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金
南太行的烏鴉
一大早,它們就叫著,嘎嘎地叫。
在高空中盤旋,劃出一個個大圈,一會兒
突然折返,似乎是回馬一槍。
叫聲更響了,柿樹林的上方,有一只
已經飛過了對面的山脊。
柿子還在樹枝上打燈籠,
風,它不開口,擔心一張嘴,
柿子就會泥巴一樣掉下來,
南太行,我不能
用巍峨來形容它,更不能學那只大白鵝
驚叫一聲。它們都繃緊了一根弦。
在云臺薄壁
有一個糾纏的護法僧,面對清晨
把巨石推下山谷。
我聽到“啪”的一聲。
只有雪能照亮它,只有雪才能
使它的叫聲更黑。而最后的一盞燈,
干癟著
似乎是南太行倒吸了一口冷氣。
一根吸管拉住了它。
老鴰一粒粒搬運著石子。我在詩歌中
正一粒粒地清除出去。
諾弗勒堡
花磚地板,暖色的墻。
木質沙發,小圓桌,花瓶。
她用鋼琴彈了一首曲子,然后
坐在暖氣片旁,略帶沙啞的嗓音
開始說:寫作的恐懼。
你有權利去寫
一只蒼蠅之死。那是她走進儲藏室
看到在玻璃上飛,而后死。
“我沒法忘記蒼蠅
可怕的掙扎。”她語氣平緩
仿佛仍在寫作,到處
都是文字,甚至整座房子
都在寫。
瘋狂纏繞著她,瘋狂
也是寫作,寫作就在她的皺紋里。
抽煙。酗酒。愛和被愛。
孤獨越來越深。窗臺上
一溜花瓶中干枯的花,
她不會扔。就算是死了
也不扔。
院子里,整整齊齊地
擺放著桌椅。此時是空的
她在等周末,那個傳奇。無人
探尋她的書桌,無人
可以拿走一根稻草。自然
還有另一個更深的
古堡。沒有人
用兩種聲音寫作,我確信
她用絕望創造了第三種。
黑發卡,攏著一頭
灰白的短發。這個小老太婆
老得像是一小堆灰燼。不用吹
她還會放出火來。我只能
輕輕呼出三個字:
杜拉斯。
洛陽橋上的黃昏
從兩車道到雙向六車道,甚至
更早的浮橋,步行
騎馬、駕車,你的影子都在。甚至
你赤足蹚過洛水,或從橋上躍下,
你的詩集躍下。有一刻,葦叢中的
苦惡鳥叫著你的名字。
它是歡快的。它的腹中
懷著一個黃昏,那是被一根大鐵錨
拖住的舊宮殿。深扎于水中的柱礎,
在吃他密集的光、繡線,和空中
翻卷的饕餮紋。一枝脫去了籽粒的
蓮蓬,含有最大的有限性,它看到
孔子入周,也看到他不見的
黍離、麥秀。而一顆
玲瓏心,正被夫子以劍刻下。
土地無心,土地可以被刪減、省略。
一只鷺鳥
仍不飛,不駕車,它走水路
逐日。它的酸性體質,痛于風,更痛于
磁懸浮的黃昏。這是一個
被反復強調的年月,公驢企鵝
找到了家的相似物:請允許我
在樓頂靜坐一分鐘。晾曬的
床單、被罩、還有衣服,該收了。
它們花花綠綠的,伸展在
干凈的風中。突然就看見
曬褲衩的小阮,他彈琵琶的樣子,
與豬喝酒的樣子,赤身裸體的樣子,
我就深感羞愧。現在
你看不見的麥子
開始灌漿。祝融號火星車,剛剛踏上
烏托邦平原——你確認,你看見的
古代,才剛剛開始形成。
紙 船
紙船在水面漂,這是你折疊的,并
一直乘坐的船。一些細微的波紋
就會使它晃動。鳥試著
放下它的腳,魚也可以躍上來
躺平一會兒,有水草挽留的話
就秉燭夜談。更多的時候它往上漂,到
起點處,但總也不能夠。它來來回回地漂,
給運河添加點帆影。
船上有口糧,澤草所生,種之芒種。
大海來臨之前,它不會沉,只會沒有,
只會無。
船上手寫的文字、殘句,一把尺子正稱量它們:
快速的顫栗和有芒的慢。
為了放逐,它守著自己的空。
為了沉沒,它不斷加重岸邊那塊青石板
古老的體溫。
和一棵楊柳談論它的嗓音與沽酒術
——和杜牧《張好好詩》
它們在陽光下清洗,枝條紛披
一根一根地洗。這一根是戒律,
那一根是鳥,
遠處,是被垂釣的歌姬。而歌聲
有時候是楊,有時
是柳。肯定有一只長長的胳膊
在沉默的語義中打撈
一根針的人間諜影。
如今我們用二維碼,掃描
洛水中的兩只殘月,那被童年
擦傷的,必和卵石交換了定位法。
除了再見,還有什么是綠色的?
一絲浪花被縫入腰間。文字有命,
腰間有記憶。
涂污的長句下,一碗烈酒
墜地,當壚的還在當壚,她和詩歌
達成了平衡術:折柳的
順便折彎了月亮的合金。當然
沒有誰是職業的,
更有什么是狹窄的?比如貓
在話語剩下的部分,一杯淡酒
縝密的角落:如此。好吧。似乎是
一切活著的遺照,坐在
完美的幽暗中。
注:史載,杜牧早期隨江西觀察史沈傳師轉至宣州幕府,其時沈傳師之弟沈述師(李賀臨終托稿之人)也來到了宣州,并納幕中歌妓張好好為妾,幾年以后張好好為沈述師所棄,流落至洛陽,以賈酒為生,杜牧在洛陽重新相遇,寫下了著名的詩篇《張好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