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銀玲
一位清瘦的高個子老頭,正在費力地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子后座綁著兩個沉甸甸的大筐,迎著刺骨的寒風,沿著鋪滿積雪的道路,吃力地行走著,慢慢地消失在茫茫的大地里。
父親雖然離開我們六年多了,我卻總覺得父親還在老家生活,直到每次回老家,看到老家不再有父親的身影時,我才確信父親確實已經走遠了,然而風雪里的父親總是浮現在我的面前,讓我深深地體會到了父親一生的辛勞。
我是計劃外出生的,在我剛剛落地時,父母一看又是一個女孩,似乎很不高興。不過我確實乖巧,不哭不鬧,一睡就是六個月,把自己睡成了人見人愛的小美人,也睡成了父母捧在掌心怕化了的小水珠。等我能聽懂人話時,聽姐姐說我是父親進秦嶺山里給木器廠采購木材的時候撿來的,說讓父親送我回山里的爹媽家。由于不是親生的,父親寧可跟他的朋友們一起樂呵也不愿陪著我玩。小小年紀的我看得出父親并不喜歡我,我當然也很討厭父親了,覺得他武斷專橫、不愿粘家。就說我四歲那次感冒吧,他硬是按著我的胳膊讓母親用縫衣服的大針在我的額頭上、喉嚨處和胳膊彎里狠挑,然后用力地擠出血液(這是我們陜西農村的習俗,他們認為從病人身上放出來點兒血液,感冒、風寒、肚子痛什么的就好了)。我當時那么小,而縫衣服的針又那么粗,額頭連挑三針,放血;接著又挑喉嚨三針,放血;最后還要在胳膊彎里連挑三針,放血。那一針針進去,疼得我哇哇大哭,尤其看見血把手紙都染得鮮紅,那可不是欺負小孩的行為嗎?我的手腳被父親按住,母親實施劊子手動作,兩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我掙扎不了,就連哭帶罵,使勁地叫著父母的名字破口大罵,可他們還是要那樣折磨我,直到母親對我實施完暴力,而我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疲軟下來。我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一天里都不想理睬他們。父親為了安慰我,要領我到村里的小商店給我買糖吃,我死活不去,也堅決不吃父親買回來的糖果。
放血這件事情對我幼小的心里造成了很不好的印象,又加上父親為了采購木材沒日沒夜地進秦嶺的深山老林,我總怕他把我送走,就躲著他。平時我也不愿和他走近,都是他叫我了,我才走近他。我總是遠遠地站在父親的對面,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的突然離世。
父親離世后,從兄姊們雖然已經盡孝到筋疲力盡卻仍然深陷在“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愧疚里,從方圓百里親友們為父親送行而把秦腔唱響了整個少陵原的敬重里,我開始思考父親為何能讓子女陷入深深的愧疚、讓親友言談之中由衷地敬重?借著模糊的點滴記憶,我拂去厚厚的歲月塵灰,展平那些藏匿在歷史角落的褶痕。父親的生命軌跡便在中國近現代歷史的發展里,作為一位普通的關中農民形象越來越清晰了,他的身影里也深深地印下了中國歷史的烙印:父親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生人,在“四男一丁、五男二丁”的兵役制度下,小小年紀的父親便肩扛家族重任,十六歲代兄入丁,做了國民黨兵營的壯丁,從陜西西行蜀道入四川,后實在不堪忍受非人待遇,便和一群壯丁從兵營里夜逃,躲過槍林彈雨,繞道甘肅,三個月后如乞丐般爬回陜西的少陵原。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很快投入社會主義建設里,帶領村民轟轟烈烈地大干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后,父親憑借自己的智慧很快成為富甲一方的萬元戶。至此,父親也完成了從國民黨壯丁到磚瓦廠廠長、石砭峪水庫修建時幾百人的總指揮、木器廠廠長、改革開放帶頭者等角色的轉化,實現了一位關中農民立業的輝煌。而這輝煌的后面,記載著父親一步又一步的艱難,比如代兄入丁這件事,當村里的保長三番五次地到家里催丁的時候,當自己的哥哥因出丁而怕得號啕大哭的時候,為了手足情誼,年少的父親仗著自己個子高大冒充壯丁;又比如擔任廠長那些年,為了廠子的生產原料和產品銷路,他很少陪伴我們兄弟姐妹的成長,沒日沒夜地撲在工作上,無論進秦嶺深山采購木材還是跑西安各個大學銷售桌椅,都能給廠子帶來活路,給村民謀條生路;到了改革開放時期,村里的成年男人,不管是普通農民還是村里干部,為了獲得更多的財富,都進城做起了小本生意,父親當然也不例外。一次,父親和村里的一位教書先生同去西安城里擺地攤,就在教書先生去飯館吃飯的時候,市政管理者來檢查衛生了。這時,父親先藏起了先生的商品,等他再返身回來時,發現自己的商品被市政管理者沒收了。父親這種寧可虧了自己也對得起兄弟、朋友的品德,每每回憶起來,總是那么令人感動、令人敬重。
在子女教育上,父親也是胸懷大志的。為了子女的前程寧可勞累自己,風里來雨里去,一連供給了我們兄妹五人考學或工作,直到我們的大家庭,成了家境殷實、友好和睦的四世同堂。勤勞一生的父親,此刻卻依然享受不了年老的平靜歲月。古稀之年,身體硬朗的父親還想再次開辦木器加工工廠,后被已經富甲一方的哥哥強烈阻止,才被迫放棄想法。誰知耐不住寂寞的他,后來竟迷上了麻將。嘴上說是輸贏一兩毛錢,圖的就是一個熱鬧,行動上可是風雨無阻、按時按點到場。父親的“不入正業”行為,沒少遭到母親的嘮叨,剛開始時,父親還多少有點兒不好意思,背地里和母親鬧點兒小別扭。可是,善良的母親卻不懂得斗爭策略,在子女們跟前嘮叨,子女們只是勸說一番,母親沒撈到“正義”,又嘮叨到親戚那兒了。沒想到,母親的這一次嘮叨,把父親的“不務正業”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父親的外甥當面就頂撞起母親來了,說都七八十歲的人了,只要不生病,愛怎么玩麻將就讓他玩去,反正又輸不了家當,更何況父親在麻將場上錢財還總有進入。沒想到這回讓母親挨了個肚子疼,還增長了父親的氣焰,他更加“肆無忌憚”地玩上癮了。只是在農忙季節或是我們兄妹們從城市返回老家了,再或者就是家里來了客人,父親才是一天二天三天都不會進麻將場。看樣子倒還是個自制的老頭,并不像母親說的那種“敗家子”嘛!
2005年,父親年近八十歲時,得知我們在北京分了房子,感覺我們確定把家安在了北京,遺憾中還是非常高興。當我請父母來京轉轉時,沒想到他們欣然同意了。這倒讓我有點兒吃驚,后來想想也明白了,畢竟這些年農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許多,村民的眼界開闊了,跟旅行團坐飛機逛北京的人越來越多,再說西安到北京,車票并不貴,誰還出不起這點兒錢?只是母親心臟不好和有暈車等毛病,怕給我們增添麻煩,后來死活不愿來京。我們姐妹幾人商議之后,大家各盡所能,出錢、出力、出人,一路開綠燈滿足父親的北京之游。也許到了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人的視野會更加寬闊,蝸居山村的父親對麻將的嗜好可能會多少有點兒改變吧。
抱著看女兒的心理,父親特別高興,并且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來時還帶了四樣小禮物,把舊時陜西關中鄉紳走親戚的禮節做到了極致。這倒讓我有點兒不自在了,不得不還以主賓之禮,每天盡量做或買不同樣的飯菜招待他們,雖然我的廚藝實在不敢恭維。我也曾暗笑父親的迂腐,哪有到自己女兒家還這么生分的啊。父親來京時,正值伏天,樓前還在蓋樓,面南的大房子簡直睡不了人,好在父親耳背,施工對他并沒有影響,我們倒也心安起來。我們陪著父親逛故宮、去毛主席紀念堂、游頤和園等,看看昔日皇帝的住所,因為父親畢竟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對皇帝比較感性,想他看了以后,會有更深的感觸吧。更讓我沒想到的是父親參觀完毛主席紀念堂后,像見到毛主席真人一樣激動得滿面紅光。
現在,步入中年的我,懂得了柴米油鹽后,懂得了人情世故后,才深深地讀懂了父親的一生,才深深地懂得了什么是勤勞善良、什么是德高望重。依稀中,我又看見了父親的身影:一位清瘦的高個子老頭,正在費力地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子后座綁著兩個沉甸甸的大筐,迎著刺骨的寒風,沿著鋪滿積雪的道路,吃力地行走著,慢慢地消失在茫茫的大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