展道路的堅定決心,主動引領全球氣候治理的議程設置,積極參與全球綠色標準的規則制定,為碳中和實現路徑以及全球減碳合作貢獻中國方案。
2021年8月11日,德國柏林東部巴尼姆區的EnBW“Weesow-Willmersdorf”太陽能發電園區景觀。(IC photo 圖片)
作者系同濟大學德國問題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