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真真
(中國社會科學院 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732)
生育是直接影響人口變化的關鍵因素之一,生育意愿則與生育水平密切相關。在生育轉變階段,人們對孩子數量需求的減少和生育意愿降低是生育率下降的重要前提,研究者對生育意愿的關注往往意在估計生育率下降趨勢。在低生育率社會中,生育意愿是理解生育行為的關鍵變量,邦戈茨2001年提出的生育模型闡釋了生育意愿與生育水平之間的密切關聯。但在諸多生育理論中生育意愿并未被放在顯要的位置,而對生育意愿的研究需求在不同歷史階段也有所波動。
生育意愿研究熱潮初起于20世紀60年代[1]。不過,中國的生育意愿調查和研究在相當一段歷史時期內未得到應有的重視,起步較晚且滯后于生育率下降的現實。20世紀90年代以前中國有關生育意愿的歷史數據極其有限,當時缺乏專項調查和全國范圍的調查,而且生育意愿的測量多數為“理想子女數”和理想性別結構這類簡單問題,不同調查的問法也不一致。尤其在中國實施嚴格生育政策的時期,生育意愿調查所獲信息的可靠性和真實性往往被質疑受到生育政策的引導。盡管如此,中國20世紀80—90年代的生育意愿調查研究還是提供了趨勢明顯的信息,即在生育數量方面,城鄉居民的理想子女數隨年代推進呈下降趨勢,但城鄉變化有差異,農村地區的變化速度也不一致;在子女性別偏好方面,城市居民和部分農村地區的男孩偏好明顯減弱,但有些農村地區的性別偏好依然明顯[2]。
中國生育意愿研究狀況在21世紀有所改觀。圍繞生育政策調整的研究將群眾生育意愿作為重要內容之一,提升了研究者對生育意愿的關注程度。有關生育意愿的專項調查和全國范圍調查中的生育意愿信息收集為研究提供了更為可靠的數據,推動了相關研究的開展。更多調查重視生育意愿的產生動機及其影響因素,關注生育意愿和行為之間的背離,并出現了追蹤研究,有了理論分析和探討[3]。2013年生育政策調整后,圍繞生育意愿的調查明顯增多,生育意愿研究的數量更是快速增長,除了針對特定人群,尤其是受政策調整影響人群的專項調查更多了,還有不少社會調查加入生育意愿的問項,提供了豐富的研究資料。由于可供研究的數據快速增多以及生育政策調整后的社會需求變化,激發了人口學以外其他學科對生育意愿的研究熱情。在知網搜索相關論文,關鍵詞含“生育意愿”的學術論文數量自2014年激增,在2017年達到高峰,而近幾年的數量有所回落,顯示了圍繞這個議題的研究在逐漸“退熱”。
21世紀以來,多項全國范圍內的相關調查結果顯示了高度的一致性,包括全國理想子女數以及城鄉、地區和特定人群之間呈現出的差異。少數跟蹤調查提供了兩次調查同一人群生育意愿的一致程度以及意愿與行為之間的相關關系,從而可以評價生育意愿測量的可靠性和預測的有效性。風笑天總結了在生育政策調整后,聚焦二孩生育意愿的調查研究得出的二孩生育意愿影響因素相對一致且可靠的結論,如有顯著正向影響的因素包括祖輩的意愿和支持以及家庭收入,女性年齡對生育意愿有顯著的負面影響,經濟發達地區的二孩生育意愿相對較低,第一個孩子的性別主要對農村居民有影響,城鄉居民存在差別[4]。
不過,中國生育意愿的研究雖有較快發展,但也存在不少局限和問題。吳帆回顧了中國的生育意愿研究,認為還缺乏對生育意愿變化和低生育意愿深層原因的發掘和深入的機理分析,且尚未能對中國面臨的低生育狀況的幾個關鍵問題作出回答;且研究范式較為單一,缺乏跨學科的研究范式,從而限制了生育意愿研究的理論視野[1]。生育意愿內容豐富,涉及社會心理和價值觀,不似生育和死亡等人口現象那樣定義明確,而且有些測量看似相同,具體問項在不同語境下可能會得到不同的理解和回答。生育政策調整后的調查研究大多聚焦政策變化后的生育意愿狀況與變化,由于處于生命周期不同階段和具有不同特征人群的生育意愿不同,調查的受訪者性質不同、測量變量數目不同、變量內容不同等,會得出不一致的結果[4]。近年來的生育意愿信息較多來自簡單重復性調查或“搭車”調查,更凸顯了標準化測量的局限和重要變量的缺失。有些研究缺乏明確的研究框架,相關因素分析集中在宏觀層面、家庭經濟、個體人口社會特征等較易收集到的變量上,分析結果往往呈現相似的社會經濟梯度差異,而對其影響機制卻缺乏令人滿意的解釋。
生育意愿研究中的有些問題源自對生育意愿測量的片面理解甚至誤解。生育意愿雖然與生育率相關,但是并不必然等于生育率,也不一定等于終身生育水平。在低生育率社會,由于社會、經濟、制度和生理等條件制約,個人生育意愿通常高于其實際終身生育水平。例如歐洲一些國家20世紀60年代出生隊列的生育率已經低于1.75[5],但這些國家的平均理想子女數從未低于1.9。經常使用的“理想子女數”和實際生育行為之間并不能簡單地直接轉換,其間還應存在逐漸明確并最終可以落實的幾個決策環節。從意愿到行為是一系列決策和外界作用的過程[6],若直接將理想子女數與生育數量相比較或將它們處理為簡單的關系進行分析,實際上是誤解了測量的本意。
生育意愿研究中的問題還表現在測量層次和其他分析變量層次的混淆,這種問題的出現和分析框架有關。不少生育意愿研究的數據來自并非專為生育意愿研究設計的社會調查,多數調查以個體為抽樣單位,所收集的信息往往不能在家庭層面上對生育意愿影響因素進行分析,還存在重要變量缺失或對生育意愿測量過于簡單化等問題。此外,各種社會經濟發展指標時常被納入分析模型,但僅依靠統計模型的定量分析很難厘清宏觀指標對個人意愿和決策的影響機制,難免在解釋分析結果時發生層次謬誤(或稱生態謬誤,即Ecological Fallacy)。
生育意愿調查的樣本選擇也會帶來分析中的問題。有些調查使用相同的測量方法涵蓋未婚、已婚、尚未生育、已有子女的不同人群,或涵蓋了15~49歲人群,若缺乏恰當的分組分析,有可能得到自相矛盾或難以自圓其說的結果。例如生育意愿與受訪者年齡高度相關,尤其是40歲以上女性有再生育意愿的比例明顯低于較年輕的女性,對于不同年齡結構的受訪群體,如果只有樣本匯總結果而不分年齡組報告或未經年齡標準化處理,直接比較不同的調查結果就可能得出不一致甚至矛盾的結論。
以上種種問題不僅與測量工具選擇等研究方法有關,也與分析方法和結果的解讀有關,問題根源在于缺乏指導研究的合理框架。中國的低生育率已經持續了一代人,在當前社會經濟發展和特定政策環境下,研究新生代的生育意愿對理解生育水平及其影響因素、估計未來生育行為和推斷生育率變化的走向都具有重要意義。以下將基于對已有研究的回顧和反思,討論當前中國低生育率社會的生育意愿研究框架和測量,并提出基于家庭和性別視角的生育意愿研究框架,以及在低生育率時期開展生育意愿調查的相應策略。
生育意愿研究框架涉及對生育意愿本身的測量和對影響生育意愿各層次因素的理解與判斷。目前有關生育和生育意愿的理論框架大多來自生育轉變時期,不少理論均基于對生育率下降過程的觀察和分析。中國在半個世紀內完成了生育轉變,社會經濟發展和生育觀念也相應變化較快,20世紀90年代以前應用于生育研究的理論在當前的低生育率情況下不一定適用。許多研究采用論述社會經濟分層與孩子需求之間關系的西方理論框架,雖然從統計分析結果可以得到看似合理的梯度差異,但對產生這些差異的原因和機制缺乏深入的分析。以教育為例,生育意愿下降和生育率下降最先發生在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人群中,但教育在低生育率社會的作用更為復雜,如全面兩孩政策實施后對上海二孩生育群體的調查發現,受教育程度較高和收入水平較高的夫婦更有意愿和可能生育二孩[7],并不符合受教育程度越高生育率越低的“傳統”規律,說明在低生育率時期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影響因素及影響機制已經發生了變化。對全國調查中的二孩生育群體進行深入分析,也發現相似的現象,盡管很大一部分二孩出生是政策調整引發的補償性生育,但教育和收入對生育的影響并不是簡單的線性關系[8]。不少分析往往忽視了這些相關因素作用的復雜性尤其是非線性作用,僅從一個模型擬合結果很可能得到與事實有偏差的武斷結論。半個多世紀以前總結的固有理論已不足以解釋低生育率社會的生育意愿,需要探尋新的理論和分析框架以及分析路徑。
生育意愿和生育決策并不是個人的無條件決定。已有研究發現一些對生育意愿有影響的共同因素,如宗教、親屬制度和社會政治等方面的因素。中國有些調查分析發現理想子女數的地區差異與計劃生育政策有密切關聯,但當年計劃生育政策的制定也與當地人口、文化和社會經濟發展進程有關。在家庭層面,明顯存在對孩子需求的社會經濟分層和家庭代際傳遞,家庭結構和經濟狀況會對孩子需求產生積極或消極影響。個體的年齡、性別以及社會經濟特征、職業和收入、婚育觀念和價值觀等,都是影響其生育意愿和偏好的重要因素。但有些因素尚未得到充分的關注,例如宗族文化、祖輩生育行為、同輩親屬的生育行為、夫妻各自的人生經歷和撫養已有子女的經歷、子女態度等。我們在江蘇生育意愿與生育行為調查中收集了夫妻雙方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信息,(1)江蘇生育意愿與生育行為調查(簡稱JFIBS)的介紹、問卷和兩次調查數據均可在北京大學開放研究數據平臺獲取:http:∥opendata.pku.edu.cn/。分析發現長輩對孫子女雙全的偏好會影響婦女對家庭規模的偏好和生育打算,尤其是父系傳承的傳統仍具有明顯的影響力[9];還有分析發現同代家人如兄弟姐妹的生育行為具有相互影響的關系[10]。不過對于“90后”以及更年輕的一代人而言,祖輩支持和家人影響的效應還需要進一步觀察。
多國比較研究發現,在生育轉型和社會變化相對快速的時期,人們的生育決策會更為理性并明顯受到更多因素影響[11],中國仍處在快速變化的時期,生育意愿和決策更可能受到多方面的因素影響。國內較多生育意愿研究強調了外部因素的作用,對家庭層面影響因素的關注十分有限。而忽視家庭內部的影響和互動對生育意愿和生育決策的作用,有可能高估或低估外部條件的作用,從而在理解生育意愿、評估影響生育意愿和生育決策的相關政策和外部干預效果時,提供不完整甚至錯誤的依據。未來的調查和研究應當更重視構建和完善家庭和個人層面的研究框架,聚焦生育意愿和生育偏好的形成和影響作用機制。
生育意愿的測量尤其是測量的有效性是學界關注和討論的問題。生育意愿的測量確實存在諸多不完善和不盡人意的局限之處,不過歷經數十年的發展以及國內外諸多生育意愿調查的積累,可以說這方面的指標及其應用已經相當成熟。相對而言,中國相關研究的歷史較短,且人口和社會經濟環境變化相對較快,尤其是人們生育時間的不斷推遲,明顯影響了其生育意愿的落實,這就使得生育意愿的測量相當于在變化的場景中測量移動靶標,因此引發了有關生育意愿測量不準確或不能反映真實情況的質疑。不過,迄今為止,尚未有更令人滿意的測量替代已有的指標,能更準確地反映人們所想象、所期望、所計劃的生育目標。我們需要在現有基礎上完善測量工具、創造更為合適的測量環境,特別是應用不同指標瞄準與其相適應的人群,應用多視角多維度的指標進行多方印證。國際經驗和理論有助于對生育意愿測量的改進。
孩子價值觀(Value of Children,簡稱VOC)是影響生育決策的主觀因素,是理解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的重要途徑。稍遲于生育意愿調查興起的孩子價值觀調查,主要關注發展中國家的高生育率以及生育率下降的驅動力,并對此有更為貼切和深入的理解,其理論基礎是貝克爾等學者的微觀經濟學理論,或從宏觀社會經濟視角分析影響生育的因素。20世紀70—90年代很多國家曾開展過有關孩子價值觀的調查。作為對孩子價值觀的測量,布萊托曾總結了孩子的正價值和負價值[12]。在多國開展的調查發現,孩子價值觀隨孩次變化,第一個孩子的情感和實用正價值占主流(如加深夫妻感情,愛和照料孩子,繼承家庭姓氏),隨著孩次升高,孩子的實用正價值更為突出,而且正負價值之間的平衡發生變化,負價值的影響逐漸加大,尤其是經濟負擔在高孩次成為負價值的主導[13]。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研究所主持的“中國1992年家庭經濟與生育10省市抽樣調查”發現,孩子的“精神-享樂”效益和“養老-保障”效益都隨著孩次的升高而下降,對男孩的期望相對更偏重于“養老-保障”效益和傳宗接代,且在農村中更為明顯[14]。鑒于中國目前已婚夫婦大多數都至少有一個孩子,若不考慮生育時間安排,第一個孩子的生育可能并不涉及過多理性權衡,而第二個或更多孩子的生育顯然出自更理性的選擇,也就是說,孩子價值觀與生育意愿相似,是隨孩次而變化的。因此,生育意愿調查中對不同群體的調查重點也應有相應變化,比如對于尚未結婚的群體,應了解他們結婚成家的意愿;對于已婚尚未生育者,應了解其對生育的想法和打算;對已婚并已生育的群體,應了解他們對下一次生育的態度、想法和打算,以此類推,并分孩次逐個了解孩子價值觀,顯然更接近現實。
21世紀以來,隨著社會經濟發展和人口形勢的變化,對孩子價值觀的測量也處于不斷更新之中,測量重心逐漸從孩子的經濟和實用價值轉移到心理和情感價值方面。21世紀初由心理學者和社會學者組成的團隊對孩子價值觀的研究框架進行了重要更新,他們基于福利的社會生產(Social Production of Welfare)的孩子價值概念,結合布萊托的孩子價值觀測量工具,在多國開展了調查和比較研究[11,15]。孩子正負價值的變化和差距,無疑會影響夫妻的生育意愿和生育決策,下一個孩子的正價值主導則會強化生育意愿的實現。該研究的思路和測量工具值得借鑒。生育政策調整后的社會反應和生育狀況凸顯了孩子需求的弱化,通過調查和分析不同年齡段夫妻的孩子價值觀有助于了解孩子需求弱化的原因。不過,國內外的眾多孩子價值觀調查發生在20世紀70—90年代,當時的測量工具普遍適用于生育率下降進程的研究,較好地解釋了高生育意愿轉變和孩子需求變化的推動力,但對當前低生育率社會中孩子需求進一步弱化的動因探尋則不一定完全適用,例如對不要孩子或認為“一個孩子就很好”的想法,很難直接用社會經濟發展來解釋。為了反映當代年輕人對婚姻和生育的想法,尤其是了解“00后”對孩子的需求和想法,急需更新生育意愿和孩子價值觀方面的知識。
應用已有對生育意愿的測量指標,結合孩子價值觀信息,可以更準確地鎖定“目標”并得到更可靠的研究結論。生育意愿測量有不同層次。從國內外已有調查,尤其是近年來幾次全國性的調查結果看,理想子女數往往比較穩定,較大規模人口層次不會隨時間發生顯著變化,且生育意愿測量指標所反映的地區間的差距也是相當穩定的,因此沒有必要僅就這個指標反復調查分析。反映生育需求的期望生育子女數或意愿生育數量雖然在婦女的生育歷程中被不斷調整,但與理想子女數相比更為接近終身生育目標。輔之以孩子價值觀的信息,能有效預測下一個孩子的生育意向和生育計劃。目前尚不能確定的是關于孩子性別偏好的測量是否有效,即對子女性別構成的偏好在多大程度上會轉化為選擇下一個子女性別的行為。目前,尚未有可靠的數據資料能夠對性別偏好的預測有效性做出評價。
現有研究已經關注到的家庭影響因素具有較大的共性和局限,大多涉及家庭影響因素的研究主要分析了父母的支持和幫助對生育的激勵作用、夫妻生育意愿的一致性有助于落實生育意愿、個體的人生經歷與男孩偏好密切相關等。但還有很多與家庭影響有關的因素尚未得到足夠重視,例如,在家庭層面,夫妻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與祖輩和父輩的生育行為以及對孫子女的偏好相關。生育意愿的代際傳遞具有不同形式,體現在明確的代際互動交流和潛在的代際互助關系中,但三代人之間的孩子價值觀差距會對生育意愿產生什么影響尚不明確。同輩親屬的示范作用和同伴壓力以及父輩親屬的態度,宗族文化和習俗,既會影響意愿生育數量,也會影響生育的性別偏好。已有子女的養育經歷會重新塑造孩子價值觀和生育的成本效益認知??紤]到妻子是生育行為的最終決策者,以妻子(育齡女性)為中心,將夫妻、同輩親屬、祖輩親屬和子代家庭成員的影響納入生育意愿研究框架得到圖1,可見家庭成員和親屬對妻子的生育意愿影響及互動關系。

圖1 以妻子為核心的生育意愿影響因素與互動關系
圖1僅考慮了家人對作為生育主體的女性在生育意愿和決策方面的影響,未包括家庭層面其他影響因素,如經濟條件、就業、住房和居住安排等,也未涉及宏觀層面影響因素,(2)關于影響生育意愿、生育決策和生育行為的宏觀因素和直接影響因素的分析,詳見:鄭真真. 低生育率下的生育行為及影響因素. 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編. 2016年中國人口年鑒[M].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7.但并不意味著這些因素不重要,本文旨在強調完整系統的研究框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此主要關注以往研究中較少涉及的家人之間影響和互動對女性生育意愿和生育決策的作用,與外部條件變化相比,家人的影響更為持久和潛移默化,也較容易被忽視或因為測量難度較大被舍棄,但如果忽視這部分影響,很可能會誤判其他影響因素的作用。以下分別討論圖1中的主要元素及其作用。
雖然大多數生育意愿調查主要關注女性的觀點和想法,但在生育意愿和孩子價值觀方面,夫妻兩人的想法都很重要?;閮壬吘故欠蚱迌扇说氖虑?,丈夫的生育意愿和孩子價值觀會影響妻子的想法,妻子的想法也會影響丈夫。相關調查顯示,早在20世紀70—80年代,多數家庭在生育問題上會通過夫妻協商共同做出決策[16];我們2007年在江蘇得到的相關調查結果也發現,九成以上女性受訪者都認為丈夫的生育意愿和生育打算與自己一致,85%的受訪者說生孩子是由夫妻共同決定的[10];也有研究發現夫妻之間的生育偏好相互影響,表現出相互靠攏而更加一致或同步同向變化的特征[17]。不過根據夫妻匹配的調查結果發現,有30%的夫妻生育意愿不一致[18],而夫妻之間的想法不一致更有可能對生育意愿產生抑制作用。
丈夫在生育意愿方面對妻子的影響與夫妻社會地位有關,也與妻子在家中的相對地位有關。研究發現,家庭中夫妻地位相對平等更可能形成無性別偏好的生育意愿[19];而當夫妻社會地位比較平等時,妻子更有可能掌握生育決策權。
現有研究不少是運用社會調查的二手數據,有關丈夫的信息多局限在社會經濟特征方面,很少直接測量丈夫的生育意愿和孩子價值觀。我們在設計江蘇生育意愿與生育行為調查問卷時,雖然考慮到丈夫的影響,但只是詢問丈夫與受訪者意見是否一致,而在個人訪談或入戶調查時,也很少有夫妻都在場的情況,因而只能間接了解丈夫的想法。比較理想的做法是通過夫妻匹配的專項調查,同時了解妻子和丈夫的想法。若夫妻想法相互靠攏趨于一致,再對典型案例進行深入訪談,還可以進一步了解夫妻想法轉變的進程和機制,會有助于理解夫妻想法不一致情況下的協商溝通。
同輩親屬對生育意愿和孩子價值觀的形成和變化具有交流、示范和同伴壓力等多重作用。首先,丈夫和妻子的兄弟姐妹以及其他旁系同代親屬之間可能有更多交流和信息互通,尤其是年齡相仿的同輩親屬,從而在生育意愿方面相互影響和產生啟發;其次,早于妻子生育的同輩親屬的生育和養育經歷具有示范作用,從而維持或改變夫妻的生育意愿;再次,同輩親屬的生育數量和子女性別構成可能會形成潛在的同伴壓力,使妻子產生再生一個(或不再生)的想法。
對江蘇生育意愿與生育行為調查結果進行分析發現,兄弟姐妹的生育行為對育齡婦女的生育意愿及生育行為的影響明顯可見,兄弟姐妹的生育數量與受訪者的理想子女數為正相關[10]。雖然在調查時多數受訪者都不認為自己的生育意愿是“從眾”,但是在其他地區的訪談中有婦女提及,長輩會用同輩親屬的生育來“提醒”自己可以再生一個孩子??梢娡呌H屬會對個體的生育意愿和行為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已有不少研究涉及長輩對夫妻生育意愿的影響,長輩的直接表達和對夫妻生育養育的物質與行為支持,都是不可忽視的影響因素,尤其是長輩幫助養育嬰幼兒的行為或承諾,是育齡夫妻是否打算要下一個孩子的重要依據。我們在江蘇生育意愿與生育行為跟蹤調查中也發現,在符合政策條件并打算要二孩的受訪者中,有26.4%選擇“滿足長輩希望”為想要二孩的原因[19]。進一步深入分析發現,父母公婆對夫妻的影響雖明顯可見,但其作用機制則較為復雜,既反映了文化傳統的延續又彰顯了社會規范的變遷,且公婆對兒媳的影響和父母對女兒的影響也不盡一致。兩代人的居住安排對生育意愿沒有明顯影響,而父母或公婆能夠幫助照料嬰幼兒或表達提供幫助的意愿,會顯著提高女性受訪者的生育理想和生育打算[9]。雖然當下社會“四世同堂”的居住方式并不普遍,但由于老年人越來越健康長壽,夫妻生育時祖父母仍健在的情況可能會越來越多。圖1列出了男女雙方的父母及其同代親屬和祖父母對妻子生育意愿的影響,不僅限于與夫妻共同居住的長輩。長輩的意愿和觀念既可能對夫妻有直接影響,也可能通過逐代傳遞產生間接影響。愿意為照料嬰幼兒提供幫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長輩的生育觀念和對下一代生育的重視。
圖1還列出了現有子女的影響。現有子女的生育和養育經歷無疑會影響夫妻對生育下一個孩子的收益和成本估計,因此子女影響是不可忽視的因素。此外,已有子女對未來弟弟/妹妹的態度和愿望也會影響夫妻的下一次生育決策,而生育意愿較為強烈的父母可能會通過對孩子的說服和與孩子協商來消除負面影響。圖1用雙向箭頭標出已有子女與妻子之間的關系,意在強調夫妻與下一代在生育方面的交流和互動。
女性地位和性別平等在生育轉變時期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軤柨偨Y的生育率下降的前提條件中,包括了生育行為的理性選擇和夫妻之間的協商,而能夠具備這一條件,需要女性在家庭內有話語權,并對自己的生育有決定權。在低生育率時代,社會上和家庭內的性別平等是影響女性生育決策的關鍵因素,而家庭內部的傳統性別分工導致女性需要對生育養育付出更多,從而抑制了女性的生育選擇[20]。因而,在分析生育意愿影響因素尤其是家庭內的影響因素時,需要具有敏感的性別視角。
在生育意愿和孩子價值觀的形成與變化過程中,男性和女性受家人影響的強度、作用機制和效果有可能不同。例如,家庭中的性別角色分工會影響夫妻生育決策的一致性,對兒子和對女兒的期盼可能會導致丈夫和妻子對孩子的養育成本有著不同的估計結果。如果丈夫更多參與第一個孩子的照料和養育,則有可能減少妻子對下一個孩子的成本估計。
生育的性別偏好是值得特別關注的問題。生男偏好的存在是我國上千年傳統文化和觀念的積淀,社會、社區、家庭和父母對男孩和女孩有著不同的期望和對待方式。生男偏好涉及社會發展、經濟領域以及社區和家庭層面的性別不平等問題,也是由于男性具有不可替代的家庭角色和家族位置。在宗族觀念較強和父權制占主導的情境下,生男偏好或兒女雙全的期望往往會以不同方式影響女性的生育意愿和決策,例如社區文化形成的壓力和家中長輩的強烈愿望。中國出生性別比仍未能回落到正常范圍,源于社會上對男孩和女孩的不同期望,也不可忽視家庭內部親屬的影響。
圖1并未特別標明性別因素,但每一條影響路徑的分析都應納入性別視角的考慮。
涉及家人影響的生育意愿調查,不僅需要了解家庭成員和比較親近的同代親屬和長輩的相關信息,還需要注意調查問項隨人們不同婚育狀態的逐級推進、“層層加碼”,切忌將所有年齡段和婚育狀態的受訪者視為一個同質群體。例如:(1)對未婚受訪者,應了解其對建立家庭的態度與觀念;(2)對已婚未生育者,應了解其對家庭的期望和未來生育的愿望和打算,以及孩子價值觀;(3)對已婚已生育者,應了解其對家庭的期望和對下一次生育的具體計劃,以及下一個孩子的價值;(4)對夫/妻的父母和祖父母,應了解他們的孩子價值觀,對夫妻的期望,對孫輩的期望,以及愿意提供的養育支持等。
在個體觀念多樣化的時代,標準化的問卷設計極大地局限了對生育意愿的深入研究,尤其不利于捕捉新生代多樣化的觀念。針對生育意愿測量以定量研究為主的歷史經驗和現狀,有學者提出定性研究方法在生育意愿研究中的重要性[21];尤其在低生育率背景下針對生育決策的研究,更需要從定性方面探尋生育意愿的強度[22]。而家庭成員的互動和相互影響更難用標準化的問題測量,不可能依賴標準化答案解釋所有問題,應充分考慮到家庭成員關系和互動的復雜性。根據圖1構建的家庭影響因素研究框架,除了在家庭層面進行標準化問卷調查之外,還應當考慮采用定量和定性相結合的方法收集相關信息。
基于家庭和性別視角的研究框架,涉及比較多的問題和較為復雜的家庭關系,且不同地區的文化和傳統習俗不同,家庭影響因素也會有差別,因此不適合做覆蓋跨度廣泛的大規模實地問卷調查。應用相同問卷在不同典型地區進行較小樣本的深入調查,可能更有價值,也更具可行性。而如果調查問卷設計和樣本選擇規則一致,樣本結構一致,則可以進行具有統計意義和現實意義的跨地區和不同文化背景之間的比較分析。對調查地點的選擇應考慮當地文化特點、社會經濟發展和人口變動歷史,從而可能在分析中實現宏觀層面和微觀層面的結合。歐洲部分國家在生育意愿調查方面進行的多國調查和比較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可以借鑒。
在避孕服務普遍可獲得的情況下,生育意愿是當前生育水平及其未來變化趨勢的主要驅動力。當人們的生育行為是理性的且往往具有明確目標時,生育意愿是生育行為的重要影響因素,研究生育意愿有助于加深和擴展人們對生育理論的理解,生育意愿在生育研究中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位置。盡管近年來中國有關生育意愿的研究數量快速增加,但存在相當多的遺憾和局限,例如現有調查和研究對生育意愿影響因素和影響機制的深入分析明顯不足,由于調查數據的局限和研究框架的缺位,并不深入的重復性研究在所難免;對新生代婚育觀念的了解明顯滯后,對區域之間差別也缺乏深入分析和理解。有些研究明顯存在宏觀調控的思維方式,而缺乏對個體觀念和想法的認真探求和理解。
中國的生育意愿相對穩定,區域差距一直存在,且代際差距明顯。理想子女數在不同時期和不同人群中顯示出較高的穩定性,沒有必要多次重復簡單調查。目前需要深入調查研究年輕一代的生育觀念和生育意愿及其形成機制和影響因素,尤其應關注未滿足的生育需求和低生育風險(即一孩和無孩的生育意愿狀況及其變化)。雖然不排除應用新的思路和研究框架對現有資料信息進行充分理解和深度挖掘,但應避免重復研究。
為了推進低生育率時代的生育意愿研究,需要提出新的思路和方法。上述基于家庭影響和性別視角研究框架的建議只是諸多可能的研究路徑之一,必然還有其他更多研究生育意愿的思路和視角。筆者希望借此文引起更多關注和討論,豐富家庭和生育方面的研究。低生育率是全球趨勢,國內研究應重視國際比較與對話,尤其關注東亞、東南亞地區的研究進展,針對中國的現實問題,應充分借鑒國際經驗,推進中國生育意愿方面的研究向縱深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