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輝華

意大利共產黨的杰出領袖葛蘭西指出,在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意識形態滲透市民社會組織,市民社會組織成為意識形態載體,從而形成了基于同意的文化領導權。它與基于暴力的政治領導權相配合,構成資產階級統治的塹壕體系,鞏固資產階級國家,有效地抵御了無產階級的攻擊,這是十月革命后西方社會主義運動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如丹尼爾·貝爾曾總結說的,美國市民社會的存在使美國的工人罷工運動從不將矛頭指向政府。葛蘭西深刻認識到市民社會組織的意識形態特征,揭示了國家與市民社會的緊密關系和市民社會作為一種政治力量的思想觀念基礎。葛蘭西的市民社會理論以“集體的人”或“集體意志”的概念所反映的整體主義方法論原則取代了個人主義,突破了洛克和托克維爾等西方自由主義國家—社會對立的市民社會理論;他將市民社會看成上層建筑也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市民社會理論的發展。
市民社會為什么具有意識形態特征呢?這是因為作為市民社會的支柱的社會組織要么是受社會需求拉動,為回應社會服務需要而創立的;要么是受內在的理想、社會關懷或道德承諾推動,為表達某些信念而創立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前者作為后者的手段而創立。受需求拉動的社會組織體現出社會組織的工具性維度,受信念推動的社會組織反映出社會組織的表達性維度。即使是為提供社會服務而存在的社會組織,從其所選擇的服務方向也可以辨認出一定的價值觀。正是因為社會組織具有表達信念和價值觀的潛在和現實功能,其活動所立足的平等協商原則、公益慈善精神和志愿機制能夠以不同于市場和政府的方式從思想觀念上影響或塑造社會世界,建構和傳播新的意義系統,開辟了新的價值領域,構筑成一道新的意識形態陣地。
改革開放40多年,我國的社會組織蓬勃發展,但無論是在政府、學界還是社會組織從業者心中,社會組織一直被當作政府的助手和聯系社會的橋梁,或是彌補政府失靈的第三方力量,一言以蔽之,一直被當作提供公共產品或公共服務的工具,幾乎完全忽視了社會組織的表達性維度及其文化意義和意識形態功能。因而大多數人將焦點集中在政府與社會組織的關系上,關注如何構建良性的政會關系和如何更好地發揮社會組織的工具性功能,忽略了政黨與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對國家治理的意義。由此造成的后果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眾多社會組織意識不到其表達性維度對其發展的重要性,極大地影響了自身的發展和自身功能的發揮。社會組織與企業之間的根本區別在于企業是利益驅動型組織而社會組織是使命驅動型組織。使命是社會組織所期望實現的信念、價值觀或社會關懷的集中表達,因而是社會組織之所以具有表達性維度的根源。組織使命在社會組織中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它是組織存在的根本理由和社會價值所系,是激勵志愿者或員工的原動力,是衡量其績效的唯一標準,也是指引其行為的根本指南。但是,由于社會組織天生資源不足,資源匱乏是它們的本質特征而并非如人們經常錯誤地認為的是偶然缺陷。迫于自身的生存壓力,社會組織往往不得不屈從于政府、基金會或企業的意愿,通過完成其他組織要求它做的事情而謀求生存。踩著項目的“西瓜皮”無所不為的結果是耕種了別人的田,荒廢了自己的地。社會組織長期因陷入生存資源的“饑餓圈”難以自拔。長此以往,社會組織無法在某個領域深耕細作,專業能力不能提升,難以形成品牌效應,社會影響力就得不到擴張,也就更難獲取生存資源,這反過來進一步加劇了對政府、基金會或企業的依賴,由此陷入難以自拔的惡性循環。這一惡性循環可以解釋不少學者對我國當下社會組織的經驗觀察:依附性越強的組織,發育狀況越好,發揮的功能越大;依附性越小的組織,發育狀況越差,發揮的功能越小。然而,依附性越強表明社會組織的“使命漂移”現象越嚴重,社會組織的從業者越不把堅守使命看成是組織生存和發展的根基。組織使命被放諸腦后,社會組織的表達性維度所隱含的精神力量就無從發揮驅動作用,等若放棄了推動其成長壯大的根本動力。
另一方面,政府意識不到社會組織的表達性維度對政府職能發揮的價值或意義,極大地影響了政府治理的效能。社會組織在提供公共服務和公共產品的同時還在提供一種替代性的公共服務的供給方式,彰顯一種新的價值觀念,提示一種可能的社會生活方式,甚至暗示一種社會秩序的新道德基礎。這意味著即使那些不以社會倡導或政策倡導為要務的社會組織也在展現或傳播某種理念精神,示范某種生活態度,塑造某種身份認同,社會組織的意義建構功能持續地張揚和鞏固其表達性維度。在英國和美國,市民社會組織以個人主義為基礎建構的那套意義系統與英美政體相互銜接和相互配合,對政府績效起著支撐和促進的作用。因為個人主義原則也是西方政體的基礎,是費孝通所謂“團體格局”傳統的延續,英美市民社會組織建構的意義系統從這個意義上說正是西方傳統文化的再現。隨著改革開放而興起的我國社會組織,在價值觀上承續的是西方傳統,在公益慈善領域更多地從西方汲取了文化資源,它們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認同也是依照西方社會組織的社會意象而形成的。因此,我國的社會組織從文化淵源和理念基礎上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集體主義原則脫耦,它們可能建構的意義系統與社會主義政體的基礎不一定契合無隙,對政府治理績效的助益未必理所當然,甚至可能增加政府治理成本。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政府對社會組織進行過多次清理整頓,其緣由在于政府僅僅看見了表象,而未意識到在反復出現的社會組織亂象背后社會組織不適宜的表達性維度在起作用,導致社會組織不能為政府治理的社會基礎建構適當的意義系統。政府對社會組織的疑慮最終影響到政府職能轉變,政府仍然在承擔過重的負荷。

社會組織不能發展壯大與政府的懷疑共存甚至互為因果使國家治理主體之間難以形成協作和合力,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需要著力解決的重大問題。但是,一方面,社會組織在生存壓力之下,理事會缺乏堅守使命的動力;另一方面,政府在宏觀調控之外不可能深入到社會組織參與其內部治理,微觀地引導其使命發揮積極的作用。因此,從維護社會組織的存在價值和真正發揮其積極作用的角度看,亟待一種力量或機制嵌入社會組織內部,確保非營利和志愿活動與其使命契合一致,確保其使命與社會主義價值觀融貫一致,進而促進社會組織的表達性維度所建構的意義系統為國家治理塑造堅實可靠的社會基礎。
因此,在社會組織中建立黨組織,加強黨對社會組織的領導,既是黨全面領導社會主義建設的必然要求,也是改善政府與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更好地發揮社會組織作用的必然選擇。政黨與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與政府與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在國家治理體系中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中共中央辦公廳2015年印發的《關于加強社會組織黨的建設工作的意見(試行)》指出:“加強社會組織黨建工作,對于引領社會組織正確發展方向,激發社會組織活力,促進社會組織在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進程中更好發揮作用。”這表明黨中央充分認識到社會組織黨建對國家治理的重要性,深刻認識到激發社會組織的活力是黨建工作的重要任務。社會組織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新性從根本上說取決于內在的精神驅動而不是外在的制度鼓勵或物質激勵。因此,重視社會組織表達性維度所具有的意義建構功能,把社會組織的表達性維度作為黨引領社會組織正確發展方向的切入點,才能有效地激發社會組織的活力,促進社會組織在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進程中更好地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