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大風搬運著山河,故鄉不動
大風搬運著夜晚,星辰不動
大風搬運著道路,遠方不動
大風搬運著廟宇,信仰不動
大風搬運著朝代,人民不動
大風搬運著容顏,愛——不動
風不需要方向,也不需要抵達
吹,向四面八方吹,咬著牙吹,像刮痧
把天空刮得氣血僨張,把大地刮得皮開肉綻
但一直不能把弓著的腰拉直
更不能把我吹成你,把黑吹成白
那些在風中現了原形的,是自己露了馬腳
風無影,更無言
能看見的都不是風,而是借風顯勢的事物
或者是靈魂脫下的外殼
風無法帶走有根的事物
譬如最渺小的草,空中飛翔的翅膀
還有植根于人內心的火苗,不論風從哪個方
向來
哪怕臺風、旋風、所有風,都無法將它撲滅
而且風越大,火苗長得越快
我意識到風,是中年以后
那時已經中斷寫詩很多年
我希望風能往回吹,把我的女兒變小
不讓她遠走高飛,我駝了的背是她永遠的暖巢
戴上年輕時候的容顏,我
與過去的自己握手言和,再
找個扳手,扳正扭曲的脊椎
隨手擰緊松垮了的情緒、青春和牙齒
一頓喝幾大碗的酒,一晚上寫幾十首詩
像風一樣去追那個女孩,她的眼睛
是最深最涼的井水,我的青春是裹著熱汗的馬匹
終于跑到她的前面,不再傻乎乎地說:
我不是追求你,只是告訴你:你、你很美
為了避免悲傷,就吹到中學為止
重新書寫面前那份考卷
我走過的路就要被涂改,我會遇到另外一些人
另外一些事,另外的快樂與煩惱
唯一請求風別把我寫詩的筆吹掉,這是我的癮
多次想掐滅它,又一次次不點自燃
但是但是,繼續保留這個習慣
我的一切仍與現在一樣
風知道這結果,所以把我吹向更老
風可以改變江山,卻無法移動人的秉性
風吹著我,把我從搖籃吹向田野
從故鄉吹到異地
把紅蘋果吹成爛核
把峻嶺和溝壑吹上臉頰
把靈魂也吹成一縷風
飄在空中
找不到落腳之地
這樣的時候,我就望著北方
希望風把我向北吹,吹到故鄉的天空就掉下來
直接掉到母親的墳上,掉到母親的骨灰里
成為母親懷里的風,直接進入
母親的夢
一個穿著中學校服的女孩在墓碑前抽泣
聲音淹沒在掃墓者的河流里
當趕集一樣的人群散去,她還跪在那里
哭聲露出來,像柳枝折斷處的嫩漿
我感到有一條溝壑在加深
隔阻了車輛和一個母親回家的路
我看一眼墓碑上的文字寫著:
慈母:某某珍——
生于1970年4月8日
卒于2010年8月28日
大風中她的身影越來越小
像一把刀在石頭上磨薄
大風里,一切都在簡化
遠方簡化成火車
火車簡化成螞蟻搬家
它偶爾的嘶鳴,簡化成神在咳嗽
可神會簡化成人,人會簡化成物
心會簡化成器官
愛情會簡化成車輪與鐵軌的摩擦嗎?
美女如煙一樣散去的年華
多么像田野里的篝火,在靜靜燃燒
春風得意!我想起一個人
姓氏年齡職務不詳
卻能在風中游刃有余
多大的風,什么樣的風都無法撲滅他
他永遠是風的脊背上的騎手
他說停,風就溫柔得像個少女
他皺眉頭,風就像饑餓中發現食物的狼
如果風是一個神,他就是神的私生子
是風的一部分,也曾被風揉搓也蹂躪過
后來,仿佛偷了風的經書,像
一個蟲子鉆進了風的腹部,從此
咆哮的風中鑿了一條陽光明媚的隧道
后來他死了,人們發現他把靈魂縫在一個皮
囊里
并壓成一個薄薄的鬼符
比紙還輕
大風吹低了青草
吹近了媽媽的墳塋
孤獨的時候
我總想到媽媽的墳頭坐坐
依靠著這暖暖的土包
就像一滴水回到了大海
就像小時候餓了把手伸向媽媽
拔掉墳頭的雜草
就像細數著媽媽的皺紋
媽媽,讓我守望著你的睡眠吧
默默地感受一下,當年
你就是這樣坐在我的搖籃旁
把哭喊的我引向成年
媽媽,曾經我為跌破了膝蓋向你哭喊
現在我滿身傷痕卻只能咬緊牙關
再也沒有人為寒夜中的我撥亮燈芯
再也沒有人在四月的涼水里
為我拆洗棉衣
沒有什么比這更永恒
世間所有的溫情也不過如此
媽媽,如今我已人近中年,事業無成
我兩手空空,卻依然在灰燼里翻找火星
媽媽,為什么我在孤獨的時候
才想起你
為什么沒想到現在你才是永恒的孤獨
自私的我啊,為什么在你死后
也不讓你安靜
一聲嘶鳴
汽車就要駛進我的家鄉
媽媽,我要替你看看我們住過的院落
并在雨來之前蓋上醬缸
最像風的詩人是李白
把詩交給白云,把身體藏在酒里
然后拋向空中,一切隨風去吧
也曾抱過皇帝的大腿,也獻媚過楊貴妃
最終還是把兩句名言貼在巍峨的朝廷上: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就注定他一生以風為伴,還有一輪明月,二
兩白酒
后來證明很可能是酒醉后說的狠話
但現在的宮廷詩人即使下野下獄也不敢如此
狂言
有誰會因為卑躬屈膝感到可恥
更多的是為了生存流血又流淚,甚至
為了榮耀交出真理和自尊
自由是風中站不住的落葉
豪放就是喊破嗓子的風
把風雨寫進詩歌就是風景
把它放進生活就成了泥濘
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
李白成了最早到處混酒喝的詩人
但清風吹凈了他胸中的草芥
酒徹底將他的心打開
天地大了
靈魂隨酒氣裊裊升仙
李白用酒擋住了唐朝的惡風
去他媽的五花馬千金裘,為了自由
盡管只剩下了風寒和貧窮,我
決不交出酒量和良心
那年我在李白去過的天姥山下喝了很多酒
也沒把苦喝出香味來,沒把重喝成輕
沒把對面的領導喝成李白
更沒把生病的脊椎
喝直和硬
我不能容忍黑暗還糾纏著黎明
也不能容忍寒冷還黏在春風里
不能容忍詩人的腦袋一味地縮在自己的情緒里
把你的馬匹、速度和劍送給那些不幸的人
給寒冷的人布匹、糧食和勇氣
用颶風對付作惡的人
用酒溫熱行善的心
必須為別人流點血和淚
這樣的人不寫詩
也是詩人中的
詩人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