蟈蟈
夏天。樹上和灌叢中,“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的蟈蟈鳴叫此起彼伏。在丘陵合圍的老家,蟈蟈鳴叫是我聽得最多的聲音。很多時候,我聽到叫聲卻看不見蟈蟈身影。看不見蟈蟈,等同于我閉上眼睛聽叫聲。純正的叫聲侍奉著陽光,侍奉著我的耳膜。蟈蟈叫聲中盛滿復調詠嘆,快節拍旋律,音樂過門的元素,在我腦海里勾勒出一支聲音大軍,撕裂空氣折斷光線,走在行軍路上的場景。蟈蟈鳴叫不停,簡潔洗練的歌聲,就會不斷帶我走進想象的廣袤世界。
正午時分天氣灼熱。蟈蟈叫聲咄咄逼人。我躲在屋檐下乘涼,搖蒲扇喝涼水,避開了陽光,卻避不開灼熱和蟈蟈叫聲。我想把蟈蟈叫聲與灼熱天氣彼此剝離,要么讓我耳根清靜,要么讓我身體清涼。我的愿望如水中撈月無法兌現。蟈蟈叫聲是夏天灼熱標志的印象,我越是心煩意燥毛焦火辣,越是根深蒂固清晰明了。
老家的房屋沒有院墻。坐在堂屋門檻上,我的目光能從房前的構樹,途經菜地,池塘,機耕道和草木林地,抵達遠處的丘陵。構樹上的蟈蟈鳴叫,又把我的目光從遠處的丘陵,拉回到構樹上。腰桿粗的構樹,拴過耕牛,堆過草垛,就是無法逮住蟈蟈叫聲。構樹上蟈蟈的聲音東飄西蕩。四下里響起的,半途截住了構樹上的。叫聲穿過灼熱的陽光,熱情奔走在蟈蟈之間。看構樹,我愈發覺得它的生長架勢,與蟈蟈不絕于耳的叫聲一樣,都是為了傳遞信息,或等候翩然而至的問候。我聽不懂蟈蟈們傳遞的信息,但我卻突然意識到,我正在出席一場蟈蟈世界的盛大會議。與會者的發言內容,都是清一色的“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聲,定音清脆,節奏鮮明,類似打擊樂器三角鐵發出的音響效果。器樂演奏里,三角鐵永遠處在點綴的配角位置上。配角,這個代表卑微的詞匯,出現在蟈蟈叫聲里,是不是在向我暗示,蟈蟈一生,只能這般渺小微不足道?
叫聲里聽不出輕浮、幽怨和鼓噪的成分,我能聽到的都是淡淡的憂郁元素。夏秋交替,草木莊稼結出果實或種子。灼熱天氣里它們彎腰垂頭,莖葉萎蔫,昭示出它們即將走到凋零的終點。草木凋零的終點,也是棲息在草木上的蟈蟈食物鏈的終點。蟈蟈可以肆意投擲叫聲,卻無法左右食物鏈和自己生命的更迭。蟈蟈的幸福和死亡在叫聲中過渡,生命法則無法逾越,概莫能外。蟈蟈的叫聲,類似小提琴曲《重新開始的頌歌》的壓縮版,委婉傾訴出憂郁的天意。天意難違,便是如此。
蟈蟈叫聲穿過重重枝葉阻擋,水一樣四下漫漶。我聽蟈蟈叫聲的過程,與其說是叫聲遽然進入耳朵的過程,還不如確切說成是蟈蟈在向我敘述的過程。蟈蟈叫聲沒有輕音和重音區別,分配給每個音符的時間和位置也是平等的。我從蟈蟈攤開的鳴叫說明書上,漸漸讀出了蟈蟈平等對待每一個音符,就是珍惜自己的鳴叫,就是珍惜自己生命時光的含義。珍惜,其實也是一種修行。
蟈蟈叫聲不絕如縷。這并非我的形容,而是柔和綿長的事實。叫聲中剔除了金戈鐵馬的氣勢,只留下了勻速和勻勢的平衡姿態,如靜海中的潛流,彰顯出克制與按捺的性質。克制和按捺,屬于蟈蟈生命形式的音質展現。很多時候,克制或按捺自己的聲音,比聲嘶力竭的高音調更能展示出深遠遼闊的意境和想象空間。
我這個沒有接到蟈蟈召開會議請柬的不速之客,在會議上自然沒有發言權。對此,我并不懊惱也不遺憾。我把自己當成旁聽者,把我老家當成蟈蟈的會議場所,把蟈蟈當成會議的主角。角色互換的結果,讓我意識到,傾聽蟈蟈叫聲,其實是一種歌曲藝術的欣賞。蟈蟈叫聲循環往復,單純的音符,單純的旋律,單純的節拍也在循環往復。如果不是靜下心來欣賞,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很清高很無知,也不會明白,蟈蟈鳴叫,返璞歸真的天籟,或許才是歌曲藝術的最高境界。
天牛
我曾經在一條巷子里,聽過天牛鳴叫的聲音。我很難找到妥帖的字眼,把它的叫聲記錄下來。看來文字也有捉襟見肘的時候。經過仔細分辨,我才聽出天牛的快速叫聲,可以用“嘎吱嘎吱”來形容,相似于手搖木鉆在木板上鉆眼的聲音。天牛為何選擇“嘎吱嘎吱”的叫聲,而不是其它更優美動聽的叫聲?我無力也不想探究。我把它的聲音,當成歌曲來聽,已經足矣。
巷子兩邊修了很多樓房,我走進巷子如同走進一個喇叭筒里。起風的時候,樹上天牛“嘎吱嘎吱”的叫聲,就被喇叭筒放大了。時高時低,時快時慢,轉換自如,一氣呵成……歌曲的細節和元素,我幾乎都能從天牛叫聲中聽出來。“嘎吱嘎吱”是天牛反復吟唱的歌詞。歌詞沒有更多的字數,不可能像人根據字句朗誦的聲母和韻母,加大韻律成分,夸張朗誦音調,唱出抑揚頓挫的歌曲。只要得到抒發和呈現,天牛就會不管不顧反復吟唱。天牛的情形是這樣,人唱歌的情形也是這樣。所謂唱歌兼唱情,便是如此。
天牛叫聲生硬刺耳,沒有太多美學元素,對我耳膜形成了焦躁不安的襲擊。我的耳膜受到襲擊的時候,恰恰也是天牛感受危險或者環境改變的時候。代表丑陋的害蟲,象征美好的歌聲,南轅北轍的現象,出現在絕不與人為伍的天牛身上,讓我生出奇怪和出格的感覺。我與天牛有很深的隔閡。天牛叫聲在風中飄蕩,在被掏走了光線,黑窟窿似的窗口里回響。要是把殘留在瓦楞上的野草,老樹,坑坑洼洼的青石板,彎彎拐拐的巷子聯系起來,我還能感覺出天牛叫聲,仿佛是從舊時光里傳來的,仿佛是與時間、與我迂回的情形。天牛叫聲,不管我承不承認,它都是一支與舊時光為伍,與現實迂回的歌。流逝的舊時光,隱遁的逝者,總能從歌聲中找回來,這是不爭的事實。
老蒯的家住在巷子里。快三十年了我沒有見過他。我憑借記憶尋找他家的時候,“嘎吱嘎吱……”,天牛叫聲還在我周圍響起。快節奏,藍調布魯斯,男低音的成分彼此糾結在一起,天然吻合了我尋人的心情。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夏里亞賓創作的《伏爾加船夫曲》老歌。伏爾加河邊的纖夫,從遠處走來,又走向遠處,沒有告別,已成歷史,很像我和老蒯的現狀。我在此刻,把夏里亞賓當成了一只天牛。天牛的身體器官,其實就是它的歌曲和樂器。來自天牛鳴叫的啟迪,讓我完全相信,只有用心血伴奏和演唱的歌,才能永遠不失情結和格調,駐足在歌唱家和聽眾心里。
簡短的自我介紹后,老蒯的父親說他知道我,他兒子給他說過。他還說他兒子出去買菜很快就回來。我問老蒯近來是否安好。他說好是好,就是時至今日不結婚,回家躲在自己房間里吹黑管,反反復復吹《紅河谷》。我對他說我喜歡這首情歌,抒情委婉不乏惜別的凄楚韻致。他聽完我的話,瞪大眼睛看著我這個從天而降的“外星人”。他兒子喜歡《紅河谷》,已經讓他頭疼不已,現在又來一個同樣的愛好者,令他猝不及防。有一句無一句對了一陣話后,他讓我喝茶,自己進廚房去做飯了。
老蒯家的窗戶正對巷子外的一棵老樹,老樹上的天牛叫聲不斷涌進室內,與我腦海里的《紅河谷》相互交融。一杯茶,一段天牛叫聲和《紅河谷》交融的時間,一次肆意編造自己想象的機會……天地人間在時間消失中來來去去百川歸海,不需要證明只需要挽留。惜別,一種挽留的形式,存在于《紅河谷》里,存在于天牛叫聲中。天牛頻頻鳴叫,是天牛快要隱遁到天國之前,對樹木的惜別。天牛把惜別的意思唱得很煩人,那是生活里就有很多煩心事。天牛演繹惜別的唱腔并不好聽,那是生活里存在著一些不如意的情形。天牛的鳴叫,沒有假聲,伴聲,哭聲和笑聲,原原本本,自自然然。把它的叫聲理解成自然在說話,一點也不為過。從這個角度而言,聽天牛鳴叫,是一條鑒賞歌唱藝術,認識自然的捷徑。
天牛是派發聲音的使者。我在屋內等老蒯,它在屋外使勁鳴叫。叫聲如同老蒯家插在花瓶里的切花在綻放。叫聲好不好聽已不重要,關鍵是天牛叫聲成了我的伴侶,讓等人乏味無聊的時間,隱去了本能,變得活色生香。我從天牛叫聲中漸漸明白,天籟不一定是好聽的聲音,但一定是能讓人心情發生改變的聲音。
蟬
街上碰到老寧。他不由分說拉我去卡拉OK廳,要我聽他們合唱團幾個成員飆歌。飆歌的火藥味很濃,彼此較勁比試,互不相讓。房間里有空調,我身體上的燥熱隱退了,心里的燥熱卻又冒出來。合唱團的女副團長,用技壓群芳的女高音歌喉,好不容易才把誰也不服誰的比試場面鎮住。大家聽她唱女高音歌曲,聽她講解唱歌技巧,像小學生面對老師那樣服服帖帖的。我對唱歌不是特別感興趣,聽她講解也是云里霧里,覺得聽她講解,聽其他人飆歌,還不如到外面去聽樹上的蟬叫。
蟬叫很有味道,先是一陣短促的“知了知了……”,低沉鳴叫,像是試嗓或定音。之后便是“咿——咿——”的悠長叫聲,聲音洪亮高亢,老遠就能聽見。我聽蟬叫,覺得這叫聲很精彩,鈸或鑼的金屬音質音色十分豐腴,表達生命形式的原始意味非常充沛,富含恬淡氣息和對季節感應的元素。精彩出自于閱歷,閱歷出自于時間,時間出自于自然。一切精彩,倘若沒有經歷長期的磨礪,漫長的情愫浸潤,是不太可能發生或出現的。蟬鳴如此,人唱歌也是如此。因此,把自己封閉在歌廳里,沉溺于唱歌技巧,相互炫耀比試,對生命和自然閱歷膚淺的歌手,在蟬的叫聲面前,大抵都是無戲可唱的。
女副團長的歌喉與演唱水準,對那幾個合唱團成員來說是無可挑剔的。她有事半途離開歌廳后,其他成員繼續唱歌,繼續交流演唱技巧。因為女副團長的熏陶,他們都把高音視作歌唱技巧的最高境界,都在不斷努力把自己唱成莎拉·布萊曼,抑或帕瓦羅蒂。對歌唱技巧的專業追求沒有錯,但不明白專業技巧僅僅只是衡量人對唱歌參悟的一種深淺尺度,絕對就是一個錯誤。
別人唱歌的時候,老寧對我說,他們合唱團基本沒有商業化演出的機會,參加歌詠比賽,也始終沒有拿過大獎。他認為這種結果,都是合唱團過分追求演唱技巧,忽略了個性和特色的緣故。他的話又讓我聯想到了蟬。蟬鳴發出的高音,一種簡單的歌謠,完全出自生命的本能,我聽不出含有花腔女高音,抒情女高音,抑或戲劇女高音的格調和技巧。沒有技巧,才是最大的技巧。蟬是真正的女高音歌唱家,它的叫聲就是最好的旁證。
難怪我聽蟬叫總是覺得叫聲是從森林里穿過山澗,越過田野,來到我的耳邊。原來在蟬的叫聲里,蟬和盤托出了自然的元素和氣息,而不是發音技巧。蟬只醉心于自己發的聲音,正是這種鳴叫的態度,才為我提供了審美的方向。蟬用它的叫聲,證明了高音不僅僅是音調的高度,還是熱愛和恪守自己生命秉性的高度。
不拘泥于歌唱技巧和形式,才能從狹隘偏頗的認識束縛中解脫出來,才會發現所有鳴蟲,動物,花卉,果實和山水景觀,其實都是歌唱家。它們的身體,就是它們的歌謠。
(敬一兵,川人。學者、作家。在《芳草》《湖南文學》《創作與評論》《山東文學》《都市》《邊疆文學》《四川文學》《散文選刊》《詩選刊》《紅豆》和《中國國家地理》等刊物上發表作品300余萬字。)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