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卓然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 上海 靜安 200040
由于蒙克的作品充滿回憶性和夢境感,人們重溫對他的作品印象時,大概腦海中會浮現出以下場景:傍晚的海邊有座狹長的橋,主角們相背離,近景是一位主角,這是海邊的《憂郁》系列。夕陽下的海灣邊,類似骷髏的人捧著臉尖叫,即《吶喊》(圖2)系列。這些場景流動而朦朧,主角的行動也不固定,《憂郁》(圖1)場景多以藍色、綠色或冷棕色調為主,《吶喊》(圖3)系列則以橙和藍色沖突撞色為主色調,造成混亂和癲狂的視覺感觸。蒙克沉迷于回憶個人經驗,想象力在他創作過程中起著調節和聯結各個記憶圖像的作用。他通常喜歡延伸和深化相同的主題,使記憶中最初的圖像通過想象獲得重生。蒙克晚期作品《橋上的女孩》(圖4)一系列創作也建構在同樣狹長而極具透視的橋上。他如此執著于“橋”這個意象,以至于不斷地修改、重復。橋不再是一個可見世界里的人造背景,他展現了橋上和橋下所隱藏的不可言喻的一面。

圖1 《憂郁》1894—1895

圖2 《絕望》1891

圖3 《吶喊》1893

圖4 《橋上的女孩》1901
在《憂郁》誕生的1890年代,蒙克在主流藝術圈的抨擊之余受到了勃克林等象征主義畫家的認同和影響,加之高更的畫作和藝術宣言給他強烈的激勵,象征性在他的作品中毫無意外地顯露出來。蒙克在1893年創作了《美人魚》,畫面中紫色的海洋和黃褐色的皮膚似乎引用了高更描繪的塔西堤島上的婦女形象。隨后《憂郁》出世,《憂郁》也叫《杰庇在海灘》,前景是作品右下角離觀眾很近的一個男人的半側臉,手托著頭,神色憂郁。與之相對的是左上角走上浮橋的一對男女。女人身著白色裙子,男人穿深色衣服。橋下是一艘小船,似乎可以供他們離開這個畫面,海邊的深棕色波浪線和天上的藍色波浪線相呼應,使得神秘壓抑的氣氛暗藏涌動。這是蒙克在1894年到1895年根據他的朋友因三角戀陷入嫉妒和痛苦中而創作。畫面中的橋、小船和海岸線承載了人物的疏離和分別,其蘊含的獨特意義使《憂郁》被稱為蒙克第一幅象征主義作品。
《吶喊》誕生在1895年,當蒙克回憶起他有天傍晚走在克里斯蒂安尼亞(現奧斯陸)的一座橋上時,他在想象中突然聽見一聲極響的尖叫,對女人的渴望和恐懼、對父親不久前病逝的悲痛和不被故鄉藝術界承認的失望一齊向他涌來,他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悲傷和孤獨?!秴群啊分械臉蛳率且患爷側嗽海闹苡型涝讏?,蒙克聽到的尖叫可能來自于這處真實的地方,也可能來自于他的心聲,我不得而知。《絕望》是蒙克創作《吶喊》的出發點,當中男主角的表情和動作與《憂郁》很相似。從名字來看這三幅畫有一種情緒層層累積到爆發的關系,這三幅畫里的橋已經不是一種單純的形象,而是作為意象被蒙克反復提及,貫穿其間。
《橋上的女孩》系列創作于20世紀初,1901年左右,創作歷程長達20至30多年,此時年老的蒙克得到療養院的治療,身體和精神都有所好轉,但是長期的精神壓迫和業界丑聞帶給他的陰霾沒有在作品中消失,這一系列大部分橋面被描繪成異于現實的冷色調。每座橋看不到來路,也望不到盡頭,橋上也凝聚著女孩群體緘默沉靜的氛圍。反反復復的回憶和再創作中,蒙克的想象和記憶中的圖像實現了一種輪回,這或許是與蒙克的作品只有數面之緣的觀眾,能回憶起他們對此有著深刻印象的原因。
橋在這三組作品中作為人際疏離的承載物,懸置在痛苦和虛無之上。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說“橋下即深淵,我們在虛無上來回擺動著”。古往今來橋作為交通樞紐,能通往人們期盼到達的目的地。到了18世紀末蒙克生活的北歐,橋作為工業化產物,是城市景觀中直行的,空洞的交通要道。這些通道被不斷加速的人流和車流穿過,形成匿名人群所處的現代情感中心。從《吶喊》充滿眩暈感的橙藍色漩渦和蒙克本人“仿佛聽到從遠方傳來的尖叫”描述,他也許受到這樣現代景觀的刺激,也就是所謂的“廣場恐懼癥”。如果說《憂郁》中的橋單純隱喻男女之間分離,那么之后蒙克對橋這個意象進行自我剖析性的重復,也可以說貫徹了他對他欣賞的兩位哲學家的共鳴點—尼采的“內驅動力理論”和克爾凱郭爾對重復的認識。尼采對自我和一體性的強調讓蒙克的創作走向自省,“我們想要能夠抓住人性的藝術,用生命之血創作的藝術”。對自身是何定義的追尋讓他有意對創作的題材或者畫面中的意象,包括顏色(血紅色的黃昏透露末世感,深色的天空和街道塑造壓抑的社會氛圍)進行重復性隱喻,把他的個人歷史和社會環境這些模糊的意識在腦中主觀轉化為視覺的終端,落實在畫面上形成圖像圖式。比如說橋這樣一個體現18世紀末工業化進程的產物,又同時觸動到蒙克某些回憶的場所,對于蒙克的特殊性決定了它的反復出場。當意象作為隱喻在作品中反復呈現,那么它們就變成了某種文化象征。
蒙克把記憶中的圖像進行再創造是一種重新認識。想象力讓他加強了過去他的感受,協調著圖像與圖像間的關系,并使這些知覺性圖像具有象征性和內在精神性。在這三組作品中,顏色不僅可視,而且可以帶動聽覺、觸覺等各種感官。《憂郁》的冷藍色調先入為主有悲傷和落寞之感,痛苦積累到一定程度,在《吶喊》中通過大片的夕陽橙紅和海灣的藍色渲染世紀末的冬季萬物覆滅的氛圍。此時傍晚是血紅的,但是溫度寒冷。而到《橋上的女孩》又回歸寧靜明亮的色調,當中感官由顏色調動,在象征性圖像之間互相交叉,傳遞,根植觀眾的印象。
蒙克以橋作為場景重復創作,是將記憶重新加工再次想象的過程,蒙克把記憶中的圖像進行反復的二次創造,這種習慣一方面來自于記憶中給他強烈感受的畫面像他無法逃開的夢魘,另一方面來自上述提到蒙克受到克爾凱郭爾關于“回憶”和“重復”的啟發,蒙克喜歡克爾凱郭爾,讀過他許多著作,甚至在個人筆記里提醒自己不要被克爾凱郭爾牽著鼻子走了。這位存在主義之父1843年寫過一本名為《重復》的書,他認為重復和記憶是反向的,記憶是現在回到過去,而重復則相反,重復和回憶都是一種認知,重復是以新一種應用再探索的新范疇,蒙克堅定不移地實現了這種探索。他實際上非常注重作品中的理論性,而不只是為了激活情緒,抒發情感,他把回憶賦予的永恒但流動的瞬間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間放置在一個平衡點,用體驗不斷去做藝術實驗或者是更新。
愛德華·蒙克作品中,橋作為人際疏離的承載物,懸置在痛苦和虛無之上。想象力協調著這些令人痛苦的色彩畫面之間的關系,使橋象征化,繼而作為圖式站在有意識與無意識的平衡點,反映蒙克所受到的來自現代景觀的刺激。反反復復地回憶和再創作中,蒙克的想象和記憶中的圖像實現了一種輪回,蒙克在“觀察—形成圖像—回憶想象—形成新的圖像”的輪回中擴大了圖像的力量,進而完善了自己重復創作的實驗,對原有的藝術風格進行主觀革新。