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雪

他看了看會議室掛鐘，已經晚上十點半了。

大家還在討論稿子。他打了個哈欠。處長立刻瞥來嚴厲目光。他捂住張大的嘴，悄悄合攏。

漫長的討論繼續。每一個數據、每一個標題，直到每一句話，細究之下，似乎都有小問題。

處長顯得焦慮。“明天上午就要送審，這稿子質量這么差，怎么能過關？”

大家低頭，默然無語。

他的心被抽緊。從縣里被借來市里搞材料，才半年，他只回去過六七次。回家也是帶著任務，處長電話隨時響起。他到處找紙和筆，潦草地記錄，然后趴在電腦上修改文稿，一改就是兩三個小時。發送郵件后，陪李青看電影。看到一半，處長微信又來。黑暗的電影院里，他手上的屏幕時亮時暗，搞得李青心煩意亂。

“像點鬼火一樣。以后你干脆不要回來了。”

“馬上好，馬上好。”

到市里報到的第一天，處長跟他說：“把你從全市系統里挑選出來，很不容易，你要珍惜這個機會。”

幾乎每天都有寫稿任務，領導講話、會議材料自然是接二連三，分析報告、匯報材料、通知通報等也由秘書處起草。處里編制只有三個人，包括處長。只能頻繁從縣里、區里借人。做不好、不想做的，一個月都扛不下來。他肯吃苦，材料質量也好，兩個月后，處長把綜合材料起草任務轉給他。

在縣里的時候，每周他要打三四次羽毛球，還經常參加業余比賽。可現在沒時間、沒搭檔，他只能放棄午休時間，去附近公園跑步、練單雙杠。這是一天中唯一寧靜的時刻，從上到下都在午睡。他還是不敢開手機靜音，任務說來就來。特別是如果下午有重要會議，他緊張得午飯都不吃，草草鍛煉后，回辦公室等處長命令。

他還年輕，走起路來很快，處理事情效率也高。

在完成一個大會材料后，處長找他聊。“我跟領導匯報了，你很有能力，在我們這樣的金融單位，缺的就是你這樣寫材料的人才。”

他大學專業不是中文，相反學的是數學，一次招聘會試著投金融單位，不料竟被錄用了。工作是跑客戶，客戶分大客戶、中小客戶。他跑中小客戶，客戶多，成績差。跑大客戶的同事，幾天出去一次，就拿回大單子。他很羨慕，卻又知道自己干不來。

處長知道他處境。“你學的不是我們本行專業，要想進步，必須另辟蹊徑。目前機會來了，有位秘書要調離。如果你愿意來市里，那么空缺崗位就你來頂。”

他內心矛盾重重。工作繁忙、壓力大只是一個方面，最大的因素是安家問題。他征求李青意見。

“那不行。你去了，我怎么辦？”

“跟我一起到市里來。”

“你開玩笑吧，你忙成這樣，我來了兩眼一抹黑，沒人陪我，也沒人睬我。”

李青是幼兒園教師，一幫幼師姐妹天天混在一起，她離不開這樣的環境。

結婚的時候，他們貸款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從南面陽臺上望出去，可以看見遠處的碧源湖、玉靈山。

住房又是個問題。市里給調過來的職工安排過渡房，期限只有一年。

“我們哪有錢買市里的房子？那邊房價是這里兩倍多！就算把我們這套房子賣了，首付都困難。”

他考慮了幾天，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向處長匯報。

處長搓搓手，一個勁地說：“可惜啊，可惜呢。”

見處長這樣，他心里又不甘心起來。說再考慮考慮。處長表示最多給他一周時間。

他又跟李青商量。視頻通話。

“領導這么器重我，我不好回絕。”

李青剛洗完澡，用大毛巾擦燙好的長發。“你去好了。反正我不去。”

他耐住性子，解釋充分點。“在縣里干得好，最終還是要去市里，甚至省里的。你看我身邊好多同事，不都來了市里？他們把家搬來。周末開車五六十公里回去，看看老人，會會朋友，不挺好的？”

李青拿起梳子，側頭用力梳。“是啊，五六十公里，你每周開車來回，我同意。不過，你做得到嗎？現在你一個幫工都加班加點成這樣。成了正式秘書，每天不得在單位打地鋪？”

他一時語塞，真做不到每周回。不要小看這短短五六十公里路，周末高峰出市、上高速或快速路、再進縣城，沒有兩小時到不了。有些同事周五下午沒事，悄悄地趕在晚高峰前回到了縣里。他即使周五可以回，也要等下班。現在的天，五點半全黑了。

他退了一步。“那也行，我先過來，看情況你再定。”

“隨便你，隨便你。”李青在煩躁地拉扯頭發的同時，把電話掛斷。

就在下決心再找處長匯報的時候，他看見鄰縣一個借用人員點頭哈腰地進了處長辦公室。

他隨口問要調走的秘書，那人干嗎去。

“這不是我要解脫了嗎？處里緊缺干活的人。處長想把他留下。”秘書一邊整理抽屜，一邊大大咧咧地說。

聽了這話，他大吃一驚。原來他還有競爭對手。按秘書的話，自己還排在第二位，甚至更后。他掃了一眼那幾個剛來不久的借用人員，個個像沒聽見秘書的話似的，沉浸在寫材料狀態中。他知道，他們都把秘書的話印在了心里。

他猶豫了，沒有去找處長表態。

中午，他來到公園，沒什么心思鍛煉，就沿路走走，從進門的第一棵水杉樹數起，到湖邊，一共是八十八棵。

初冬陽光曬在他的薄羽絨衫上，衣服散發出香氣。他想起認識李青那次，也是這個時節，幾個朋友聚在郊外燒烤。大家對著藍天白云唱歌、嬉笑。李青很會唱歌，她拿手的居然是經典老歌。《甜蜜蜜》迷住了他。之后好幾天，他都不自覺地反復輕聲哼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戀愛進展很順利。雙方家長見面非常開心，終身大事很快敲定。春風沉醉的日子，他倆攜手步入新生活。

一切堪稱完美。只有生孩子這事，三年多了，還沒結果。如果有孩子，給李青做工作又多條理由，為了孩子教育，市里總比縣里強。可現在一提孩子，肯定立馬談崩。

他選了一張臨湖的公園椅坐下。涼涼的風吹來，他摸摸頭頂，頭發竟然少了很多。而他只有虛歲三十。

城市規劃建設特別好，湖比碧源湖大好幾倍，四周高層住宅、寫字樓各型各色，令他浮想聯翩。看似簡單的一戶人家、一格辦公席位，都是奮斗而來。

他父母都是普通教師，一輩子在縣中學教書，沒有一點背景。他暗自捏緊了拳頭。本來，在李青一百個不愿意的情況下，他還想試探處長的真實意圖。如果處長真正看中他的才華，那么從言語中，應該透出欣賞或者“求賢若渴”。而現在，明擺著競爭十分激烈。他好勝心被激發出來，不由自主地被推上一條軌道，轟隆隆地像列車般前行。他認真思考以什么方式跟處長談合適。

縣里跟市里有明顯差異。這半年，他深刻體會到了。平日里，他在縣里說話毫無顧忌，即便有人聽了不高興，兩三天后也就好了。市里不一樣，不僅說話要注意，一舉一動都要謹慎。

剛來的第三天早晨，他拎著水壺去開水間打水，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一放松，吹起了口哨。上班不久，他就被處長叫過去警告，說一位領導上班時聽到口哨聲。

“這里是單位的中心部門，你還以為是綜藝大舞臺？”

從那天開始，他走路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旦有領導出來，及時問候、讓路、搶按電梯鈕。

領導點頭微笑，他心里就像喝蜜一樣甜。

他猛地發現，自己在變。變得在乎現在的一切。他覺得李青缺乏遠見，只顧著一個小圈子。

湖水靜靜拍打岸堤。他想著古人關于“變”與“不變”的名言。遠遠地飄來一首樂曲，美妙愜意，每個音符都敲在他心尖。他一時想不起樂曲名字。閉起眼，時斷時續的音樂讓他產生錯覺。他還是個孩子。整天在街巷、田野里奔走，不知為什么，他就喜歡跑，跑起來就停不住腳步。當他知道地球是圓的后，躺在床上想，如果有一條路，筆直向東無限延伸，他會踏上旅途，不停地奔走，直到回到原點。單純和簡單一直占據著他內心。于是，他認為其他人也是這樣。

樂曲終了，他突然覺得李青的處事方式可能是正確的。人總要回歸原點。只是自己內心還存有希望。

他想好對處長說些什么，還告誡自己要見機行事。盤算了好幾遍，他站起身，原路返回，走出公園。

下午突然來了個緊急任務，處長忙亂得像個蒼蠅，不時盯這個盯那個。他接過任務開始認真工作。

下班前，初稿合成。處長看后把每個人罵一通。他知道，處長只要脖子上青筋暴出來，那么十有八九要通宵加班。

他悄悄地把一個蘋果、兩塊黑巧克力吃了。這個當口，如果大搖大擺去食堂吃飯，處長都會冷眼看著。

他又看了一下會議室掛鐘，熬著熬著，時間已經到晚上十一點半了。現在最大的問題，也是他認識到的秘書處最大缺點：處長自己并沒有思路。總是在吼，吼過之后，說出來的話，沒有主見、新意。處長有一個小本子，用來記錄領導的指示和想法。處長只會“原原本本”地傳達，多一字、少一字，都會惶恐不安。

好幾次，處長轉述的話，明顯有差錯。他委婉地提出，卻被迎頭痛擊。

還有一次，他本著把工作做得更好的單純心，向處長提出，稿子是他起草的，匯報時，能否請處長帶著他一起見領導。

處長隨手拿起一大沓文件問他：“這么多重大機密事項要匯報，你覺得合適嗎？”

等處長走遠，秘書告誡他以后再不能提此事，這是處長的特權，挑戰特權還了得。

零點到來時，他實在忍不住對材料的修改提了自己的想法和意見。也許是大家實在不愿再呆坐下去，竟然鼓起掌來。處長眼神猶豫了一下，然后用手一拍會議桌：“就這么改！”

大家“哇哦”一聲散去。

他站到窗前，打開一瓶礦泉水。此刻，城市燈火闌珊。水有點涼。直覺又在提醒他，秘書崗位，甚至處長崗位，是適合他的，努力奮斗就會有回報。

他回到電腦前，打開文檔，一行行字整整齊齊地映入他眼簾。他想自己正在換一種方式生活，以前熟稔的數字、方程式正變身為一個個規整方塊字，不管喜不喜歡，他都得往這條路上走，還要走得穩健，不露聲色。

作者簡介

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國作協會員，小說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