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琴記

王樂之

古人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之美在歷代文人墨客的筆下已流傳千古，其中不僅有明月之美、佳人之美，亦有琴韻之美，這里的“琴”即古琴。古琴在揚州有著悠久的歷史，“廣陵派”在全國琴壇赫赫有名。與天下三分月色獨占二分相似，可以說揚州出產的古琴于天下五分中獨占了四分。為了尋得一把稱手的古琴，我與老婆一起“煙花三月下揚州”，來到了聞名遐邇的“古琴第一街”。

古琴第一街位于東關街中，毗鄰個園。步出個園東門外便可見一塊棕褐色的木牌，上刻“中國古琴第一街”七個金燦燦的大字。在這條街上，大大小小的古琴店相互依偎著坐落在古色古香的青磚瓦房中。堂內擺著幾只琴桌木凳，墻上或鋪著木板，或吊著竹席，或僅僅是單純粉刷的白墻，都整整齊齊地掛著各式各樣的古琴，既是待售的商品，也是裝飾廳堂的絕妙工藝品。店里有些人正端坐撫琴，有些人聽琴不語，有些人則在一邊交談，也有些店里空無一人，只見香爐之上飄起裊裊青煙。

來到這里之前，我和老婆先路過了一條幽深寂靜的小巷。在小巷的一處拐角，一幅與人等高的海報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海報上印著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老爺爺，慈眉善目，正扶著一床豎立在地上的琴站著。

“是蕉葉！”我一眼認出了他所扶古琴的款式，海報上的文字更加說明了一切，那個老爺爺好像是個專做蕉葉琴的老師傅。“蕉葉？不正是你先前所彈的款式嗎？”老婆也發出了一聲驚嘆。

我向海報所指的巷子深處凝望了片刻。雖然蕉葉是我最喜歡的款式，但想來人家專做蕉葉的，這琴怕得是天價，咱就不覬覦了。然而若從見識世面的角度，倒也不妨一窺究竟，不過那得等咱逛得心儀之琴后有時間再來拜訪了。

在我們所訪的第一家古琴店內，店主笑盈盈地介紹說店里的琴都是她家先生親手斫的，每張琴的龍池內都附有簽名。與機器量產的古琴不同，許多斫琴師都會在親手做的琴上留下簽名或印章。我輕輕翻起正趴在桌上的一張琴，它的腹腔中果真有用粗黑水筆簽上的名字。根據我們的需求，店主從墻上摘下一張嶄新的琴置于桌上。這張琴的肩頸和腰身處分別有一連串波浪形的凹陷，每個凹陷好像都能嵌入一顆碩大的龍珠。店主說這款琴叫“連珠”，確實是很形象的名字呢。我試彈了一會兒，手感不錯，比我先前用的練習琴音色好多了。老婆比我更善聽，她說：“琴聲鏗鏘有力，連綿不絕，好似黃鸝鳴啼，或若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感，名為‘連珠，實在妙矣。此琴亦與夫君之氣質相投合，可作備選。”我笑了：“娘子誠知琴，亦知我也！”

正當我們欲離開去尋第二家店時，一位抱著孩子的大姐推門來找店主嘮嗑，從只言片語之中可曉他們兩家人很是和睦。也許整條“古琴第一街”就像一個和諧的大家庭，各戶商家閑來彼此串串門，以琴會友，或相互推介客戶，其樂融融。于是，我們就順道去了那位大姐的店里。這家店的琴與前一家的風格相異，老婆明顯聽出我所彈的那張形如寶劍的“伏羲”琴音色的顆粒感很強，每個音都清晰嘹亮，但卻短促而無余音。我則感到它的駕馭難度很大，每個音位要按得很準，才能不走音，其容錯率之低，顯然不適合我這個功力尚淺的新手。

在繼續探尋的過程中，一位坐在店門邊輕撫著金綠色“混沌琴”的老先生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他身著深藍色長袍，戴著黑色的瓜皮帽和古樸的圓框眼鏡，留著茂密的白色長胡，雙手在琴弦上緩慢而優雅地行走著，混如從清代穿越而來的高人。

我們好奇地上前問道：“老先生您好，請問您彈的這張琴是金絲楠木做的嗎？”老先生靦腆地笑了笑：“這個我不知道，我只是路過這里，具體的你還是問老板吧。”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發現真正的店主正坐在店內深處的茶桌前與其他客人聊著。“你也想試試這張琴嗎？”說著，老先生起身將琴讓給了我。我表達謝意后坐了下來，老先生則走出店門隱去別處了。

先前我彈的琴上的弦都是鋼絲做的“鋼弦”，而這張琴用的是蠶絲做的“絲弦”。相比鋼弦，絲弦柔軟許多，也省力許多，音質則更加綿柔而有古韻，如流云悠然游于昊天，令人陶醉其中。只可惜當我用左手大拇指快速劃過三四個徽位的時候，一陣如電擊般強烈的灼痛感刺傷了我，我這才意識到絲弦的表面不如鋼弦光滑，快速摩擦的瞬間能產生巨大的熱量。好在我的手指并沒有被割傷，但也許是因為我按壓的方式不對，才會感到疼，難怪都說絲弦掌握起來的難度大，一般只有高手才能駕馭。

店主后來解釋說這張琴并非金絲楠木所制，而是青桐的，只不過染了金綠色的漆而已。絲弦作為古人幾千年來一直用的琴弦，其音色確實更加古樸而有韻味，不過也更貴、更難保養，通常只有兩三年的壽命。店主考量我的需求后，拿出一張鋼弦的“仲尼”琴。這種琴方如笏板，較為常見，我本不看好它，然而老婆聽我彈奏時如同發現寶貝一樣瞪大了眼睛，說不知為何這琴聲能直擊心靈深處，讓人感到無比平靜，仿佛置身于如明鏡般的湖面中央，望著水天一色，心無半點掛礙。

“你能感受到這股沉靜和穩重嗎？”老婆問我。我點了點頭，確實感受到了這琴音的低沉與古樸，仿佛自己正坐在寺廟的香爐前，耳畔回蕩著悠遠的鐘聲。老婆卻又笑了：“算了，雖然我很喜歡這張琴，但還是等你五十多歲了再選用它吧，它跟洋溢著青春活力的你實在太違和了，你還要在工作中積極打拼呢。”

誠然，古來善琴之人往往追求人琴合一的境界，人的性格會融入琴中，琴音也反映著人的內心，兩者相互頤養方能有大成。若此琴與我心志相沖，則必兩相害矣。

后來我們到了一家面積很大的店。店主正和來自古琴培訓機構的一群顧客談生意。我的老師曾邀請我與其他同學一起來揚州選琴，他會與店主建立合作關系，從而使大家能夠以優惠價批量采購，想來這些培訓機構大體也會如此。這些顧客走后，店主親切接待了我們，當聽說我們想要一張柔和優美而不失男子氣概的琴時，她卻說任何一張琴都能做到。這令我們大吃一驚，只聽說彈奏不同的曲子需用不同的琴，在音樂會上演奏的名家，一場演出下來，會換四五張不同的琴，可她卻說其實只需要一張琴就能彈出不同的風格。

不一會兒，一款我未曾見過的琴便被端到我的面前，它長得與“連珠”有幾分相像，但肩頸處只有2個波浪形凹陷，腰身處則有1個半圓形凹陷。“你試著彈彈這把‘養和。”店主說道。我再次試彈起了在每家店都試彈了的曲子。“你彈的是陳長林版本的《春江花月夜》吧？”聽到店主的話，我又吃了一驚，沒想到她這么快就識別出來了。店主笑著說她自己也彈過：“作為一個揚州人，必須得會《春江花月夜》！不過，彈這首曲子的時候，我通常會把弦松一松。”

于是，店主為我調節了幾下琴軫，讓我重新彈一遍。這一遍，我明顯感到音色清幽了許多，不由得想起夜幕下一望無垠的江面。起初是皎潔的月光在波瀾不驚的水面上傾訴著心聲，及至情深處，一波波潮水洶涌而至，如銀鈴般鳴響。這是我傾盡全力，彈得最好的一次。然而老婆卻疑惑道：“你彈的時候有融入感情嗎？為什么我感覺不到任何情緒？沒有快樂，沒有悲傷，感覺不到興奮，也感覺不到疲憊，但我知道我很舒服。要么你試著彈一首歡快的，我再聽聽看？”

于是在把琴軫調緊一些后，我轉而彈起了《mojito》。店主一聽又笑了：“這是梅旸改編的《mojito》吧。”我再次驚訝得合不攏嘴，沒想到這首既新潮又小眾的曲子，老一輩的人竟然會知道。

“我女兒也彈過。”店主感慨道，“唉——現在的年輕人啊，總是喜歡改編一些現代曲子，以博取大眾的歡心。很少有人愿意靜下心來彈奏經典的古曲，真正讀懂古琴了。”

我慚愧地笑了。我也是這樣粗淺的人吶，殊不知琴其實是彈給自己聽的。聽的是十指在弦間盡情舞蹈的感覺，聽的是內心深處不為己知的真實世界，聽的是幾千年壯闊輝煌的中華文明。這里有王維與友人離別時的依依不舍，有李白感懷邊關將士對家鄉的殷切思念，有阮籍退隱山林舉杯祭世的豪情與憤懣，有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烈與悲壯……至于我，何嘗不是挖掘并親身融入那些歷史的人？

我們從這家店出門剛走了幾米，突然看到一幅熟悉的海報，海報中有個慈祥的老爺爺正立著一張“蕉葉”！再一看，那個老爺爺本人正在旁邊的屋子里，坐在一張琴的后面給一位客人介紹著。一路走來，這位老爺爺和他的蕉葉琴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沒想到他的店并不在那條巷子里，而在這人潮涌動的石板街上。

當我們跨進門的時候，老爺爺只瞄了我一眼，便笑著對面前的客人說道：“巧了，來了個會彈琴的人！”接著，他起身指引我坐到他剛剛所坐的凳子上，歡迎我用他的琴隨便彈，他自己則挪到了一邊的木椅上。與海報上略有不同，他頭發幾近全白，此時沒戴眼鏡，雙目沒那么炯炯有神，反而澄澈如嬰孩一般，顯得慈祥和藹、與世無爭。他如此殷勤地將琴讓與我，多少讓我有些受寵若驚。難道我被當成了一位名家？可是我也知道自己水平有限，不免緊張起來。

為了盡量表現好些，我還是彈奏了最拿手的《春江花月夜》。誰知剛一上手，這空靈的琴聲就攫住了我。我感到自己正駕著一葉扁舟，身心放松地漂行在揚州那獨占天下三分之二的美麗月色之中。清涼的微風拂過我的每一寸肌膚，也樂得岸邊婀娜的綠柳舒爽地搖擺著臂膀。清亮的圓月從白玉雕欄的拱橋下探出頭來，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天外傳來悠揚而清脆的梵音，與這迢迢春水共鳴著，講述“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故事。

及至一曲終了，我回過神來，發現老爺爺向我投來了欣賞的目光，打消了我所有的緊張感。接著，他溫文爾雅地向我們介紹起他的琴。蕉葉琴是廣受歷代文人喜愛的款式之一，琴的兩側有如芭蕉葉一般有著波浪形的自然卷曲，這正是它名為“蕉葉”的原因。別看這小小的一張琴只有122厘米長、20厘米寬、6厘米厚，其中已然包含了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琴面呈弧形凸起而琴底扁平象征著天圓地方，琴長122厘米其實是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上十三個徽位象征了一年十二個月再加一個閏月，最初的五根琴弦即是最上面的五根琴弦，不僅對應了角徵宮商羽，還對應了五行之木火土金水，亦對應了五臟之肝心脾肺腎。音樂是一連串的聲音，而聲音來自震動，震動擁有一定的頻率。有的琴做工不夠精細，當我們沿著一根弦從左到右劃過去的時候，琴弦震動的發聲不均勻，甚至出現聲音的斷層。這張琴則從左往右或從右往左，無論怎么走弦，聲音都很均勻，且連綿不斷。

在我們充滿敬意的目光中，他僅是謙虛而害羞地笑了笑，也為我們完整彈了一首曲子。我不知不覺便陶醉其中，仿佛到仙境中遨游了一番。

從店里走出來的我們感到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了，所有的疲憊被一掃而空。“還看其他店嗎？”老婆問我。“不想看了。”我腦海中一再回蕩著剛才的琴聲，感到天地間再無其他琴了。雖說這張琴大大超過了咱的預算，但我愿意擁有這樣一張好琴，值得用一輩子的好琴！

“看來你還是跟蕉葉有緣！”老婆調侃道。“好馬配好鞍，寶劍贈英雄，我得此琴足矣！”我心滿意足地向天邊望去，夜幕已悄然降臨，在清朗的月光下，整個揚州沐浴在安閑悠遠的琴音之中，當真是那么迷人而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