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紅
摘 要: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批判,是在對資本主義物質生產過程中勞動者的自我異化批判基礎上形成的。人的本質異化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法權化了的世界,正是由異化勞動所引起的社會關系的總體異化。它表現為工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的關系就是同一個異己的對象關系;同時,又表現為那些體現著所謂“正義”的《林木法》《谷物法》《工廠法》等法律條文,都不過是工業資產階級、貴族和不法商人為了攫取一切可能利益的庇護傘。于是,在生產活動過程中出現的勞動異化,決定了在市民社會的日常交往活動中出現的交往異化,而這一切又都是由商品和貨幣這些異化存在物決定的。因而,從“異化勞動”到“交往異化”的轉變,實際上,正是馬克思從帶有費爾巴哈唯心主義歷史觀向歷史唯物主義的轉變。
關鍵詞:異化勞動;交往異化;市民社會
中圖分類號:F091.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7615(2021)05-0111-05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1.05.016
資本主義物質生產過程中勞動者的自我異化批判,奠定了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批判基礎。從“異化勞動”到“交往異化”的轉變,實質上正是馬克思從帶有費爾巴哈唯心主義歷史觀向歷史唯物主義的轉變。馬克思異化理論,首先要探討的是“交往”這一行為本身是通過什么方式實現的?是一種自愿交往,還是一種被迫交往;是一種積極交往,還是一種受動交往;是一種經濟交往,還是一種政治交往;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交往,還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交往。另一方面,“交往”的對象,不僅僅是友愛的同伴,摯愛的家人,還涵括了交往世界中的自然物,這一尚待改造并加以利用的價值物。
一、異化勞動與物象化的世界
首先,我們從國民經濟學的角度出發,重新考察《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也就是在何種程度上“生產者被降低為商品”,尤其是在以商品經濟為主體的資本主義社會里,這里暗含著雙重意義:商品即主體,這一命題的可靠性值得懷疑;另一方面,連接商品這一物的兩端——貧窮與富有,在協作與競爭中,使生產者與資本家完全對立起來,貧窮使勞動者被降低為商品,并淪為商品的附屬物,這便是“物”的相互依賴的形成,但殘酷的是,人這一主體的被奴役過程成為物質生產鉸鏈上最后同時也是最初的產品。所以,“生產者被降低為商品”的過程,實質上是一種工人與資本家的被迫交往,是一種“非自愿”的生計所迫。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談到童工,他們每天要工作十二到十四個小時。商品即主體,使兒童成為腓尼基人火神崇拜下的祭品。
第二,產品的物化過程即主體通過勞動作用于物質的生產實踐活動,使自然物首先成為人的第一交往對象。即有生命物與無生命物的交往過程。正如馬克思所揭示:“勞動的產品就是固定在某個對象中、物化為對象的勞動,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的實現就是勞動的對象化。”[1]所以,物化,即是將自然物對象化的賦值過程,將那個現實世界變成他想象世界的過程。而主體則在物化行為中被貶值了。這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的內在含義。
第三,產品的物化過程以及由此而來的人自身的對象化過程,使商品成為人的第二個交往對象而存在。即因商業而形成的第一個范疇:價值。因而,產品的價值是如何產生的,是它的實際效用的大小決定的,還是它的生產成本決定的?在馬克思看來,每一特殊勞動的價值,生產成本以及谷物價值構成了產品的真正價值。另一方面,自由競爭狀態下,產品的供求關系和產品的交換價值(生產這一產品的勞動量的差異)決定了產品價值,即表現為:一物和另一物、一定量的這種產品和一定量的別種產品之間的交換關系。這種交換關系和社會職能使商品成為人的第二個交往對象而獨立存在。
第四,產品的數量、勞動的數量以及資本的數量所確立的產品價值,構成了外化世界和物象化世界的主要內容。所謂“物象化”(Versachlichung),是對人與人之間的主體際關系被錯誤地理解為“物的性質”,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主體際社會關系被錯誤地理解為“物與物之間的關系”這類現象(例如,商品的價值關系,以及主旨稍微不同的需要和供給關系由物價來決定這種現象)等等的稱呼[2]。即物象化了的世界,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顛倒為物與物的關系的世界。
第五,產品的物化過程以及由此而來的物象化了的世界,使本質發生異化了的人成為人自身的第三個交往對象而存在。“交往”(Verkehr)的本義,乃是人格與人格之間不借助于中介的、直接的關系,是屬于人的真正的共同本質。而資本與勞動之間的絕對矛盾決定了人格與人格之間交往的異化。換言之,商品通過作為衡量中介的貨幣這一社會尺度,使每一特殊物轉變為一般物,即每一特殊勞動在生產過程中都不約而同地變成無差別的一般勞動。
第六,在生產——占有之間持續發生的自我異化(selbstentfremdung),這種抽象反過來使主體自身發生異化,是勞動被異化后的再一次異化,即人格的自我異化和社會關系的“總體異化”:從物的物化——勞動賦值過程——向以商品交換為基本目的的社會交往關系的總體異化。
第七,物與物之間,產品與產品之間的差異性被這一中介活動的社會尺度間接地縮小了。主體的需求,即對于物或產品的實用價值的追求,在這一中介活動面前,直接被放大為無限的貪婪欲望。貨幣,不僅使交換合法化,同時,也使分配合法化。這一“合法”使得對物的所有轉移為對貨幣的無償占有。從而,私有和類享受成為人類生活的主題。顯然,私有財產通過貨幣而被合法化。
第八,人的自我異化是私有和貨幣相結合的必然結果。它既表現為基本生存需要與生活需要的滿足,同時,又表現為交換了的屬我與屬他之間的私有財產的外化過程。所以,資本與勞動,私有與貨幣以及一切由此而產生的物就構造出了交換的主要內容。
第九,勞動者的自我異化并不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相互尊重與承認的幻象上,與此相反,而是將人性顛倒了的主奴關系視為一種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于是,勞動僅僅表現為最低謀生的手段和目的,表現為一種非自愿的強制勞動,一種利己需要的被迫勞動。簡言之,勞動使勞動主體異化,并且使勞動對象異化。在這個雙重異化了的物象世界里,“資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為社會的人物,同時又直接作為單純的物(Ding),在興妖作怪。古典經濟學把利息歸結為利潤的一部分,把地租歸結為超過平均利潤的余額,使這二者以剩余價值的形式一致起來;此外,把流通過程當作單純的形式變化來說明;最后,在直接生產過程中把商品的價值和剩余價值歸結為勞動;這樣,它就把上面那些虛偽的假象和錯覺,把財富的不同社會要素互相間的這種獨立化和硬化,把這種物的人格化(dies Personificirung der Sachen)和生產關系的物象化(Vellmchlichung),把日常生活中的這個宗教揭穿了。”[3]
最后,人的本質的自我異化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法權化了的世界,使法律成為人的第四個交往對象而獨立存在。而這時的《工廠法》顯然是在為不合法的事實提供一個看似合法的依據。即“這個法律禁止雇用九歲以下的兒童做工(絲織工廠除外);規定九歲到十三歲的兒童每周的工作時間是四十八小時,或每天不超過九小時,十四歲到十八歲的未成年工人每周的工作時間是六十九小時,或每天不超過十二小時。”[4]在法權化了的世界里,法的權利關系取代了人的權利,主人的自由取代了奴隸的自由。機器伴隨著兒童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他們理應接受教育的時間。
二、交往異化與資本主義法權關系的異化
法的關系和國家形式根源于現實的物質生產和交往關系。在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和普魯士各邦,那些體現著所謂“正義”的《林木法》《谷物法》《工廠法》等法律條文,都不過是工業資產階級、貴族和不法商人為了攫取一切可能利益的庇護傘。這便是代表著資產階級法權的市民社會。一個人與對象世界都被異化了的規定,私有和私有者的天堂,而人在外化其自身和不斷地被物象化了的世界中,將一切那個時代的——象征著人與人之間看似合理的法權關系合法化。這種異化了的存在物,發軔于最初的異化勞動,即人的現實的對象化與揚棄對象本質的雙重運動。這種異化了的存在物,在以貨幣為社會尺度的中介活動中,在以個體交往與普遍交往都被異化了的市民社會里,表征為一種法權和宗教的雙重異化物。
通過對國民經濟學與政治經濟學中交往對象的分析,我們得出了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發生了總體異化。而人只有通過消滅對象世界的“一切異化了的規定”,通過在對象世界的異化存在中揚棄對象世界而現實地占有自己的對象性本質,才能真正地回歸人的本性。正如對神的揚棄而產生了人本主義一樣,“共產主義則是通過私有財產的揚棄而使自己表現出來的人本主義。”[5]這種實證的人本主義即是通過消滅異化勞動,消滅由此而來的——以商品和貨幣為中介物的交往異化,以及消滅由經濟活動而產生的一切“異化規定”和“異化存在物”——資產階級的異化法權。而在共產主義制度下,人們將自覺地利用客觀經濟規律,從而有能力支配生產,支配交換,支配自己的社會關系。只有在共產主義制度下,每一個人的才能和天資才會得到充分的和全面的發展。
那么,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交往異化是如何發生的?尤其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穆勒評注》中,馬克思為我們提供了這一異化發生的理論基礎,雖然它或多或少還有一些不完備之處,主要是尚未完全擺脫費爾巴哈哲學體系的局限。那么,什么是交往異化?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我們必須從《穆勒評注》和《德意志意識形態》當中找到答案。
在《穆勒評注》中,馬克思認為:“不論是生產本身內部的人的活動的交換,還是人的產品的相互交換,都相當于類活動和類享受——它們的現實的、有意識的、真正的存在是社會的活動和社會的享受。因為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共同存在性,所以人通過發揮自己本質,創造、生產人的共同本質、社會本質”。在這里,馬克思所說的“共同本質”和“社會本質”,即在社會性的交往中(生產勞動和日常活動),通過對自身的改造和世界的改造,共同創造了屬人的“共在性”。
因此,從交往內容上來看,這種“共在性”體現為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從交往的方式上來看,又表現為直接交往和間接交往;從交往主體角度來看,包括個體交往、群體交往和國家交往;從地域范圍上來看,又分為內部交往、外部交往以及世界性的交往。
這種“共在性”,首先是作為本己身體的獨特思維物而存在,同時,又是作為普遍交往與世界交往中的社會存在物而存在。而個體與個體的親身交往則構成了一種現實的主體需要。這種主體需要表現為人格的同一性和非同一性。而作為個體的人,把愛的繁陳雜多集聚起來,以其自身的智慧和理性去看待這個生活世界,并在物質生產和政治行為,以及精神交往的歷史活動中,作為主體的我和他者的我,以其自身的生活籌謀與目的,去實踐一種幸福而有意義的人生。
在撰寫《穆勒評注》和《德意志意識形態》之間的這段時間,馬克思又提出了對“哲學思維之異化”的批判,它表現為抽象思維同感性的現實的對立,以及對抽象的精神勞動的批判,即對人的精神異化這種非同一性和非直接性的批判,尤其是在《對黑爾格辯證法和一般哲學的批判》當中。由此,一條清晰的邏輯脈絡呈現出來:異化勞動——交往異化——自我意識的異化,這一動態過程(人的本質的異化)使馬克思從最初的對生產活動的經濟學批判向國家的階級意識形態的政治學批判邁進。
三、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批判
正是在歷史與邏輯高度一致的基礎上,馬克思深刻地指出:“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來考察現實的生產過程,并把與該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然后必須在國家生活的范圍內描述市民社會的活動,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來闡明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意識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并在這個基礎上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6]
進而,馬克思提出了“一切歷史沖突都根源于生產力和交往形式之間的矛盾”這一重要命題。即資本主義直接生產過程中發生的勞動異化,與在市民社會中出現的交往異化,以及個體的自我意識的異化,最終導致了人的本質的異化。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與勞動,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經濟關系是由資本主義的“法權”概念來調節的,這一“法權”原則是以無償占有為目的,最真實殘酷地對工人勞動的剩余價值的褫奪,這種生產關系是由他們之間的“法權關系”決定的。勞動擺脫了它自身的自然屬性,而被賦予一種社會職能之后,國家的法律與權力才能在已經存在了的社會結構之中發揮作用。這種體現了“法權”的社會結構,不是別的,正是被異化了的勞動(Entfremdung)和被外化了的交往(Entauβerung)。這一外化體現在“工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的關系就是同一個異己的對象關系”。而這種異己的對象關系,則在“法權”的社會結構中被合理化。也就是說,勞動者的勞動不再是自身的產品和財富的源泉,而是與其自身及其外部存在相疏離的東西。并且這種異己的存在也不再是孤立的存在物,而是站在了人自身的對立面控制、奴役、驅使人成為另一種特殊商品的東西。因此,在馬克思看來,人與其“類本質”(Gattungswesen)的異化,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正如馬克思所言:“一旦勞動力由勞動者自己作為商品自由出賣,這種結果就是不可避免的。但只有從這時起,商品生產才普遍化,才成為典型的生產方式;只有從這時起,每一個產品越來越是為賣而生產,而且一切財富都要經過流通。只有當雇傭勞動成為商品生產的基礎時,商品生產才不僅強加于整個社會,而且第一次發揮出自己的全部潛力。說雇傭勞動的介入使商品生產變得不純,那就等于說,商品生產要保持純粹,它就不該發展。商品生產越是變成資本主義生產,商品生產的所有權規律就越是必然轉化為資本主義的占有規律。”
針對異化勞動,以及人與人之間相互異化之矛盾的形成,馬克思提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和途徑:實現共產主義。進而,他提出:“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而且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
四、結語
總之,從1844年的《經濟學哲學手稿》到1846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再到晚年的《哥達綱領批判》,馬克思逐步找到了通向共產主義的必經階段,這也是歷史唯物主義和唯物主義辯證法形成的整個過程。因而,在馬克思那里,共產主義的景象越發清晰,輪廓也愈發井然。一方面,他首先是在對當時的德意志的政治意識形態的批判中闡發了對此的理解。“共產主義的實現,首先是以生產力的普遍發展和與此有關的世界交往的普遍發展為前提的。”[6]39也就是在世界歷史中那些已被拋棄掉了所有異化關系的共產主義。那些異己力量顯然包括勞動異化、交往異化、法權異化、人的自我異化等特殊力量。因而,共產主義是在推翻了舊的生產關系基礎上而形成的完全嶄新的交往形式本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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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廣松涉.物象化論的構圖[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70.
[3]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940.
[4]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458.
[5] 卡爾·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27.
[6]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42.
(責任編輯:楊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