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娟

爺爺有兩個妹妹,作為爺爺的孫女,我便有了兩個姑奶奶。一個是大姑奶,一個是二姑奶。
新中國成立前,做小生意的曾祖父帶著一家人進城時,大姑奶和二姑奶正是談婚論嫁的年齡。進了城,順勢就嫁給了城里人。大姑奶嫁到了世代經商的陶家,做了太太;二姑奶嫁給一名鐵路扳道工,做了小市民。
新中國成立后,陶家沒落了,生活日漸拮據。日子過得不順心,大姑奶常跑回娘家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訴苦。
二姑奶卻日漸榮光。每次來我家,總是在幾個姑姑簇擁下隆重登場,儼然成了楊家的主心骨。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一個寒冷的冬季,大姑老爺從人家掛在房檐下凍得硬邦邦的野兔身上找到靈感。第二天,就在院里壘灶支鍋,憑著幼時老廚子擺弄風干兔肉的記憶,喚來大姑奶一起擺弄起風干兔肉來。直到兔肉的味道由淡到濃,由薄到厚,由稀到稠,幾十種調料與兔肉契合浸潤得分毫不差,有了當年老廚子做的味道,大姑奶將兔肉頭是頭、腿是腿地分割好,刷上明亮的小磨香油,推起一輛兒子幼時坐的小推車,裝了個玻璃罩,來到離家不遠的紅光電影院門口,扯起全市第一家“陶記風干兔肉”的招幌。
物以稀為貴。在當年連豬肉都吃不起的年代,“陶記風干兔肉”奇貨可居,靠幾個老主顧,竟慢慢地活下來,成了少數人享受的奢侈味道。
不久,愛動腦子的大姑老爺,不知又從哪兒學會了制作涼粉的技藝,只是又苦了瘦小的大姑奶,她每天扎著圍裙圍著大鍋臺呼呼拉風箱,在一大鍋水即將燒開時,將綠豆淀粉化勻,掂著一根長木棒邊倒邊攪,掄勺盛盆。鍋見了底,滿鍋壁還糊著一層白乎乎、黏糊糊的膠狀物質,風一吹,鍋壁干燥、繃緊、撕裂,卷起一片片涼粉鍋巴。這些往往被扔的東西,都被大姑奶奶收好接濟了娘家哥。
就這樣,大姑奶家賣兔肉,又賣涼粉,沒幾年便發了家。再遇什么年節,大姑奶、大姑老爺來我家時,手里總是拎著大包小包的點心。
大姑老爺臉上刮著炫耀的春風,還沒進院兒,就扯起嗓子喊我弟弟的名字,然后,像一股旋風般旋進屋內,把弟弟嚇得哇哇大哭,他卻仰頭大笑,又悻悻走到雞窩前,擰開鐵絲,將公雞母雞們放出來,他在后邊哄攆著,雞亂飛亂跳亂叫,滿院子灰塵滾滾,烏煙瘴氣。
爺爺紋絲不動地坐在八仙桌旁的圈椅里,他用手指蘸著一碗清水在桌上畫著小鳥,嘴里不停地叩著牙齒,用耳朵觀察著院里動靜。大姑老爺進門,爺爺笑盈盈地站起迎接,保持著做哥哥的矜持。大姑奶顯然感到哥哥強壓的不滿和表面溫和的嚴肅氣氛,每次從院里出來,還沒等拐過彎兒,就狠狠地甩開喝得滿臉通紅的大姑老爺的手,大步流星自顧自地向前走了。
眼見著兩個兒子長大了,大姑老爺將制作風干兔肉的手藝向兒子手里一交,自己真正做起了“老爺”。每天晌午,陽光暖和起來后,就吆喝兒子左手端一個比人頭還大的一茶缸濃茶水,右手提溜著一把藤椅走在前邊,他則邁著方步哼著《秦雪梅吊孝》里“商郎、商郎”的戲詞,晃晃悠悠跟在后邊,來到小街西頭那棵椿樹下,一屁股將肥碩的身子裝進藤椅里。或閉目養神,或壓著藤椅“吱吱、嘎嘎”亂響,與幾個屁股下墊著碎磚頭的老頭兒下棋。他大聲調侃著指責著,巨大的優越感讓大姑老爺的闊少遺風無處遁形。
小時候,奶奶常拉著我的手去大姑奶家走親戚。中午吃飯時,常常想當然地盼著吃上兔肉,但這個愿望卻連著幾次落空。滿桌子的菜,兔肉卻不見半塊。眼看著上了湯,飯場馬上結束,再次感到吃兔肉無望的我,便“嚶嚶”哭起來。正笑吟吟的大姑奶將笑容收住,有些責怪地剜了大姑老爺一眼,跑進里屋拿出一個精致的塑料壓花盒子,取出幾塊糖塞進我的手里,我一把將糖扔在地上。這時,奶奶說話了:“小孩子吃啥兔肉!明兒給你買!”我拖著哭腔:“前幾天還說給我買冰棍呢,你買了嗎?”奶奶一臉尷尬。
回家路上,自覺丟了面子的奶奶,在遠處傳來的文峰塔清脆悅耳的鈴鐺聲中,把我整個人提溜著、拽著、拖著。我的兩條小腿兒不管怎么快速倒騰也跟不上她的步子,我哭喊著去拽她的衣襟,奶奶回頭狠勁扳開我的手指頭,用下次不帶我上大姑奶家嚇唬我。一聽奶奶的“威脅”,瞬間哭聲便止。小小年紀,也嫌貧愛富,大姑奶奶家散落在窗臺上、衣架上不起眼角落的1 分、2 分或5 分硬幣對我是個極大的吸引,收集這些不同年份的硬幣向弟弟炫耀是我最快樂的事。從此,再去大姑奶奶家,絕口不再提風干兔肉的事。
一晃兒,就上了初中。跟同學看瓊瑤劇《情深深雨濛濛》,從電影院出來,一眼便看到那個熟悉的“陶記風干兔肉”的小攤,以及坐在寒風里佝僂成一團的大姑奶奶,她頭發亂糟糟的,像團灰霧般被風拉得很長。看著大姑奶奶蒼老的身影,心里一陣酸楚,我做賊似的趕忙用圍巾把大半張臉裹住閃進人群,隱沒在茫茫黑夜里。
靜靜地走在小巷深處,大姑奶皺巴巴的“風干兔肉”的叫賣聲飛過幾條街不斷地轟炸著我的耳鼓。那句滿是滄桑意味的“風干兔肉,陶家風干兔肉”的叫賣聲充滿我的耳鼓,堵在我的心口。想想這么晚了,為賣掉那幾塊小小的風干兔肉,大姑奶奶還蜷縮在寒風里。我突然對自己的行為生出深深的不安。我想,世事滄桑,由于眼界及格局的高下,看似真情實感的傷疤有時可能是種偏見和自虐。
不知何時,在鄰人們家家節衣縮食過日子時,陶家對花錢沒了概念。兩個兒子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起床,晚上也不正經出攤了,幾十年積下的名號,以及在那塊招牌上附著的無形資產,在大姑老爺去世后,竟沒人要,沒人扛了。
一天深夜,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傳來,頭纏著繃帶的大姑奶沖進院子號啕大哭:老大找下的媳婦不吃蔥,她忘了,大兒子便將啤酒瓶砸過來。老二整天喝酒滋事……第二天,一向做事沉穩的爺爺將大姑奶送回家,讓她端坐在太師椅上,將兩個醉醺醺的外甥從床上揪起來,命他們給大姑奶磕頭。看著兩個像患了軟骨病的兒子,她哭自己命苦,又心疼倆兒子挨了打,哭著哭著,突然上氣不接下氣,身子后仰斷了氣。
姑奶奶出殯的頭天晚上,奶奶把我領到躺在門板上的大姑奶奶遺體邊,讓我伸出手,又把大姑奶奶冰冷的手放在我手心里蹭了幾下,我慌忙躲閃著。
“你大姑奶奶親,挨挨她的手,保證你一輩子握筆不出手汗!”奶奶對我說。
一個寂寂的下午,突然想起大姑奶來,便專程從城東跑到城西,“吱吜”一聲推開大門,走進那個蕭條、寂寞的院子。環顧四周,靠著西墻,那個熬制涼粉的巨大鍋臺還在,只是鍋沒了,空留下布滿蜘蛛網的黑洞及幾捧炭灰,煙熏成黑色的墻上大鐵鉤還在,鐵鉤上掛著的半根繩子和半根銹鐵絲,正隨風“當、當”地一下一下拍打著墻面。
一切如舊,只是人去屋空。慢慢地走上臺階,走到緊緊鎖閉的屋門前,隔著門縫往里看,只見滿屋都是東倒西歪的破損家具,散發著一股陰冷的霉味氣息。那個少了一條腿的小方凳子,印著我哭著鬧著要吃風干兔肉的身影。
這時,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人行色匆匆地進到院兒里,一見落寞得像電線桿似的杵在那兒的我,他嚇了一跳,大聲質問:“你找誰?”被他這樣一問,我也嚇了一跳,竟一時語塞,慌亂中應了句:“找我大姑奶!”
“誰是你大姑奶?這屋早沒人啦!出去!出去!”說著,不由分說,把我當小偷般攆出院子。
然后,“咣當”一聲,將我關在搖滾與霓虹正瘋狂聒噪的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