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
在公眾的記憶里,自從有了貿易逆差的記錄后,美國貿易赤字的腳步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按照美美國商務部發布的最新數據,8月份美國貿易逆差達到733億美元,再次創下歷史最高紀錄。如果沉淀與固化已久的多元能量失衡格局不能逆轉與改寫,人們相信未來美國貿易逆差還會繼續摸高。
短期來看,新冠肺炎疫情所引起的全球主要經濟體復蘇的結構性失衡無疑是美國貿易逆差放大的直接牽引力。由于對疫情快速而嚴密的防控,一度掉檔失速的中國產業鏈與供應鏈得以提前復位并基本切換至常態,與此同時美國及其貿易伙伴依然遭到疫情的持續侵擾,自身與外部產品供給口徑被擠壓與切斷,需求難抑之下中國產品線上線下及時出海補量,對美出口形成飆漲,一個可以說明問題的是,美國八月份貿易逆差創出歷史新高,同期中國對美國的貿易順差創出兩年來的最大值,而在因本身供應能力不濟致使出口量能整體萎縮鏡像的映襯下,美國的貿易逆差于是顯得更為扎眼。
需要進一步強調的是,中國出口能量在撐鼓起被疫情壓扁的全球生活資料供給口徑并帶動美國貿易逆差回升的同時,國際范圍內企業上游生產資料尤其是核心生產資料供給能力的結構性短缺也形成了對美國貿易逆差新的覆壓,拿汽車行業來說,因芯片短缺導致全球汽車生產商的減產以及所有國家汽車進出口的下滑,只是相對于進口而言,美國汽車出口減速更為劇烈,對貿易赤字的貢獻就更加顯著。當然,隨著疫情壓力的逐漸緩解以及自身產品供給彈性的增大,外加外圍市場需求復蘇的策應,由階段性失衡因素造成的美國貿易逆差壓力多少會得到緩釋,但只要一些常規失衡因子存在并發酵,美國的貿易逆差就不會輕易消解。
主要由信息技術發展所引爆的20世紀80年代國際分工不僅帶來了產業資源在空間地域上的位移,如大量制造業從最發達國家轉移到了新興發展中國家,而且引起了產品之間的深度裂變與重新嫁接,比如諸多產品的生產鏈構成了發達國家從事技術創新和產品設計以及發展中國家進行生產制造的基本矩陣。作為當時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美國產業結構同樣接受這場國際分工的洗禮,其中不僅一些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如紡織業、服裝業、制鞋業等轉移到了其他國家,而且一些資本和技術密集型的制造業如鋼鐵業、汽車業以及電子產品等也逐步向國外轉移,由此帶來了美國制造業的萎縮與斷層。這種產業構成被外界解讀為“工業空洞化”現象,由此造就了美國貨物進口的路徑依賴模式,進出口結構也開始發生微妙的改變。
不錯,美國借助國際分工盡情分享到了進口商品的便利化紅利,但與此同時其國內本已存在的消費與儲蓄失衡之力則直接將蠢蠢欲動的貿易逆差推向快道。作為刺激消費的政策導向,美國稅法一直鼓勵低儲蓄和借錢消費,不僅抵押貸款利息可以用來抵扣應稅收入,而且沒有任何增值稅或國家銷售稅;此外,美聯儲長期維持低利率,加強了民眾遠離儲蓄和敢于消費的行為邊際傾向。雖然新冠疫情讓不少美國百姓增強了風險防范意識并開始注重存錢,但美國目前只有13%左右的儲蓄率依然還是全球前十大經濟體中的最低水平,與此同時超過80%并居主要西方國家之首的美國消費率依然沒有任何改變,并且這種家庭或個人的財務資源分配慣性也很難得到扭轉,而只要消費超過儲蓄的力量存在,在自身供給式微的情態下,就必然形成對進口的持續強力拉動,由儲蓄赤字而產生的貿易赤字也得以顯化與固化。
從經濟學上講,儲蓄可以轉化為消費(S-C),也可轉化為投資(S-I),而且在儲蓄轉化結果上消費與投資存在著“擠出效應”,且現實結果是美國國內的國民儲蓄率長期低于國民投資率,因此,在由消費占有更多儲蓄資源所導致的儲蓄—投資失衡的情況下,作為經濟前行重要馬車的投資源力就嚴肅地擺在了美國政府面前,也由此衍生出了一個重要的邏輯話題——舉債融資,并且在國內借款不能滿足投資需求的情況下,美國政府又走上向其他國家籌款的不歸之路,致使美國財政赤字越變越大。根據國民收入恒等式:(X-M)=(S-I)+(T-G)(X為出口,M為進口,S為私人儲蓄,I為私人投資,T為稅收收入,G為政府支出),將等式變形即可得到:財政赤字+儲蓄赤字=貿易赤字,看得出,財政赤字的出現不僅可讓儲蓄赤字變得安然無恙,也可讓貿易赤字變得安之若素。質言之,財政赤字可以為貿易赤字開道護航,或者說貿易赤字必然伴隨著財政赤字,以此出發,我們便能對美國貿易逆差背后的更多不平衡畫像展開清晰的勾勒。
的確,幾乎很少有國家不對外舉債,但同時又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夠離開美元債,而且也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像美國那樣發行國債是那樣的輕松自如和占有零成本的特權,因此,貿易逆差折射出的其實是美元與非美貨幣以及美國與非美國家金融地位絕對不平衡的事實。掃描全球,美元不僅是國際貿易結算與匯率交易的最主要工具,也是全球投資與融資的最核心貨幣,同時還是各國重要的儲備性資產,并且美元能夠全球自由流動,比較而言,任何一只非美貨幣無論是普及認可程度還作為媒介的交易支付的可及性以及作為儲備資產的公信力都要遜色很多,并且不少還需要美元進行背書,也正是仰仗著本幣的不可一世,美國才可以對外任性發債;雖然貿易赤字讓美元流出了不少,形式上代表著美國財富面值的損失,但同時讓產品出口國持有更多美元等于就是增大其采購美債的能力,進而支持美國順暢發行國債并令美元回流至國內,期間美國付出的只有微不足道的美元印刷費,而收獲到了更多的出口國廉價的商品,并由此換來了國內較低通脹率以及民眾優越的福利,同時美元回流也讓美國貿易逆差具有可持續性與非風險性。貿易赤字與財政赤字的聯袂雙演使得美國在國際貿易與金融資源的競逐中成為了最大贏家。
其實,美國貿易逆差的歷史就是一部美元霸權史的映射,或者說美元霸權就是美國貿易逆差的制度性基礎。以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為分界線,之前長達百年中美國一直以貿易順差示人,但自1971年美國出現了1.52億美元的首次貿易逆差后便至今持續不減,其中,1980年美國貿易逆差793億美元,1990年增至1236億美元,2000年擴身到4782億美元,2020年上升至6787億美元。作為一段金融歷史的留存,布雷頓森林體系下美元與黃金掛鉤,使得美國發行美元的行為受到不小約束,但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美元脫離黃金進入自由狀態,代表美國可以根據自己所需隨意發行美元和創造信用,而且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削弱,還與石油捆綁,形成“石油美元”,并開始影響著大宗商品價格,最終,而美元“一幣獨大”的霸主地位不僅讓美國對外舉債變得肆無忌憚,也持續而有效支持了美國成功挽回因貿易逆差而產生的“損失”,由此也出現了美國貿易逆差擴大與美元霸權伸展在時間上同步的有趣現象。
值得明確的是,一國對外貿易由經常項目與資本項目構成,前者又包括貨物貿易與服務貿易,我們所說的美國貿易逆差是指貨物貿易逆差,而在資本項目與服務貿易方面,美國一直保持著順差格局。對于任何一個國家來說,國際貿易目標并不是要謀求所有項目的順差,而是追求貿易的平衡,其中經常項目順差的同時資本項目逆差以及貨物貿易逆差的同時服務貿易順差或者相反都是常態,尤其就美國而言,服務貿易與資本項目的順差在驅動本國國際貿易平衡目標實現的同時,更充分體現的是美國強大的資本輸出能力以及站在全球產業鏈高端的充分競爭力,因此,即便是貿易逆差還會繼續放大,只要站穩了資本項目與服務貿易的優勢位置,美國在全球貿易中的贏勝角色就不會改寫與反轉。
(作者系中國市場學會理事、經濟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