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室合上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抬手看了一下表——13:31,2021年4月13日,魏老師選定的吉時。仙逝288天之后,李迪入土為安。
我在心里喃喃自語:再見了,我的迪兄!知交相送,自此揖別。從今后云天隔絕,生死茫茫,唯有夢里才能相見了。
天光晴朗,春風輕拂,天壽山安寧肅穆。
一只黑白相間的山雀驀地飛起,從我們頭頂掠過。
恍惚間,我仿佛在滿山的蒼翠中看到了迪兄春風滿面的笑臉。
我知道,他含笑走了。
……
算起來,我和李迪相交,已有30年了。
1991年,也是4月,中國作家協會創聯部、中華文學基金會和《中國作家》雜志社聯合舉辦第一屆紅塔山筆會,邀約組織了一個豪華陣容的作家團。我當時年輕,作為中國作協創聯部的工作人員負責相關聯絡組織工作,跑前跑后。
李迪那時好像剛從日本回來,衣品講究,一身藏青色的風衣,白凈的臉上永遠是一副墨鏡。他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辭職去日本待了兩年,參加此次活動算是重返文學隊伍。云南是他度過了十三年兵團生活的地方,留下難忘的青春和愛情,重回故地,他覺得一切都那么親切,每天樂樂呵呵的。團里面汪曾祺老是中心,但李迪是最活躍的一個,一路上,他帶來的笑聲最多。此團多有云南情結者,某晚,我們一起去尋訪往日舊跡。李迪站在他和高洪波當年一起生活和戰斗的大荒田舊址,雙淚長流,激情緬懷過往的青春故事。他太能說了,一邊啜泣,一邊口吐華章,悲悲切切地講了好大一段,讓我們一干人兒老老實實地陪著落淚的同時,也都為李迪的“哭戲”功夫驚到了。到了瑞麗畹町,正趕上潑水節,李迪換上了黃黃綠綠的花襯衫,跟著傣族潑水舞的隊伍學著跳,比比畫畫,其態可鞠,顯示出他熱情、快活的天性,我戲稱他“日本浪人”。至今掛于李迪家中的一幅汪老贈他的書法墨寶,幽默而真實地記錄了那個時刻的李迪——上寫八個大字“有鏡藏眼,無地藏鼻”,下面一段小筆題款:“李迪眼有宿疾,滇西日照甚烈,乃戴墨鏡。而其鼻準暴露在外,曬得艷若桃花。或有贊美其鼻者,李迪掩鼻俯首曰,無地自容,無地自容。席間,偶作諧語。李迪甚喜,以為是其滇西之行之形象概況,囑為書之。一九九一年四月下旬汪曾祺記”。
那一年,李迪43歲,站在云南炙熱的陽光下,花團錦簇,情致勃發,歡聲笑語,有著一個盛年男人最好的樣子。
我和李迪一見如故。我喜歡李迪身上那種熱忱、開朗,遇事替人考慮的善良,雖然他長我很多,而且成名很早,但他沒有一點架子,說話辦事,滿滿的熱絡勁兒。我倆投緣,15日夜走滇境,我們一直同住一屋,無話不談,越聊越投機,說到開心處,嘎嘎地樂。自此哥倆結緣,成為一直來往的莫逆之交。
李迪熱愛生活的態度,樂于助人的古道熱腸,還有作為北京人的接地氣,都令我這樣一個居京生活的南方人歡喜,愿意親近他。每當我為一件具體事情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我常常會打電話咨詢他,電話那邊,他總是開口三分笑意:“呵呵,你怎么著啊?”尾音總是拉得很長, 口氣里透著親熱,樂樂呵呵地幫你分析,出主意,常常是一通熱聊,盡興乃收。
2014年,我從作協機關調任二級單位任職,面對重大抉擇,我茫然無著,躊躇不前,難下決斷,晚上11點多抓起電話,跟他討教。他不慌不忙,一五一十地開始幫我分析、疏導。別看迪兄是體制外的自由作家,他對機關的那點事情門兒清,對具體的情況和人情世故也都拿捏得很到位。這一通電話,一直聊了三個小時(他開玩笑說他的這種參謀是“常青指路”)。無論如何,和他聊完之后,我總有一種慰藉流過心頭。每次放下微熱的電話,我都會留在他傳遞的快樂中兀自微笑。真正的友誼就是如此,它默默地存在著,在尋常的來往中給人以支持和滋養。偌大的北京城,李迪的存在,讓我溫暖而心安。但我并不想在此用“良師益友”這樣的陳詞來套用我和李迪的友誼,因為李迪從不以長者自居,他的心比我還要年輕,充滿活力,更多的時候我倆是親密無間的哥們兒,是心意相通的兄弟。這么多年,我一直稱他“迪兄”,甚至我也學著李迪的口吻,一口一個“小魏”“小魏”地叫著李迪夫人魏老師,渾然不覺有何不妥,至今不改。
20世紀90年代初,正值下海經商大潮,日本歸來的李迪算是作家中的富人(我們稱他“寓公”),自然不甘寂寞。記得筆會之后不久,李迪在地安門的服裝店就開張了。中國作協當時在沙灘辦公,離得也近,下了班我就過去看他。其時的李迪,忙著布置門面,招人、進貨、應承客人,不亦樂乎,儼然一副北京倒爺發家致富的架勢。我一半欣賞一半疑惑地看著忙碌的李迪,心想:如此瀟灑快活的迪兄,今后還會寫出《傍晚敲門的女人》那樣的作品嗎——我哪里想得到,彼時愛著花衫的他,多年之后會成為永遠的紅衣李迪呢?現在想來,那是李迪創作的一段困頓期,他雖然笑呵呵的,但內心其實是苦悶的。
迪兄的服裝店沒開太久就關門收攤了。從此他專心寫作,也更加“靠攏組織”,積極參加作協的活動。第一屆紅塔山筆會之后,我和李迪又一起參加了第二屆、第三屆,以及后來無數個同行的文學活動。我在創聯部工作,經常組織作家出外深入生活和采風,有合適機會我就會叫上他。迪兄的采風文章來得快,寫得活,有他特有的語言風格,動情時催人淚下,俏皮處又令人忍俊不禁、開懷一笑,許多報紙都愿意用他的文章。與他同行,總會多出許多快樂,一路上我倆總有說不完的話,逗不完的樂。
2009年11月,中國作協和公安部聯合組織“中國作家進警營系列活動之走進公安監管場所”,我把迪兄叫上了,他一向對公安司法題材情有獨鐘,自然開心有這個機會。果然,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丹東看守所這個素材,回來之后,他又獨自數次重返丹東補充采訪,創造了七下丹東看守所的佳話,寫出了長篇報告文學《丹東看守所的故事》(后來改編成30集同名電視連續劇),一團作家,獨他出了一個有分量的作品,抱了個大金娃娃。2011年9月,中國作協創聯部在丹東舉辦李迪深入生活現場座談會,高洪波、張策等許多重量級嘉賓到場,我借著迪兄的抬舉成為那次會議的主持。迪兄有一種本事,總能通過他的深入生活,很快和他采訪所在地的上上下下打成一片。他的這次采訪寫作,上至公安監管局領導,下至看守所的普通干警,深得他們的尊敬和喜愛,在丹東的那幾天,我們仿佛被周圍干警的熱情包裹著,親眼見證了迪兄與他們水乳交融、親如一家的關系。
自那之后,迪兄一下子找到了感覺,似乎更加自覺地深入生活,注意從生活中尋找創作素材和靈感。創作上也明顯火力全開,像《血色蘭花》等作品都是此時陸續推出。看到迪兄重新找回狀態,我為他開心,開玩笑說他是“鐵樹開花”,他則嘿嘿地笑而不語,我知道,他會暗地里加油的。
作為好友,我總是迪兄創作第一時間的分享者。每次迪兄發來他的新作時,我都分明感到他在等待著我的回應,一俟我寫了感受回過去,他立馬熱切地回復,享受著一種靈魂契合的歡愉。當然,有時他也很在意我的意見,從善如流。
2013年秋天,他寫了一個以真實人物為原型的長篇小說,在電話里把創作緣起說了一遍。這是迪兄在理發時從發廊女老板那里聽來的故事,講述的是這個叫菊兒的女孩曲折命運的成長史。小說我讀了,哭得稀里嘩啦的,迪兄筆下的煽情本事再次讓我折服。但我對小說的題目《我的眼淚為誰飛》不以為然,覺得流俗。不想這隨口一說的話,竟讓迪兄記住了。忽一日,我在恩施出差,正在汽車上,接迪兄電話,說:“你不是說那篇小說的題目不滿意嗎?正好想趁出書換個題目,我這會兒在作家出版社這兒,正定封面呢,你抓緊想一個,有好的馬上發過來,趕緊的!”我的天哪,這叫一個急啊。山路顛簸,我忽然就有了,馬上抓手機。剛一發出,迪兄那邊的回復就過來了:“好!!!”快得讓我難以置信,這即后來頗受大家好評的書名:《花自飄零》。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流淌。當初參加第一屆紅塔山筆會的人,陸續有人謝世了。先是1995年馮牧走了,高洪波領著迪兄和我編輯懷念馮牧的文集《遠行的馮牧》;其后是1997年汪老去世,再后邊是陸星兒、凌力、李瑛。歲月遠去,慢慢地我聽到周邊有人把迪兄稱為“迪老”了。我知道,已經到了該我等“講古”的時間了。好像是從丹東開始,李迪開始了屬于他自己的著裝標配:永遠的白褲紅衣。白是乳白,紅是鮮紅,最正的那種紅,極吻合迪兄熱情似火的性格。臉上還是墨鏡。雖然他自稱“紅衣老頭”,卻是另一種瀟灑。
進入紅衣時代的迪兄看上去更自信和放達,人變得更加樂呵,笑聲更加敞亮,人也慈眉善目的,雖然走路有點碎步,腰有點哈,但精神頭特別足,吃得香,睡得著,餐桌上但凡有湯,永遠是他笑哈哈地最后包圓兒,樂以“湯王”自娛。實在累了,隨意找一個旮旯就能來一覺。更有一絕,迪兄俯臥撐一氣能做七八十個!不是親見,我都不敢相信。
進入微信時代,我和迪兄的電話少了,但平常的聯絡和分享更密了,彼此有什么好玩的段子,或者有了什么感受,無論葷素高低、嬉笑怒罵,不用思量,第一個轉發的永遠是迪兄,因為不會有任何誤讀的顧忌,不會擔心他看不懂、跟不上,而迪兄的回復也永遠是最快、最精準、最給力的,帶著他鮮明的情感傾向。無論是什么話題,但凡經過了我倆的同頻共振,那種認知就會更加酣暢,情感的感受也會雙倍的激蕩。
迪兄屬鼠,天性靈動勤奮,做事情用心而投入,操心勞碌。有了微信,迪兄跟這個世界聯系更緊密了。迪兄發微信的樣子很可愛,他用五筆輸入,拇指用力而快速地按鍵,狀似發電報,迅捷而投入,臉上適時配以相應的表情,嘴里還念念叨叨。顯然,他在借助小小的手機,將他火一般的激情,傳遞到無邊的遠方,緊密地跟這個世界交換著信息,拉近著他與朋友和讀者的距離。最近幾年,喜愛他作品的朋友越來越多,邀約他去各地采風創作、講課的機會也越來越多。勤奮的紅衣李迪,明顯地加快了他的步伐,仗著身體好,他不辭勞苦,東奔西走,常常在微信朋友圈里快樂地分享他的行蹤和感受,開口一句必是:我的好朋友們……
2016年5月,根據他的短篇報告文學《004號水井坊》改編的電影《滴水之夢》首映,迪兄把我們這些好朋友都叫去了。我好久沒有看國內的電影了,但這部情節簡單的片子,硬是看得我落了淚。影片結束,全場觀眾起立,長時間鼓掌,既是為導演、演員,但其實更是為影片中迪兄濃濃的人文情懷而感動。
迪兄越來越火了。
他的一系列紀實作品陸續推出,如《警官王快樂》《鐵軍·親人——無錫公安協奏曲》《英雄時代——深圳警察故事》《加油站的故事》《黑案》《新華書店》《宣傳隊》《永和人家的故事》,等等。
迪兄進入了他創作的巔峰時期。
這是獨屬于他的“李迪現象”——深入生活,帶來創作的豐收。
迪兄在談自己創作經驗的創作談里說:“生活是一口井。離了井,沒水喝。”大白話,也是實話,是他這么多年深入生活和創作的心得。
2019年7月27日,迪兄從山西永和發來微信:“偉座(年歲漸長,尤其2014年我到《中國作家》后,迪兄即以此昵稱叫我),周末快樂!(三個擁抱表情)我給你來個永和叫賣!”(接著是兩段迪兄學當地人叫賣饃饃和油糕的語音)。從迪兄意趣盎然的聲音里,我能感受到迪兄的充實和快樂。
我回:“哈哈哈!天兒熱,想到此刻黃河水邊的迪兄,依然如此好興致的樣子,禁不住哈哈大笑,消去身上許多的暑熱。”
迪兄回我6個擁抱、6個齜牙。
我又回:“想起一句老話——革命者永遠是年輕![大拇指][鮮花]”
2019年10月16日的《人民日報》上刊發了迪兄寫的《生活無窮盡,故事寫不完》,他在文章里說:“永和的路還沒有走完,中國作家協會與國務院扶貧辦共同開展的‘脫貧攻堅題材報告文學創作工程又向我發出召喚,下一個目標:十八洞村!” 此時的迪兄,興頭正好,壯志滿懷,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我在一篇《他在大海打魚忙》的文中為他喝彩:“如果說生活是一片海,迪兄就是那駕船遠航的漁民,清波碧浪風光好,他在海上打魚忙。”
對于即將迎來72歲本命年的迪兄來說,一切仿佛剛剛開始。是的,后邊的歲月里,還有好多好多的題材在等著他去發掘、書寫,還有好多好多的地方的風景、美食在等著他去領略,還有好多好多新的友情等著他去擁抱,他還有好多好多的溫暖人心、讓人落淚或者捧腹大笑的作品要奉獻給他的讀者和朋友們。
但命運之手讓這一切都停止了。
2019年11月22日早上7:30,迪兄從南寧發來短信,說他在南寧講課,是從十八洞村直飛過來的。又說他的十八洞已經采訪完了,回京后馬上開始寫,十八個故事,力爭寫好。我很欣賞他這種結構文章的思路:“18洞,18個故事,太棒了!”迪兄回信:“[齜牙]再謝我偉座!我總是從你這里得到力量和鼓舞![拱手]”
12月9日晚11點多,迪兄短信:“偉座,我腰椎間盤突發,臨時退了海南論壇的機票。在家靜養。”我覺得他可能是太累了,勸他好好休息。迪兄從2018年起,為寫作《加油站的故事》,以七十高齡連續行走四川、青海、西藏等邊疆九省區,從夏始,至秋冬。剛完事,他又馬不停蹄地行走在九曲十八彎的黃河邊,走進了山西永和,之后五下永和。還沒來得及從永和人家的故事中完全抽身,他又踏上了十八洞村脫貧攻堅創作了。他一定是累著了。
19日,迪兄又短信告我:“十多天了,一直在床平躺。腰疼。查了片子。右側水腫。椎骨無問題。只能躺著休息。有明顯好轉。”至此,我也并沒有感到有何異樣。新冠疫情來了,各自居家不出,我們一直沒斷了短信聊天。大年初一,我們相互拜年,我知道庚子年是他的本命年,祝他本命年吉祥順意。他告訴我,已經從里到外都換了紅衣服了。
4月4日,他來短信:“十八洞村故事首篇。老友得閑批評!”隨后發來那篇《就是懸崖我也要跳》。
13日,他發來一段200人合唱阿卡貝拉的視頻《你鼓舞了我》,告訴我說:“我幾乎聽一遍,流淚一次。[流淚][流淚]管不住眼淚。”我則回發給他一個意大利歌手、音樂家法奇內蒂新近創作的抗疫歌曲《我會重生,你也一樣》,并說:“在當前全球抗疫的背景下,這首歌有一種寬廣的人性光芒!”迪兄回:“邊哭邊聽,哭了再聽!”我心里有點詫異,今日的迪兄為何如此脆弱啊?我回他:“歲月愈老,心卻愈柔軟。”迪兄發來5個擁抱。
這之后的日子,迪兄又不斷給我發來他陸續寫出的十八洞的故事新篇章,我們依舊順著時間的熱點扯著閑篇。
5月20日下午,他突然短信:“偉座,我住301了!終于帶出其他病。住院主治急性腎炎。這次湘西采訪身體受傷嚴重!但偉座,你放心!有你的愛,有301,我會好起來的![抱拳][抱拳][抱拳][愛心][愛心][愛心]”接著又補一句:“《中國作家》如果有(創作)計劃,你一定給我留一畝二分地啊![擁抱][擁抱][擁抱]”我一下子就有些著急,回他:“怎么一下子就上了急癥!這幾個月出來這么多毛病。一直在心里說迪兄永遠不老的!心疼我的迪兄!”
隨后他發來語音:
“偉座,是這樣的,因為采訪,(天氣)高寒,陰雨連綿,最后我(因為)受寒,得了這個腰椎間盤突出滑脫。最后呢,在醫生的勸說下躺了五個月,腰終于躺好一些了,但是呢,你看在床上躺五個月,哪還有胃口吃飯呢?吃什么也不香,看見什么也不想吃,這樣的話呢,就引起了強烈的供血不足,人整個瘦下來了。所以呢,血液對腎,對心(臟),供血都不足了,所以呢,就帶出了急性腎炎啊,這是一個最嚴重的病,如果不把它及時治好,如果成了慢性的了,那,整個人的生活質量就徹底沒有了,也失去尊嚴了[流淚],每天或者每個月都要去做透析或者等待換腎,那(這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謝謝你心疼我,我的偉座,我知道你會心疼我[流淚]。”
迪兄說話的聲音有點弱,語氣悲戚,拖腔里有極力壓抑的啜泣。
我這才知道,原來迪兄臥床休息的這幾個月,絕不是他在微信里表現的那么輕松。
迪兄的身體出問題了。
然而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迪兄是多么堅強的人啊,當年他因為眼疾,曾經往眼睛里注射過藥水,我聽他說的時候都心里發緊,他卻云淡風輕地說沒事,呵呵。我的迪兄什么風浪沒見過,這一次他也一定能闖過去。我勸他好好治病,有事情隨時聯系我。
5月21日15:20,迪兄又發來一段語音:“偉座,偉座,我的病情最終有了診斷,是我的心臟出了問題,有一個瓣膜壞了,需要上手術換一個瓣膜,所以我的病情實際上是加重,但是相信301醫院,相信現代醫學科學。我現在已經從內科轉到外科,隨時準備做手術。有你的心疼,一定手術成功。”
我趕緊給他回,極力寬慰他:“黑暗時刻,迪兄要堅強勇敢,相信自己,相信301(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小小不言的手術)。北京剛才在下雷陣雨,天黑成了夜晚。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像此刻暴風雨過后的北京,更加清新安詳美好!加油,我的迪兄!”
迪兄回:“我的偉座!永遠的偉![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擁抱][擁抱][擁抱][擁抱][擁抱][擁抱][擁抱][擁抱]”
24日12:35,迪兄發來他在301醫院的一張照片,他在病床邊坐著,穿著病號服,左手在掛吊瓶,右手撐著椅子的扶手,人瘦多了,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那種孱弱的樣子,但眼睛還是很有精神的,眼神澄明、祥和地看著我,仿佛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超然。我知道,迪兄是要強的,什么時候他都會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的,哪怕在病中他都不允許自己形象邋遢。看到了他人的樣子,我倒覺得放心了許多。
我安慰他:“瘦多了,但精神頭還不錯。省得減肥了[齜牙]。”
迪兄發來語音,我點開貼近了聽,耳邊傳來迪兄有點含混不清,卻如宣誓般短促而鏗鏘的聲音:“面對死亡,視死如歸!”
我有點心驚,怪他言重了,便故作輕松地回他:“別喊口號了,哪兒跟哪兒啊。[齜牙]”
迪兄發來5塊西瓜、5個齜牙。
后邊我再說什么,他都笑而不語,只是一長串的握手和愛心。
我沒想到,這短短的八個字,竟是他留給我的最后的聲音!
這之后,我給他發短信就一直沒有他的回復。我猜他一定是開始手術了。或者,手術后不方便用手機了。我知道魏老師這段時間一定特別忙亂,我不愿打攪她,更確切地說,我是不敢打這個電話,我寧愿默默地在心里祈禱,但愿一切都會過去,迪兄健康地歸來。我在心心念念的等待中時不時地給李迪的手機發短信,問他怎么樣了,一切都好吧?
6月16日晚上7點,“李迪的手機給我回短信了——是魏老師發來的:高偉您好!李迪手術很成功。術后一關一關過,前天藥物過敏,全身腫脹休克搶救,現在還在病危之中,關鍵是這幾天能否救過來。但是大夫說救過來的幾率很小![流淚][流淚][流淚]”
魏老師的這后兩句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我。我的天吶!李迪救過來的幾率很小?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底,心跳加速,頭皮發麻。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我立時急切地想去醫院探望,但魏老師說疫情期間不讓進,看不到。連她也沒看到!
祈愿瞬間成空。命運之神仿佛突然翻臉,一下子偷換了迪兄的生死牌。殘酷的氣息撲面而來。
人欲哭,卻無淚。心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20日晚,魏老師發來15段語音,告知李迪病情有轉機。
25日,端午節。晚上8點多,魏老師來短信,說李迪的過敏消退,而且跟他說話也有反應了,他“明顯點點頭,隨后又睡去了”。我反復看著短信,心里說:迪兄啊,你可嚇壞我們了,你快點滿血歸來吧,朋友們要為你慶祝劫后余生,開懷暢飲一場,不醉不歸啊!
就在朋友們為李迪的轉機一片歡欣之時,命運之神又突然變臉,迪兄的病情急轉直下。一直在上的抗生素已經對他不起作用了。醫院動員家人不再做無謂的搶救了。6月29日9:43,突接魏老師短信:“高偉,李迪現在正在停止心跳,具體時間待定[流淚][流淚][流淚]。”我一下子蒙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久久地面對這條短信,寫不了一個字。只有無盡的[流淚]絕望地鋪滿屏幕。
朋友圈里一片傷痛。李迪去世的訃告已經赫然在眼。微信群里鋪天蓋地的哀悼從四邊八方迅速地奔涌而來。一上午,手機里就被無數條朋友們的短信塞滿了。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緩不過來,大腦一片空白。一個聲音嗡嗡作響:迪兄走了!迪兄走了!那么活生生的一個人,那么健朗樂觀的一個人,他怎么會走呢?
……
7月1日,是李迪火化的日子。出殯時間定在早晨6:30。我五點鐘出門,打車去301醫院。因為疫情的緣故,301醫院不允許搞遺體告別儀式,一切從簡。因此許多想來送別的朋友們都來不了。我跟魏老師說,無論怎樣,我必須去送李迪,不然,我不會相信他真的走了!
早晨五點多的北京,明亮而安靜。因為要早起,我幾乎一夜無眠,腦袋既混亂又清醒。坐在急馳的出租車上,往日許多和迪兄一起趕早出差的情景浮現在眼前。這些年我們曾一起走過內蒙古的八千里邊防線,走過云南、貴州、四川,還有其他地方的山山水水。每次一起出差,無論是坐高鐵還是飛機,永遠是迪兄先到,永遠是他早早地就開始頻繁招呼:“到哪兒啦?呵呵,沒事兒,等你!”此刻,我又在趕往與迪兄見面的路上,但這是一場怎樣的相見啊!音容宛在,但前方再也沒有笑意吟吟的迪兄在呼喚我了。多么希望好玩愛鬧的迪兄能夠笑瞇瞇地坐起來,說一句“逗你玩”,然后哈哈大笑地重回朋友們的懷抱啊。但現實殘忍得不敢直視,死亡把過去所有一起走過的日子,都變成了舊時光,此刻的迪兄與我已是陰陽相隔,留下永遠冰冷的沉默。傷痛淤積,悲從中來,眼淚模糊了我的鏡片……
是夜,月色格外清亮,我感到一種四下空曠的寂寥,輾轉難眠。我悲涼地寫道:今夜再無李迪與我們同在!
失魂落魄的空落籠罩著我,我在巨大的震驚和傷痛之中透不過氣來。真正的好朋友,就是這樣,他活著的時候,你并不覺得他的存在,就像空氣,他就在那里,隨時與你呼吸與共。而當他離去,你就會覺出他在你生活中的位置,你的前面出現一個巨大的黑洞。沒想到從來給朋友們以熱情和快樂的迪兄,卻以這樣的遽然離去給朋友們留下難以承受的悲苦!我的世界一下子空了。而我知道,更深的悲痛會在今后的某一個瞬間,從我心里以為平復了的傷口涌出來。
傍晚的時候,小迪來短信,說要在家中設靈堂,讓我想一句挽聯寫上去。我說一句什么?我該說什么,我能說什么?迪兄啊,不是要一起快樂終老的嗎,怎么這么快就輪到給你寫挽聯了呢,這太魔幻、太不真實了吧!千言萬語,只作這一聲長嘆罷:“兄去后,此生悲喜再與何人訴說!”這一句不像挽聯的挽聯,正是我此刻泣血的哭號,錐心之痛,夫更何言!
李迪是生活的強者,永遠樂觀積極,從不輕易向困難示弱,哪怕在好朋友面前也只愿意展現他瀟灑快樂的一面。我是在后來魏老師的哭訴中,才知道了他是如何艱難度過生命中最后的時光的。那正是我們因為疫情宅居在家、我和迪兄短信里扯著閑篇的那幾個月。
其實那時迪兄已經因為腰痛臥床太久,身體狀態很不好了。但他惦記著《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的交稿進度,日夜兼程地看東西、寫稿子。每天要由魏老師艱難地扶起來,蹣跚地挪到電腦桌前。看他在床上讀東西不方便,魏老師便在床上給他支了一個可以放書或者手機的架子,他看累了,睡一會兒,醒來又看。“從來沒見過他寫得這么艱難。”魏老師說,老李,咱不寫了,太難了!李迪急惱地說,你不懂,六月份就要出書了,咱答應了,就得講信用,咱們做人不能言而無信。到了五月,臨近他住院之前,他的體力已然支撐不下去了,他依然不管不顧竭盡全力地潤色、改稿。當我聽到李迪因為自己數錯了篇數、著急時間來不及而哭了的時候,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迪兄,大難臨頭,在生與死,保全性命與兌現承諾之間,你竟毅然作出了把危險留給自己的選擇,就像那篇文章的題目《就是懸崖我也要跳》!當你在電腦桌前坐不住、用枕頭頂著自己堅持寫下去的時候,你已經置生死于度外了嗎?你我相識幾十年,我真的敢說完全了解你嗎?迪兄啊!
現在想來,迪兄入院之后在微信上留給我的那些話和表情,其實就是在跟我作最后的告別。而讓我難過的是,我居然事先一點沒有嗅到危險的征兆,沒有發覺死神已經悄悄地來到他的身邊想要帶走他。我甚至好久沒有看到他了,也忘了跟他通電話,雖然我們同處一個城市,雖然我們一直在微信里“說話”。我總以為那是迪兄必然會渡過的一場劫難而已,而他必定會重回那個健壯和活力的紅衣李迪。我們還將有許許多多的時光一起度過。
我多么懷念我們曾一起哈哈大笑的日子啊!想到迪兄樂不可支時笑得流下口水的樣子,我就眼含熱淚地微笑。
李迪遠行,形去而影在。
魏老師說,李迪走后,他房間的燈光一直亮著。這么多年,她已經習慣了李迪燈下寫作的背影。但現在,燈亮著,人卻不在了,椅背上還掛著那件他平常最喜歡穿的鮮紅色的羽絨服,留下一個永遠的空位。每一次她都忍不住隔著門縫朝里望著,恍惚間仿佛能看到電腦背后那一縷黑發。她感到她的李迪還在那里寫作,她知道他在,一直都在。朋友們也都覺得樂呵呵的李迪沒有走,他高聲大嗓地招呼,樂顛顛地忙活的樣子,仿佛就在身邊。是的,李迪不死,他活在了我們之中,活在了時間之外,所謂“永遠活在心中”,即是如此吧?
哀思如潮,長夜難眠。
微風拂來,迪兄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靜謐的夏夜天空,我看見一顆明亮的星星隱約閃爍。
是你嗎?迪兄。
到哪兒了?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