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旭
關鍵詞新鄉賢 內生型發展 鄉村振興 綠色菜園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鄉村社會得到快速發展,表現在鄉村居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鄉村基礎設施得到改善,鄉村產業不斷優化,鄉村公共服務得到提升等。但與此同時,鄉村社會也在日益空心化與原子化。為此,國家出臺了一系列政策促進鄉村發展,更是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鄉村振興是實現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及鞏固全面小康成果的重要環節。
從目前來看,我國鄉村更多呈現的是一種“開發式”或“政府建構型”鄉村發展模式,或是通過“自上而下的政府項目輸入”,或是通過“由外到內的資本進鄉”實現鄉村發展,是一種“外源型”與“依附式”的發展過程。“外源型”發展模式可以幫助鄉村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迅速改善村莊的基礎設施并提升村莊公共服務,但隨著鄉村的深入發展,過多的“外生”力量便會限制鄉村主體性作用的發揮,進而影響鄉村社會的活力。因此,若要實現鄉村可持續發展,完成鄉村全面振興,應從鄉村本身挖掘潛力,從鄉村傳統中汲取養分,將鄉村的內生資源變成鄉村振興的主要動力,實現由外生型發展向內生型發展轉變。
從中國城鎮化及鄉村社會的發展進程來看,內生動力不足可能是現階段我國鄉村發展遇到瓶頸的最大原因。如何有效挖掘、鏈接與利用鄉村內生資源,如何在鄉村社會衰落、鄉村精英大量外流的情況下,找到有效引領鄉村振興的人才,成為未來鄉村發展的關鍵。因此,“新鄉賢”這一概念自出現,就引起了學界的廣泛熱議,新鄉賢根植于鄉村社會,了解鄉村社會,可以充當鏈接“鄉—城”社會的橋梁,同時也可以有效挖掘與利用鄉村資源。2016年全國“兩會”上公布的十三五規劃綱要中提出要培育“新鄉賢文化”,①2018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也進一步指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要“積極發揮新鄉賢作用”。②十八大以來,我國對弘揚與挖掘“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愈加重視,習近平主席指出,“沒有文明的繼承和發展,沒有文化的弘揚和繁榮,就沒有中國夢的實現。”③同時,我們也更加注重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這些無疑從政策導向上為新鄉賢返鄉創造出更多空間,各地陸續成立的“鄉賢理事會”“鄉賢祠”等也為新鄉賢的鄉村返場提供了機會與平臺。
目前,學界對于新鄉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對其身份標準的爭辯。學者們依據自身不同的學科背景及經驗針對新鄉賢是否應該“在地”、是否包含體制內精英、新鄉賢的標準是什么等問題發表了不同的看法。但學者們普遍認為,才能和責任感是新鄉賢的最核心要素。④ 二是關于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路徑及困境的研究。學者們從政策層面探討了吸引新鄉賢返鄉的政策導向及政策環境,但同時也發現,總體看來,新鄉賢還是很難真正參與到鄉村振興中來,其起到的“模范”作用要大于其“參與”作用。⑤ 三是關于新鄉賢文化建設及新鄉賢培育的研究。鄉村社會要長效發展需要解決“人”的問題,挖掘優秀的鄉賢文化,賦予鄉賢文化新的時代內涵,創新鄉村人才培育機制,并以此為媒介吸引社會各界成功人士投身到鄉村振興中是這類研究的重點。⑥
上述研究均給了本文啟發,然而,新鄉賢概念的提出是源于對既有鄉村振興困境的反思,理論上是希望擴大鄉村振興的主體范圍,希望用一種紐帶能喚起人們對于鄉村的情懷,進而對鄉村振興有所助力。因此,新鄉賢研究的重點,不應該局限在理論層面,以及對其身份標準的爭辯,而是應該從經驗層面考量。目前,各地出臺一系列相應政策吸引新鄉賢返鄉,但是返鄉新鄉賢在鄉村社會建設中如何發揮作用?筆者認為,新鄉賢的“新”,與其說是從類型學上將鄉賢群體進行區分,不如從時間維度上進行理解,“新”指的是鄉賢群體的時代特征。新鄉賢是指在當今社會文化背景下,與鄉村社會有著某種天然聯系,成功于城市,有德、才,且愿意為鄉村的發展做出貢獻的人。本文以內生型發展為切入點,從F村綠色菜園發展過程的具體實踐出發,探討新鄉賢助力鄉村振興的社會基礎到底是什么的問題,以期在中國快速城鎮化及鄉村變遷的社會背景下,找到新鄉賢鄉村公共參與的內生基礎及助力鄉村振興的行動邏輯,挖掘并激發新鄉賢的價值及作用,以推動中國鄉村的可持續發展。
1.研究視角
從長遠發展來看,內生資源是促進鄉村可持續發展的根本動力源,這就涉及對鄉村內生資源的挖掘、拓展與利用。本文從內生型發展的角度去探討在鄉村振興中新鄉賢助力鄉村振興的社會基礎。
內生型發展產生于對以快速的經濟增長為核心的歐美現代化過程的反思,20世紀70年代后期,歐美的經濟增速放緩,快速城鎮化的弊端開始展現,如環境遭到污染與破壞,貧富差距加劇,能源逐漸枯竭等。學者們開始對現代化發展進行反思與思考,認為基于快速城鎮化與工業化的以經濟增長為主要目標的現代化過程并沒有廣泛改變人們的生活條件。⑦ 生活條件的發展與改善除了涉及物質層面,還應該涉及非物質層面,如社會關系、文化模式、自我認同與個體發展等方面。⑧
基于學界對于發展本身的探討與反思,在1975年的第七屆聯合國特別大會上,瑞典達格·哈馬舍爾德財團(DagHammarskjld)提出了“另一個發展”的概念,認為一個地區的發展一方面要保持與自然環境和諧共處;另一方面依賴于本地區人們的共同努力。① 在此種意義上,發展指的是由不同地區的人們根據各自區域的特點(文化、遺產、環境等),通過與地區外部的聯系與交流,促進本地區發展的過程。② 后來,日本學者鶴見和子將“內生型發展”作為“另一種發展”的同義詞。
雖然學者們對于內生型發展的定義不甚相同,但概括起來,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對其進行理解:第一,內生型發展是一種自下而上的發展過程,發展的主要動力來自地區內部,③外生發展與內生發展最主要的差別也在于此;外生型發展在發展過程中極易形成國家之間或是地區之間的“中心—邊緣”結構,形成欠發達地區或國家的“依附性發展”狀態。而內生型發展更關注地區“自助”,即如何利用區域內的各種資源,實現區域發展。④ 第二,內生型發展需以一定的“地域”為單位,⑤利用共享的價值觀與區域認同吸引區域內成員參與,充分挖掘該地區政治、自然、經濟、文化等各項資源,并以區域內成員為媒介鏈接區域內外,進一步推動區域發展。⑥ 第三,內生型發展的目標是區域可持續發展,經濟發展只是內生型發展的手段而不是目的。Stimson等人通過對歐洲、美國及環太平洋等地區發展的案例研究,指出領導力、制度因素、地區資源及市場契合度等內生因素在特定城市及地區的發展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些內生因素決定了一個地區是否可以較好地可持續發展。⑦
2.研究對象
2015年7月至2019年10月,筆者在F村⑧做了多次實地調研。F村位于陜西關中平原東北部,P縣偏西南約20公里,鹵陽大道從F村東西穿過。由于交通相對來說較為方便,“半工半農”是村里年輕人主要的生活方式。村莊人口有1300人,60歲以上的老人約150人。村里沒有大的宗族,主要姓氏有南、李、朱、董、宋、王等,其中南氏戶族人口最多,一共有21戶、110人,2009—2018年期間,村支書一直由南京擔任。南姓族人一直在F村擔任主要領導干部,因此在村莊有較高的聲望及地位。F村農作物以小麥、玉米為主,經濟作物有酥梨、女貞、雪松等。居民主要的經濟來源有外出務工、種植業、養殖業,同時依靠周邊景區的開發打造旅游業與服務業。
2010年以來,隨著村莊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鄉城接觸日趨密切,一些返鄉人士開始探索契合本土的鄉村發展之路。綠色菜園的創始人李林,從小生長在F村,大學畢業工作幾年后回村創業。在對城市對于綠色有機食品的需求進行了分析與考察后,李林看到了城市對于有機食品需求的巨大市場,于是決定推行“綠色菜園”生態計劃,即嘗試號召村民們耕種及養殖有機農副產品,然后通過電商與線下銷售結合,以附近城鎮居民為主要消費對象,將有機農副產品售賣到附近城鎮。綠色菜園從最初只有幾戶參與,后來擴展到臨近村莊的農戶,截至2021年3月,共有61戶參與了綠色菜園。這61戶來自兩個村莊13個戶族。2019年,每戶年底分紅了一萬余元。雖然,在綠色菜園運營管理過程中,出現過一系列問題,如新鄉賢與鄉村傳統權威的博弈、農戶產品質量參差不齊、運輸隊的選擇等,但是,這些問題最終都被化解。
之所以以“綠色菜園”為本文的研究對象,一是因為綠色菜園以鄉村居民為主體,從鄉村“有什么”,鄉村居民“會什么”出發,有效增加了鄉村居民參與的積極性與主動性,將鄉村發展的主動權返還給鄉村本身,是一次由下到上內生型發展的成功嘗試;二是因為綠色菜園涉及了F村與D村兩個村莊,涉及范圍較廣,人數較多,規模大,牽涉的關系也更加復雜,可以清楚看出返鄉新鄉賢是如何挖掘、拓展及利用鄉村各種內生資源的;三是雖然之前F村返鄉新鄉賢也做過其他嘗試,如興辦農家樂、打造鄉村旅游等,但都不甚成功或受益較少。雖然在綠色菜園運營管理過程中也出現過一系列問題,但最終都被化解,且收益較好。筆者希望通過對綠色菜園發展過程相關經驗的梳理與總結,為我國新鄉賢助力鄉村振興提供有益啟示。
誠然,返鄉新鄉賢作為鄉村發展的內生、天然動力因素為鄉村發展提供了新的思路與契機,但同時也對鄉村既有權威體系產生了一定沖擊。在此,我們從綠色菜園計劃開始時的兩個事件來看新鄉賢與家族權威及村莊權威之間的關系以及其獲得權威的過程。
1.情義驅動家族權威權力的代際讓渡
李林父親李長根的加入是綠色菜園計劃進展過程中的一個標志性的事件。“綠色菜園”開始之初,如何說服村民參與及種植有機食物是李林面對的最大的問題。如果放棄化肥、農藥等化學藥品,不但會使農作物的種植周期變長,而且還會影響農作物的賣相。所以當時很多村民不愿意加入,他們怕增加了種植成本后,農作物包不住本錢,影響收益。于是李林想先動員父母和幾個親戚,在自家的田地里先開始種植。但李長根并不看好綠色菜園計劃,他認為綠色產品的價格不具有優勢,也很難打開銷路。所以,他一開始就不同意李林的計劃,甚至不同意家族里其他比較近的親戚參與,他認為應該全心全意辦好農家樂。李長根曾經做過生產大隊的大隊長,在家族及村里頗有聲望,儼然是家族內部的大家長。家族內有大事時都會來找他商量,并聽取他的建議。
后來,李林拉著他二叔李長青將從HM超市購買的有機蔬菜拉到HM超市外賣送不到的高檔小區售賣,并以高于購買價格成功賣出后,李長青開始支持李林的計劃。李林從地理位置、客戶流量的季節性等方面向族里其他長輩說明了此時并不是他們辦農家樂的好時機,再加上李長青販賣有機蔬菜的親身經歷,族里的一些長輩開始同意加入綠色菜園計劃。但在父親李長根同意之前,綠色菜園計劃并沒有開始運行。李林也沒有想過要跳開李長根,而是想辦法說服他。在得到族里大部分長輩支持的情況下,為什么不能直接開始綠色菜園計劃而是一定要得到李長根的支持呢?據李林介紹,如果得不到李長根支持,族里的長輩會因為覺得見到李長根“尷尬”和“不好意思”而不會再參與綠色菜園計劃。李長根和李林僵持了一段時間,甚至一段時間互相不說話,但在家族其他長輩的勸說以及李林母親的調解下,父子倆終于和好,李長根加入了綠色菜園計劃。綠色菜園計劃也至此開始真正運營。李長根的加入意味著家族內部權力的讓渡及對年輕一代家族權威身份的授權。
據李長根回憶,當初參與綠色菜園并不是看好該項目,而是因為迫于情感壓力,同時也覺得應該給年輕人機會和空間嘗試。因此,可以看出,新鄉賢家族內權威的獲得主要靠“情義”驅動。在家族內部,一定程度上,維持表面上的長久關系和諧比短時間的經濟利益更加重要,倫理性的鄉村社會在鄉村居民的日常交往過程中并沒有發生太大改變。
2.利益驅動村莊權威對新鄉賢權威身份的認可與授權
如果說李長根的加入標志著綠色菜園開始運營,那么村支書南京的加入則是綠色菜園真正在村莊層面產生影響力的開始。綠色菜園開始運營后,參與進來的基本都是李林家的親戚,農戶的拓展很慢。后來李長根帶著李林去拜訪村長南京,請南京負責村莊層面的統籌,并擔任綠色菜園的顧問,以分干股的形式使南京入股。
南京先是在村委會層面介紹了綠色菜園,并號召大家參與。后來他又帶著李林與李長根幾乎是挨戶拜訪,為農戶詳細講述綠色菜園的運營模式及運營思路。他還把村里的青年人召集起來,共同商議如何運營綠色菜園。事實證明,南京的加入迅速拓展了綠色菜園參與的農戶群,加大了綠色菜園在村莊層面的影響力。在綠色菜園的后續運營中,每次分紅,李林都會額外給南京準備一份,年底時包括村委會的其他委員李林都會額外準備禮物或是紅包以感謝他們對綠色菜園的支持。
通過上述兩個事件可以看出,新鄉賢如果真正想在鄉村社會中起作用,需要獲得身份的合法性。這個合法性來自鄉村傳統權威的權力讓渡及授權。在這個過程中,有時是伴有沖突的。家族內權威身份的確認及轉移,主要靠“情義”驅動,倫理關系在一定程度上重于利益關系。但是在村莊層面,新鄉賢如果想要獲取權威及認可,需要通過“利益驅動”,即是否可以真正為村民們帶來福利及收益。
同時,我們仍能看出鄉村社會的一些變化,這些成為返鄉新鄉賢獲取權威的基礎。第一,流動性與開放性成為鄉村社會的新常態。快速的城鎮化進程打破了鄉村社會的封閉性,使鄉村與城市社會開始變成一個雙向開放的場域。F村大部分青年人會選擇在周邊地區務工,鄉村社會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開放性的態勢來擁抱城鎮化。在此過程中,城鎮化對鄉村社會的影響也是多方面與潛移默化的。當李林等人將在城市社會的經驗帶回鄉村時,面對新事物,村民雖是保守的,但仍會愿意主動接觸與接受。第二,評價標準的多元化與多元權威主體并存。雖然城市社會也是開放的,但“城市叢林法則”會迫使鄉村社會打破以家庭為單位的行動方式,以個體為單位來與城市社會接觸。同時,在人員流動的過程中,新的技術與知識不斷涌入鄉村社會場域,對個體的評價標準開始趨于多元,鄉村社會出現了多元權威主體。第三,父權的衰落及青年一代地位的上升。當知識與技術取代經驗成為在鄉村生活中獲取權威的主要方式,父權也就不可避免地衰落了。① 但父權的衰落與青年一代地位的上升有時是伴有沖突的,在權力的過渡與新鄉賢權威獲得的過程中,需要鄉村傳統的認可與授權。
雖然在城鎮化的沖擊下鄉村社會的各個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但“關系”仍是理解中國鄉村社會的主要切入點,倫理型文化沒有發生根本改變。②如果對鄉村內生資源的利用與挖掘關涉到鄉村發展的未來,那么如何使鄉村內生資源真正發揮作用,這涉及對既有鄉村關系網絡的拓展、重建與利用,這也是新鄉賢助力鄉村振興最重要的社會基礎。
1.以“信任”為基礎的鄉村關系網絡的拓展與重建
綠色菜園計劃開始后,李林準備與鄰村董村的運輸隊談合作,董村有自己的運輸隊,其中有中型運輸車三輛,主要進行短距離的農產品運輸。最開始跟董村運輸隊的交涉進展很慢。后來,李長根請了村支書南京出面。董村村長與南京關系較好,南京帶著李林先去拜訪了董村村長董永勝,再由董永勝引薦與運輸隊的負責人董紅文見面,董紅文是董永勝的外甥。據李林介紹,在兩人的引薦后,后面與董紅文的商談就進行得很順利,董紅文十分熱情而且就合作過程給予了很多優惠,很快就談好了合作。
對于董紅文來說,最初對李林的審慎出于不了解與不信任,但是他對董永勝及南京是信任的,南京及董永勝的出面相當于分別從村莊及私人層面為李林做了擔保。所以,后續李林與董紅文的接觸跳過了相互了解與試探階段,直接彼此獲取了信任,合作也可以很順利地進行。董紅文對于李林的信任是一種以關系為紐帶的連帶信任,而在鄉村社會中,這也是獲取信任及拓展關系網絡最便捷的方式,建立起來的信任及關系也更加可靠與穩定。
2.基于“差序格局”的鄉村關系網絡的編排及利用
在城市客戶逐漸穩定并開始擴大后,村里及鄰村的農戶也開始加入綠色菜園計劃中。隨著農戶的增加,對農副產品質量的監管成了問題,城市客戶開始反映產品質量下降,蔬菜處理潦草、有蟲子等情況。李林想了很多辦法,如集中時間種植、統一收購等,但除了增加成本外收效甚微。后來,在接受了南京及李長根的建議后,李林將參與綠色菜園的農戶按照戶族分組,然后以戶族為單位進行產品收購及銷售,即購買者可以清楚地知道他買的產品是哪戶的,將對綠色菜園的管理變成以戶族為單位進行的管理,農副產品的質量果然有所提升,產量也有了保證。相熟的農戶在一組后,農戶們會因為怕拖同組人的后腿,影響其他人的收益,而自覺對自家農產品進行把關。若因自家農產品的原因影響了同組人的收益,農戶會覺得“很沒面子”與“抬不起頭來”。關系型的鄉村社會在這里表現得很明顯。
綜上,可以看出,一方面,從鄉城關系方面來看,鄉村在發展的過程中呈現出場域的開放性與關系網絡的封閉性并存的特點,外來資本及外來精英很難在村莊中獲得信任及權威。從現實層面來看,鄉村振興的過程是鄉村有選擇地現代化的過程,城鎮化與現代化或許不可阻擋,但鄉村在轉型的過程中始終體現著一種“包容傳統性的現代性”,①以血緣、地緣等關系構筑的傳統鄉村社會關系網絡在現代化的進程中表現出一定的穩定性與排他性。因此,新鄉賢若要在鄉村振興中發揮作用,需要找到一位“中間人”作為媒介將其與鄉土社會鏈接起來,拓展其社會關系網,社會關系網的拓展以信任為基礎,而這個中間人往往是鄉村傳統權威;另一方面,關系是返鄉新鄉賢獲取信任的基礎,同時也是最有效的篩選及監督機制。村民們選擇助農項目時,對管理者的信任比項目本身的好壞更重要,而信任的程度與關系的遠近有關。而從管理層面看,關系一方面可以用于篩選出優質農戶,另一方面可以用于降低監管成本。
在此種意義上,鄉村振興的關鍵在于厘清城市與鄉村、個體與集體之間的關系,對鄉村的治理,依賴于關系型的治理。② 因此,返鄉新鄉賢具有身份的先天優勢,他們一方面可以充當溝通鄉村與城鎮的媒介;另一方面又仍嵌入在以血緣、地緣等熟人關系構筑的鄉村社會的各種關系網絡之中。
區域發展學派認為,區域競爭力及區域發展是建立在區域內生資源基礎上的,其中,內生資源包括區域人力資本、社會資本、環境資本、文化資本等各種要素,③區域發展應該充分發揮區域各種內生要素的潛力。因此,鄉村振興的關鍵在于充分挖掘、有效組織區域內生資源,吸引外部力量及資源的加入,這是一個以內生資源為基礎,以可創造資源及外生資源為助力的由下至上的發展過程。
在“綠色菜園”開始運營時,李林先是聯系了大學同學,李林曾在X市讀大學,主修計算機專業,在同學的幫助下,李林建立了綠色菜園農副產品銷售的網絡平臺。城市客戶可以通過小程序對產品進行預約和購買。李林先是把小程序分享給在X市工作的同學和朋友,再通過同學及朋友關系將小程序慢慢推廣出去。李林在X市的朋友和同學成了綠色菜園的第一批客戶。在綠色菜園的宣傳和推廣過程中,以熟人關系為基礎的信任關系也是客戶選擇綠色菜園農副產品的主要原因。同時,李林還通過南京及董永勝的引薦與P縣政府的發展與改革局取得了聯系,發展與改革局副局長曾全曾經與南京及董永勝一起參加過基層扶貧培訓,算是關系較好的同學,曾全的弟媳還是董村的姑娘。曾全對“綠色菜園”十分感興趣,向李林介紹了目前及未來W縣的助農扶持項目。李林通過政府相關助農項目的申請,獲取縣政府資助資金一萬元。李林認為資助不是重點,重點是作為政府資助扶持項目,“綠色菜園”的簡介可以被放到政府發展與改革局官網網站上。這也算是對“綠色菜園”的官方認可,客戶們可以通過官方網站找到該項目及參與農戶介紹。下一步,李林計劃努力將“綠色菜園”變成政府重點扶持項目。
此外,李林借助F村地理資源的優勢,將綠色菜園與鄉村旅游及鄉村農家樂結合起來。在與運輸隊負責人董紅文商量后,李林推出了綠色菜園的包季、包月、包周等農副產品套餐購買計劃,針對購買套餐的城市用戶,為他們提供免費鄉村旅游項目,其中包括綠色菜園的參觀、農家樂、釣魚、湖區觀光旅游等,由運輸隊負責接送。一方面向城市客戶詳細介紹綠色菜園的種、養殖過程;另一方面,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帶動鄉村旅游,促進鄉村經濟發展。
目前,綠色菜園在X市已經形成了以大學城家屬區、高科集團小區、高新區小區為主體的較為成熟的客戶群。客戶們以購買季度套餐或是周套餐為主,綠色菜園已經初具規模,并開始對村莊產生正外部效應。
充分利用鄉村內、外部資源,激活鄉村內部的發展潛力,是鄉村地區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基礎。因此,新鄉賢將至關重要。新鄉賢根植于鄉村社會,鄉村內生資源本就是其擁有及可以借助的資本,同時,新鄉賢作為鄉村與城市溝通的媒介,還可以有針對性地充分挖掘與調動鄉村外部的可利用及可創造性資源,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推動鄉村發展。
當前鄉村建設中自上而下的開發式或建構式發展模式,一方面極易與村莊需求及資源錯位,發展依賴于政府項目或外部資金,可持續性差;另一方面,政府規劃及資本進駐,一般都在原本條件較好的村莊或是條件一般村莊的核心區域,對周邊地區的溢出效應較少;此外,開發式或是建構式發展,不利于村民主體意識的培養及發揮。而內生型發展是自下而上的,持內生發展的學者核心觀點是內生因素的積累與進步是一個地區發展的核心要素。鄉村內生因素包括鄉村的自然資源、歷史資源、地理位置、人力資源等;鄉村可利用及可創造性因素包括政府資源、民間資源、外部人力資源等。① 而村莊的內生因素中,除了人力資源外的其他資源在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面臨“要素收益遞減”規律,只有人力資源是唯一一個可以被無限開發與利用的資源。因此,鄉村振興的關鍵在于培育以新鄉賢為主的鄉村振興新主體。
作為一項個案研究,本文借鑒了前輩學者們在嘗試拓展個案時所作的努力,嘗試使用延伸個案法(ExtendedCaseMethod)。延伸個案法是“反思性科學”在民族志中的運用,它旨在從微觀中窺視宏觀,從特殊中概括一般。② 本文通過對城鎮化進程中特定村莊“綠色菜園”項目發展過程的深描,來探討新鄉賢助力鄉村振興的社會基礎。首先,作為鄉村天然的內生可利用資源,在情與利的驅動下新鄉賢更容易獲得鄉村身份的合法性與權威性;第二,基于鄉村差序格局,新鄉賢可以完成對鄉村關系網絡的拓展、重建與利用;此外,基于對鄉土社會的了解,新鄉賢可以充分挖掘鄉村的可利用及可創造資源;同時,與外來資本只追求經濟效益回報不同,嵌入在鄉村倫理關系中的新鄉賢會考慮到村中農戶及鄉村本身的發展。從此種意義上來看,內生型鄉村發展的過程是新鄉賢如何根據鄉村現狀,整合鄉村現有資源,挖掘鄉村可創造性資源,促進鄉村全面可持續發展的過程。
本文嘗試論述在何種鄉村社會條件下新鄉賢才更有發揮作用的可能與空間。基于此,作為本研究的延伸,我們或許可以進一步思考如何從更廣泛的意義上,在更多的村莊內發揮新鄉賢助力鄉村振興的功能。第一,應基于村莊特色,重塑鄉賢文化,重建鄉賢群體,增加新鄉賢與鄉村的關系紐帶,從文化層面上對逐漸松散的鄉村社會進行整合。第二,結合鄉規民約,建起鄉村規則與規范,將以“關系”為紐帶的信任逐步變成依靠“村莊規則與制度”的信任,這樣新鄉賢將比較容易在更廣泛的村莊層面獲得信任,也更有可能在鄉村振興中發揮作用。第三,“利益”驅動是新鄉賢在鄉村社會維持權威性最主要的原因,從鄉村長遠發展來看,只有新鄉賢與鄉村社會是互惠的,才有利于雙方關系的維持。因此,一方面應鼓勵新鄉賢在各個層面為鄉村社會做貢獻;另一方面,也應該滿足新鄉賢的合理訴求,成立專門的委員會對新鄉賢發起的項目進行篩查與挑選,建立相應的機制推動其發展。
本文的問題意識來源于與文軍教授的討論,感謝文軍教授對本文寫作過程的幫助。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哲學與政府管理學院社會學系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