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月,成 前,劉 暢
(1.中國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2.南開大學 經濟學院,天津 300071;3.國家電投科學技術研究院,北京 102209)
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經濟的飛速發展和城鎮化水平的不斷提高,環境污染也日益嚴重,近年來頻繁出現的霧霾已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1]。空氣污染可能通過影響個體健康、降低勞動生產率等對個體就業產生影響,使個體面臨工作時間減少、失業風險加大等問題,還會對我國整體的勞動力供給水平產生影響,進而阻礙經濟社會發展。減少空氣污染對于促進居民就業、提高居民幸福感、增加我國勞動力供給具有重要意義。
學者們圍繞空氣污染與就業的關系進行了研究,但大多以全人群作為研究對象,較少針對女性群體展開研究。男性和女性由于在就業特征、對空氣污染的反應機制等方面存在差異,受空氣污染的影響可能不同。空氣污染除了可以直接降低個體健康水平從而減少其勞動時間外,還可能通過影響家庭中需要照料者的健康狀況間接影響個體勞動時間。長期以來,我國在婚女性是家庭照料責任的主要承擔者,空氣污染導致的家庭成員的健康問題可能會加大女性的照料負擔。空氣污染對男性和女性群體勞動時間的影響存在何種差異?空氣污染影響女性勞動時間的機制有哪些?對這些問題的探索有助于更深入地了解空氣污染對女性就業的影響,進而更有針對性地采取措施提高女性就業質量。
國外關于空氣污染對就業影響的研究起步較早,眾多研究證實了空氣污染可能會對個體勞動時間產生顯著影響。一項基于美國健康調查數據的實證研究發現,空氣污染(顆粒懸浮物)縮短了個體勞動時間,增加了勞動者的誤工天數[2]。Hanna和Oliva考察了墨西哥一家大型煉油廠停產所帶來的影響,發現煉油廠停產降低了周圍社區的污染程度,同時也增加了勞動者的周工作時間[3]。Bosi等基于Ramsey模型分析了空氣污染的短期和長期影響,發現空氣污染對勞動供給水平造成的負向作用可能導致宏觀經濟的波動[4]。Kim等研究發現印尼森林大火帶來的空氣污染縮短了勞動者的周工作時間,且污染的中期影響更加顯著,即使從長期來看,空氣污染的某些負面影響仍然存在[5]。然而,也有學者得到了不同結論。Chang等利用美國1999—2008年微觀數據研究發現,霧霾雖然降低了勞動者的勞動生產率,但對勞動時間影響并不顯著[6]。
近年來,空氣污染也引起了國內學者的廣泛關注。Zhang等利用2002—2015年全國112個城市的數據考察了環境污染對勞動力供給的影響,發現環境污染對勞動力供給具有負向作用,這一作用受到經濟發展程度的影響而呈現非線性特征[7]。還有研究發現,空氣污染對勞動供給水平產生了負向影響,且這一影響存在經濟門限效應[8]。徐鴻翔和張文彬進一步研究發現,空氣污染不僅直接降低了勞動力供給水平,還通過影響勞動收入和生產率間接降低了勞動力供給水平[9]。朱志勝的研究顯示城市空氣污染縮短了人們的勞動時間,且對不同身份和性別的人群影響顯著不同,對女性和流動人口的影響更為顯著[10]。
綜上所述,國內外學者圍繞空氣污染對就業的影響進行了較多討論,但仍存在一些研究空白。首先,現有文獻主要基于省級層面數據展開討論[8-9,11],利用城市層面數據進行的研究相對較少。空氣污染具有明顯的“外溢性”,區域特征明顯,因此城市層面研究的不充分極有可能忽略城市間客觀存在的差異性。其次,空氣污染的福利效應因污染源不同而存在較大差異。霧霾是近年來最常見的污染之一,因此本文使用PM2.5濃度指數,基于微觀調查數據重點分析霧霾對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最后,當前研究很少關注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影響的性別差異。由于女性群體在就業特征、對霧霾的反應機制、在家庭照料中承擔的責任等方面都與男性群體有所不同,因此有必要圍繞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的影響展開深入研究。據此提出本文的第一個假設。
假設1:空氣污染(霧霾)對女性個體勞動時間具有負向影響。
空氣污染嚴重影響中國人口健康水平。人力資本理論指出,越健康的人積極參與勞動的概率越大[12]。空氣污染對個體健康有負向影響,使個體健康人力資本貶損,影響了個體在勞動力市場的競爭力,包括個體勞動決策、勞動參與、勞動時間等方面[13-14]。如謝楊等發現霧霾的出現增加了個體健康支出,降低了勞動供給水平,縮短了勞動時間[15]。蔡蕓等的研究顯示,空氣污染可以通過影響個體健康水平來影響勞動力供給,空氣污染給健康人力資本造成損耗,勞動力退出就業市場的概率增加[11]。據此提出本文的第二個假設。
假設2:空氣污染通過影響女性個體健康狀況進而影響其勞動時間。
空氣污染不僅會影響勞動年齡群體的健康狀況,還可能引發兒童和老年人群體的健康問題,增加家庭照料負擔[16]。根據傳統的家庭分工,男性更多地參與市場勞動,女性承擔更多的家庭照料責任,因此當空氣污染對家庭成員健康造成影響時,家人的照料需求加大,女性勞動者家庭照護時間增加,自然也會縮短勞動時間。Aragón等的研究驗證了這一點,其研究顯示輕度的空氣污染主要對有老人或小孩的家庭影響顯著,而重度的空氣污染會影響到所有家庭[17]。可見,空氣污染可能通過影響家庭中需要照料者的健康狀況從而影響女性工作。國內現有研究也顯示,受到經濟改革、人口和家庭結構轉變的影響,我國家庭照料負擔日益沉重,導致女性在照料家庭和勞動參與之間的矛盾凸顯[18]。基于此,提出本文的第三個假設。
假設3:空氣污染通過加大家庭照料負擔間接影響女性勞動時間。
綜上,本文將宏觀的城市層面的空氣污染數據與微觀的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LDS)數據相結合,考察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的影響,并對其作用機制進行深入分析。
本文采用的城市層面的空氣污染數據,來源于中國城市統計年鑒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社會經濟數據與應用中心發布的全球污染數據集。個體數據來自2016年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LDS)數據。CLDS是第一個以勞動力為主題的全國性跟蹤調查項目,調查樣本覆蓋全國29個省區市(港澳臺、西藏、海南除外)。由于城市地區女性就業人數較多,空氣污染較大,因此本研究主要針對城市地區。
空氣污染(霧霾)。根據NASA發布的全球污染數據集,研究采用PM2.5最小值、最大值、均值和總和對數衡量空氣污染水平。
個體勞動時間。2016年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LDS)從5個層面調查了個體勞動時間,對應的問題分別為“您目前或最近一份工作一般一周工作幾小時?”“您過去一周工作幾小時?”“您目前或最近一份工作一般一個月工作幾天?”“您過去一個月工作幾天?”“您過去一年工作幾個月?”。本文主要采用“您目前或最近一份工作一般一周工作幾小時?”這一問題測度個體勞動時間,將其余問題用于穩健性檢驗。為了提高數據的準確性,剔除了周工作時間大于100小時、月工作時間大于31天、年工作時間大于12個月的樣本,最終得到有效樣本6 785個。
控制變量。CLDS調查了個體的年齡、收入、受教育程度、戶口性質、健康水平和最近一份工作開始的年份等情況,將剔除缺失值后的上述變量作為控制變量。變量的描述統計見表1。

表1 變量描述統計結果
參考以往學者的研究,構建如下模型分析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
Worktimeij=αPollutionj+βXij+μij
其中,Worktimeij是j地區第i個個體的工作時間,Pollutionj是j地區空氣污染情況(參考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發布的全球空氣污染數據),Xij為控制變量,包括年齡、收入對數、受教育程度、戶口性質、最近一份工作開始的年份、健康水平,μij為誤差項。系數α是首要關心的回歸參數,反映了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的作用方向和水平。
首先考察空氣污染對全樣本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使用一周工作時長衡量個體勞動時間,表2給出了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影響的實證分析結果,其中模型1~4的解釋變量分別為使用PM2.5最小值、最大值、均值和總和對數衡量的空氣污染水平。可以發現,不論使用哪一指標測度空氣污染水平,結果都顯示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在1%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說明空氣污染減少了個體勞動時間,且這一結論具有穩健性。

表2 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分析
此外,分析控制變量發現,收入與個體勞動時間正相關,收入越高,個體勞動時間越長,這一結論基本符合經濟學預期,即為了追求效用最大化,個體會在勞動和閑暇之間進行選擇,收入的增加提高了閑暇的機會成本,使個體自愿增加勞動時間。隨著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個體勞動時間縮短,這是因為教育提高了個體勞動生產率,相同工作時間內的個體產出增加,閑暇的機會成本下降使個體勞動時間減少。非農業戶口的個體勞動時間相對較短,農村戶口的個體勞動時間相對較長,這與我國普遍存在的城市流動人口工作時間更長的典型事實保持一致。最近一份工作開始的時間距離現在越近,個體勞動時間越長,這可能是因為初入職場或更換新工作的個體會花更多的時間在工作上,以提高自身對工作環境的適應性。
在對總體樣本進行分析的基礎上,進一步按照性別劃分樣本,考察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在男性和女性群體中的差異,表3給出了實證分析結果。可以發現,男性樣本中,僅有使用PM2.5最小值和均值衡量的空氣污染水平對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系數顯著為負;女性樣本中,4個指標測度的空氣污染水平對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均顯著為負。同時,女性樣本中,使用PM2.5最小值和均值衡量的空氣污染水平對個體勞動時間的影響系數絕對值分別為0.193、0.153,明顯高于男性樣本中對應的影響系數絕對值(分別為0.0658、0.0365)。基于以上分析可以認為,空氣污染對女性個體勞動時間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驗證了假設1。

表3 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影響的性別差異
進一步分析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的影響發現,空氣污染對女性過去一周工作時長、月工作時長、過去一個月工作時長和年工作時長的影響均在1%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見表4),驗證了上述結論的穩健性。

表4 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影響的穩健性檢驗
以上分析表明空氣污染的確會縮短女性勞動時間,那么空氣污染究竟如何影響個體的勞動時間呢?對此,本文將在前述文獻綜述的基礎上,對空氣污染影響女性勞動時間的作用機制展開分析。
文獻分析顯示,空氣污染可能通過影響個體健康縮短個體勞動時間,因此文章繼續考察了空氣污染對女性個體健康的影響。個體的健康水平使用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LDS)問卷中“您認為自己現在的健康狀況如何?”這一問題進行測量。為保證分析結果的可靠性,模型17~19分別使用線性概率、有序Logit、有序Probit模型進行分析,3個模型中空氣污染對個體健康影響的回歸結果分別為0.00859、0.0159、0.00943,且均在1%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表明空氣污染能夠顯著降低個體健康水平(見表5)。由此驗證了本文的假設2,空氣污染通過影響女性個體的健康狀況進而影響其勞動時間。

表5 空氣污染對女性個體健康的影響分析結果
除了通過影響個體健康進而影響個體勞動時間外,空氣污染還可能通過影響需要照料人群的健康水平間接影響個體勞動時間。表6的模型20將全部女性樣本劃分為未婚和在婚兩個子樣本,經比較發現,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的影響在在婚子樣本中更顯著。從家庭經濟學的視角分析,相比未婚女性,在婚女性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照料家人,尤其是子女[19]。因此,進一步地將全部女性樣本劃分為有嬰幼兒需要照料和無嬰幼兒需要照料兩個子樣本,結果顯示,在有嬰幼兒需要照料的子樣本中,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的影響系數更大。一定程度上說明照料嬰幼兒是空氣污染縮短女性勞動時間的一個重要機制,當出現空氣污染時,子女更加需要照料,間接導致了女性勞動時間的縮短。
此外,按照對待子女的態度進行分樣本考察,結果顯示,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的負向作用在“同意多子多福說法”的子樣本中更加顯著(見表6),這可能是因為家庭觀念更重的女性會花更多的時間照料子女,所以空氣污染對其勞動時間的影響更大。可見,空氣污染導致的家庭照料負擔加大顯著減少了女性勞動時間,從而驗證了假設3。

表6 空氣污染、嬰幼兒照料、家庭觀念與女性勞動時間的實證分析結果
近年來,頻繁出現的空氣污染(霧霾)嚴重影響了居民生活,受到社會各界廣泛關注。現有研究對空氣污染的個體福利效應已進行了考察,對空氣污染如何影響個體勞動時間也有所涉及,但缺乏從性別差異視角的探討,且缺少基于城市層面數據的相關研究。基于此,本文將宏觀與微觀數據相結合,實證分析了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的影響及其機制,研究發現:
首先,空氣污染對個體勞動時間產生了負向影響,且這一影響對女性勞動者尤為明顯。文章使用多個指標對個體勞動時間進行測量,驗證了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負向影響的穩健性。其次,對機制分析發現,空氣污染能夠顯著降低女性個體的健康水平,進而縮短其勞動時間。最后,進一步的分析驗證了家庭照料負擔加大也是空氣污染影響女性勞動時間的重要機制。空氣污染對女性勞動時間的負向影響在在婚女性、有子女需要照料及家庭觀念重的女性樣本中更為顯著。
李克強總理提出“就業是經濟發展最基本的支撐,是最大的民生”,為推動實現更高質量和更充分的就業,必須促進經濟與環境協調發展。本文的研究結論對于各級政府通過改善空氣質量保障居民就業,尤其是女性就業具有重要啟示。基于以上研究結論,提出如下政策建議:第一,各級政府應積極制定環境保護政策,加大對空氣污染的治理力度,尤其要關注女性個人健康狀況,通過提高空氣質量提高女性健康水平,以促進女性就業水平提升;第二,從宏觀上建立健全家庭支持政策體系,緩解女性面臨的“工作-家庭”沖突;第三,加大嬰幼兒照護服務供給,緩解女性面臨的“工作-家庭”沖突,降低家庭照料負擔給女性就業造成的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